冷風長吹懾人心,與月相生伴薄霧。風已飄渺,花亦無蹤。

說完,仿佛蒼老了二十歲的李太後,就地慢慢地轉身。然後,拖著長長的灰色的背影,靜靜地朝著佛堂後麵的寢殿裏走去……

她的腳步,有一種輕忽的,雜亂的響,就仿佛是冷雨落在鼓麵上,匝匝密密,帶著錯雜的,無章的,還有說不出的幽暗的隊冷之調。

那腳步,響在袁烈的心裏,他隻看到倒在血泊裏的母親那無助得仿佛初生羔羊的眼神,隻不過想起那個高高在上的李太後對少年時他的冷漠的,高深莫測的俯視。

無數和過往,如砂風呼嘯,隻不過一個轉眼,湮沒了一些,又將展現了一些——沒有人真正的無辜,特別是身在深宮,我們總要為了自己的利益,總要為了自己的生存,總要為了自己所關心愛護的,又或者是為了攔住我們的路的人,那些有心置我們於死地的人,作出一些或許是我們自己都不願意做的事情。

我們的手上,或許並未沾滿血腥,可是,我們的心裏,卻早已罪惡累累。

那是在深宮裏生存的信條,那是每一個想要要宮裏長久地活下去,甚至是活得更好的人,不想去做,卻不得不去做的事情——

一念成魔,一念成佛。

可是,在這深宮裏,沒有魔,也沒有佛——那樣的高高在上的,淩駕於眾生之上的神祗,怎麽回事了解人的內心幻化出來的極致呢?

那是西天的月輝,那是映天的朝霞,一幻千重,一念千重。

那是陰冷的夜雨,可能任何一絲的無聲而來的風,都會改變他的方向,那是天際凝成的初雪,沒有人知道他從天際零落到地上的時候,會經過怎樣的,變幻。

人生,變幻莫測。

望著李太後的身影,袁烈的眸子裏,沒有一絲的憐憫之類的東西。

又或者說,那東西,他本來是有的,可是,卻在漫長的歲月之中,被逐漸地,一分一分地消磨殆盡了。

又或者說,憐憫的另一麵,本來就是殘忍,他曾經憐憫,所以導致今日的殘忍。

但,不論怎麽說,每個人都有內心執著的東西,而他,執著了,做到了,也就無悔了。

“沙沙沙”輕俏的腳步,依舊在漸去漸遠,帶著零亂的節奏。吉烈就站在沒有風的佛堂的暗處,望著由天窗裏令射來的那方寸的陽光,他不過隱然冷笑——這個世間曾經最尊敬的母後啊,你應該怎麽都想不到吧,你也會有今日。你應該沒有想到吧,你的今日,不是輸在了別人的手上,而是輸在了你自己的手上。

你用自己的沾滿血腥的手,毀掉了你自己的兒子。而今,你又用沾滿血腥的手,將你自己的後半生,全部都毀掉。

又或者說,你已經沒有這後半生了。因為他已經出現在這裏。他的出現,曾經是開始,也會是終結。

冷冷地勾了勾唇,袁烈的臉上,還帶著一抹殘忍非常的微然笑意:黃泉路上,您是不會寂寞的,因為,有我的母後在等著您,有我的父親在等著您,有您的兒子在等著您,那麽多的人聚在一起,那麽多的人都等著質問您,那樣的情形,想來都覺得熱鬧。

所以,母後,請您一路走好。

李太後悠然轉身,盡量使自己的步子顯得輕捷。可是,眼前的一切,都開始在發黑,眼前的一切,都都變得恍惚。無數往事呼嘯而來,瞬間將她擊倒。

無數的不甘的,不憤的,不想的,不要的情緒,將她淹沒,最後,隻化作清淚一滴,然後,跌落塵埃。

淚水本無色,那樣的心的凝結,隻不過是一抹隨風即散的輕微的濕意,輾轉落到了地上,沒入了塵埃,到了最後,也隻不過變成一縷縷的,淺淺的濕痕,不認真看,絕對是看不出來。

又或者說,等你認真看的時候,他早已被塵埃吸幹了所有的水分,到了最後,變成了一抹輕淺得幾乎無痕的水沫。

生命消逝如流星,可是,這個世間,還有無數的比生命消逝更快的東西。比如說眼淚,比如說親情,比如說溫暖,比如說是愛情。

窗外的日光,從小小的天窗內一泄而出,照在她的身後,就仿佛是她充滿榮耀的,充滿奢華的前半生。

可是,那陽光,卻照不到她的路的前方。前方,一片黑暗,又或者說,前路無路。

轉過身的一瞬間,可以是永遠,也可以是須臾。有的人,用一生的時間去轉身,可是,有的人,卻一生都在轉身。

轉過身來的一瞬間,李太後想起了很多。

她忽然想少年時的幹淨無暇的臉。

那時的她,心裏沒有陰謀,眼裏也沒有灰暗,她的手很柔,她的眼神很清澈。那是所有的,隻可以看到這世間黑白兩色的少年時的眼神。是每一個人的記憶之中,鐫永悠長的某一段的記憶——雖然,隻是記憶。可是,那也是我們的這一生中,唯一的充滿純真的日子。

離開父母,走入深宮,那是一個華麗的轉身。就仿佛是她少年進的五彩的夢一般,色澤斑斕,流光溢彩。那時的她,就是一個織夢者,用一條五色的絲線,將此後的人生串起,然後,一路仿佛是風鈴,每到一處,就響到一處。

華麗宮闈,金碧輝煌。而她,懷著少女的忐忑不安的心,被動地被安排了一切。錦衣冠帶之初,是那個男子的麵沉如水的表情。可是,那時的她,也曾經激動莫名,也曾經潸然淚下。那時候的她,身上所背負的,是舉家的榮耀,是父母的真心的期盼。

那時的她,就想起了父母自小時的教導。也曾經感到雄心萬丈,感覺自己一定可以登上那個玉座,可以成為第李家的第二個皇後。而且,這一切,仿佛都已經離她很近,很近了。

可是,現實夢碎,一切的繁華夢影,都仿佛是映照在秋水之上的落日,光影璀璨,滿湖夕照,都不過是日落西山時霎那間的風景,等光影散去,天地之間,一黑暗,一切都歸於虛無。

原來,所有的璀璨的外表,才是最靠不住的東西。

還記得,那時初入宮闈,三千佳麗排排而立。而她,就站在那些佳麗的中間,屏氣凝神,等待著自己的人生的重大的轉折。

她有幸被點入宮闈,而且,被點名侍寢。

那一晚,是她的蛻變的第一晚。帝王寵幸,溫柔敦厚,她覺得自己遇到了良人。於是,她拋下少女的嬌羞,她拋下背負了許久的夢。那一晚,她隻是一個女人,一個享受著一個男子的盡情寵愛的女人。

她愛上了那個男子,她以為,她的愛會感動他,她以為,她的心會軟化他,她以為,人同此心,她以為,煙花綻放的一霎那,就是一生。

可是,她錯了。

一夜之後,再無交集。她被放在那個宮殿的角落,無人問津,沒有人理睬。到了那時,她還在抱著那個碎掉的夢,一直的,一直的在問自己。

然而,這僅僅隻是開始,她在宮闈裏二十多年,就一直的等了二十多年,昨天等到今天,去年,等到今年。等過春雨夏雪,等到花落人盡,等到繁花夢影,等到一心眼淚,全部都被風幹。

再後來,她變得和後宮裏的那些女人一樣,再後來,她也變得心涼心狠——再後來,就是一場又一場的陰謀詭計展開。到了那時,她才知道,自己不過是一枚可憐的棋子。

袁烈怔怔地看著李太後的已經佝僂的背影,眸子深處,漸漸地露出一種說不出的迷惘的情緒……事又至此,他應該做的,都已經做完,母親的仇,也已經報了,可是,為什麽,他的心裏非但感覺不到哪怕是一絲的喜悅,卻依舊仿佛被抽空了一般的,空的厲害呢?

聽隻“撲通”一聲,佛堂之後有什麽跌倒了,過了良久,才傳來宮人們的驚叫:“啊……太後駕薨了……”

袁烈轉過身來,然後朝著那漫天的日光,慢慢地走了出去……

門外,又是一年春暖花開的季節,禦花園裏的花兒,又是早早的開了,姹紫嫣紅的一片,煞是熱鬧。

這一日,陽光很好,天氣也很好,暖暖的風吹在臉上,象極的那個女子的手,輕輕地撫在袁烈的臉上——

又是誰,在遠方喃喃地低語?仿佛在呼喚著遠去的人兒,快快回來?

身後傳來宮人的驚呼,傳禦醫的聲音,以及來往不停的嘈雜而紛亂的腳步聲。慌亂中,所有人的吃驚我惋惜中,沒有人看到,那個年輕的帝王就這樣邁開步子,大踏步地向著相反的方向,漸去漸遠……

女人,你等著我——

春風旖旎眷眷不舍,而袁烈就在這微風之中,在這百花叢中,靜靜地笑了起來——不論是萬水千山,抑或是滄海桑田,你都要等著我,等著我,一步一步的走到你的身邊去……

自從你用那雙溫柔的手,將我從死神的手中救起。自從你以師傅的名義,教會我如何的去愛——自從你告訴我,在你的心裏,對我們四人從來一視同仁開始;自從我中劍倒在你的懷裏,自從你的第一滴眼淚滴到了我的臉上……自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就告訴自己,此生,絕不放手……

是的,不鬆手,不放手——你隻能為我而生,若是死,也隻能為我而死……

女人,我發誓,這一生,絕對不會放過你……絕對不![汗,這一章沒有什麽內容]

[第三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