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正直一進得門來,就低首,一手握著衣角,慢慢地移到燈光不能企及的陰影裏。看到陶心然沒有說話,他偷偷地抬起頭,望著女子臨窗手持書卷的女子,眸子裏,有什麽不明意味的光,一閃而過。他輕輕地咳了咳,然後低低地開口:

“我今天下午說,要幫師傅暖床……”薛正直的聲音,有些可憐,有些囁嚅,可是,細細聽來,卻有一種說不出的複雜和沉吟。那感覺,仿佛是初秋的雨,分明是一滴一滴地落在身上,可是,那涼意,卻仿佛是從頭頂,一直滲透到心底,那涼意,也一直的涼到心底。

“我知道,你是無意的……”陶心然顯然不想再在這個問題上糾結下去。事實上,在她看來,那句隻不過是徒弟之間口誤的話,根本就用不著登門道歉如此隆重。

於是,當薛正直開口的時候,她就放下手中的書卷,然後轉過身子,望著站在陰影裏的二弟子,微微地擰了一下眉,斷然地截斷他的話:“要知道,你向來沉默。”

人常說,沉默是金,沉默寡言。可是,薛正直的沉默,在陶心然的幾個徒弟之中,卻有“悶葫蘆”、“大木塊”之稱。

通常,在其他三個徒弟為了某人,或者是某事,爭論不休時,隻有他一個人,靜靜地落到一旁,看花,看樹,甚至看天上飄過的雲,卻什麽都不說。

記得有一次,柳兒終於忍無可忍地說他是個悶葫蘆,大木塊時,他雖然氣惱,可是,也隻是靜靜地白了那個小丫頭一眼,轉身,揚長而去。

陶心然甚至知道,就為了他的沉默,次次都被快嘴的朱英武和通常恃寵而驕的小唐搶白得無話可說。

可是,陶心然卻忘記了,有一種隱忍,其實是蘊藏著的一種力量,有一種靜默,其實是驚天的告白。

“不是這樣的……”被陶心然搶去了話頭,薛正直顯然心急了,他的腳,向前跨出半步,等陶心然話音一落,他連忙又急急地開口:“師傅,其實我今天想說的是……”

“好了,這件事不要再提了,若沒有別的事,你也早一點休息吧……”對於這個話題,不論是有心,抑或是有意,陶心然都不想再爭論下去。她站起身來,麵對著又縮回陰影裏的薛正直,毫不客氣地下了逐客令:“天也不早了,師傅也要休息了,明天,還要早起……”

淡泊如明水的燈光之下,年輕的女子一身潔淨的白衣,站在窗前。明月的光輝,淡淡地灑在她的身上,臉上,給她鍍上了一層極淡的,極淡的光暈。襯得她蒼白得幾乎透明的臉上,有一種近乎神聖的潔白。

此時的她,眉輕輕地擰著,小巧的鼻,也是輕輕地皺著。無來由地,那個沐浴在月光邊緣、燈火之下的女子,令薛正直的心,有一種說不出的暖意,還有憐愛。

他站在門後的陰影裏,用複雜得隻有自己才能明了的眼神望著陶心然,忽然之間,就輕輕地、脫口而出地說了句:“我想要和師傅說的是——那一句話,我是認真的……”

“哪一句?”顯然沒有能明白這個沉默到幾乎隱忍得異乎尋常的徒弟再三執著的是什麽,陶心然又蹙了蹙眉,反問了一句。

要知道,薛正直的話平時少得可憐,現在他到底在重申的那一句,陶心然還真不知道,究竟是哪一句。

薛正直的臉,驀地紅了起來。高過陶心然半頭的他,忽然之間就低下頭去,細細地說了句:“我說的,想要幫師傅暖床的那一句,是認真的……”

……

陶心然的腦子“轟”的一聲大了起來,她張口結舌地望著站在門後陰影裏的男子,不知道該怒,還是應該好笑。待她定了定神,想發揚為人師表的精神,再苦口婆心地去教誨一點什麽時,那個一直躲在門後的薛正直,早就象被踩了尾巴的貓一樣,奪門而逃了。燭光閃閃,星光熠熠,淺淡的輝光,照在靜靜佇立窗前的女子的身上,也照著她一臉的啼笑皆非。

這……

“師傅……師傅……”朱英武的輕輕地呼喚聲,將陶心然心思收回,她的手一抖,手中的筷子跌落在地。就在她要伸手去揀的時候,別一隻手,卻更快地伸了過來,替她擦拭幹淨,然後,塞到她的手中:“師傅是在想什麽呢?”

朱英武的話,在耳邊響起,那樣的熟悉的音調,在此時的陶心然聽來,恍如隔世。她忽然之間微微地苦笑起來:“沒有什麽,我隻是想起了在終南山時的那一段日子……”

終南山……

朱英武的手忽然抖了一下,他隨即掩飾般地笑笑:“師傅怎麽想到這些了……”

終南山,終南山……

那是他們幾個的緣起,也是他們最初的最初,嚐試著相互試探還有相處的地方。可是,師傅卻想起了那裏……

和朱英武一起失神的,還有唐方,看到朱英武茫然不知所措的眸光投了過來,唐方快速地低下了頭,假裝開始吃飯……

終南山……

飯粒吞在口裏,卻是石子一般的難以下咽,此時的唐方的心裏,卻是在想著不久後的離別,還有此後,的沒有辦法再見的日子。

如果說,以前或者回憶,都是細碎的珠子串起的回憶,那麽,我需要揀起哪一顆,才能將你和我的以前,連同回憶整串整串的全部串起,再也不會遺失?

說不清為了什麽,唐方的心裏,竟然微微地有些失望——又或者說,在師傅的心裏,竟然就隻記得那麽一段麽?

那麽,師傅,你可還記得,那另外的,和另外之外的那些——那些,隻有你和我共有的回憶……

人人都說,夏天的天,小孩的臉,說變就變。這天宇,剛才還是晴空萬裏一片,隻轉眼間,就變成了烏雲滿布,再一個轉眼,傾盆大雨由天而降,不過一轉眼的功夫,四個徒弟,就全部被淋成了落湯雞。

陶心然連忙招呼他們進馬車躲雨,可是,渾身已經濕淋淋的他們,個個搖手拒絕,隻是護在馬車的四周,直挺挺地任雨水從頭淋下,一動也不動。

雨過,天晴。陶心然氣急敗壞地抓著他們去換衣服,可是,徒弟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還是一起搖頭。

幸好,鎮甸已經不遠,一進到客棧門口,陶心然叫店家煲了一鍋薑湯,然後親自招呼被淋得落湯雞一般的四個徒弟來喝。軒轅子青,薛正直,還有朱英武先後換了衣服,在陶心然的督促之下,每個人都喝下了一大碗薑湯。可是,唐天卻沒有來。

想起自己那個向來弱不禁風的四徒弟,陶心然蹙了蹙眉,略為躊躇了一下,隻好端過一碗薑湯,想要送到唐方的房間裏去。

高溫的七月,空氣中的濕氣還未散盡,炎熱又再一次席卷而來。當所有的人,又開始揮汗如雨的時候,一個人躲在屋子裏的唐方,卻好象是包粽子一般,緊緊地將整個人,都包裹在厚厚的被子裏,想要出一身冷汗——沒有辦法,自從數年前的一場變故,他的體質,就發生了質的變化,隻要一遇到一點的涼氣,就會高燒不退。而向來遇強愈強的他,從不碰藥品之類的治療性東西,每次,都是靠著這種最原始的辦法,將一身的汗水逼出,然後,自然痊愈。

身上的熱氣,一點一點地凝聚,再加上室內溫度本來就高,過了不多久的時間,包裹在被子裏的唐方,感覺到渾身上下,已經汗水淋淋。

透過關閉的窗門,淺淡的光線斜斜而來,明明暗暗地照在他的臉上,那滿臉都是緋紅,緋紅的顏色。襯得他的眸子更加水潤,潤得仿佛要滴出水來。

陶心然走進房門,很自然地將窗子打開,然後轉過頭來,開始招呼唐天來喝薑湯——要知道,這個唐方啊,簡單是林黛玉再生,三天一小病,兩天一大病。陶心然也是費了好大的勁兒,才將他調養好起來的,所以,今日這一淋雨,其他的徒弟倒是沒什麽。可是,虛弱如唐方,卻一定受不了。

看到陶心然踩著熟悉的步伐,一步一步地向自己走來,臉上還帶著某種熟悉的,溫暖的淺淡笑意,仿佛汀上水花飛濺時飄落的餘香一般。包裹在被子裏的唐方,眸子裏的底色先是隱隱的變了一下,然後,本來就緋紅的臉,更加地紅了起來。

遠遠地聞著薑湯的辛辣的、溫潤味道,唐方輕輕地抽了抽鼻子,然而,他的身子,隻是輕輕地動了一下,忽然想起了什麽一般地,開始一個勁地搖頭,身子,往床裏又縮了一下。

陶心然就著窗外雨後的初陽光線,一眼就看到了包得粽子一般的唐方。下一秒,她的眉就蹙了起來——這個小唐啊,總是不讓人省心,這大熱天的,拿床被子包著自己,是不是想中暑啊……

看到他一個勁的搖頭,不知道拒絕自己接近,還是拒絕薑湯,總之一副油鹽不進的樣子。陶心然立時就來了火。她上前,一把掀開被子,怒道:“小子,你還要命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