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崖子想起留在有風客棧的行李,尤其是行李裏那些從齊府收到的白花花的銀子,真恨不能捶胸頓足痛哭一場。
雖說同齊月雯他們這一個多月同行下來,也自然建立了不淺的感情,但他對銀子的感情可都建立了四十多年了,他還指望著護送完齊月雯來回後靠著這筆銀子和以寧找個小城安頓下來,送以寧上學呢。
想到這裏,他更加心痛難耐了,捂著心口不住得交換著:“哎呦呦,天殺的曹家莊,天殺的耆老和曹魚呦!我的銀子啊!”。
吳姮看著他呲牙咧嘴那副模樣不免好笑,“至於嗎?我們讓俞淵在這裏等著,就我們幾個現在快些回去收拾行李走人唄,難道那些人連進都不讓我們進?”
無崖子滿臉悲痛地搖搖頭,懟道:“要不怎麽說你們一群小孩兒家,沒闖**過江湖呢,一聽你們就沒正兒八經和這些人打過交道。”
他說著,重重歎了口氣:“那位耆老多精明的人,肯定早就安排人去鎮子上傳消息了。人妖殊途,普通人家誰不是‘非我族類,其心必誅’,我們這樣護著這小子,在他們心裏隻怕早就同妖邪無異了。唉,唉!”
俞淵聽了,眼淚真是止不住地掉,小心翼翼地覷著無崖子的臉色,訥訥地重複道:“對不起,對不起……”。
齊月雯見此,提議道:“從曹家莊到雲霧鎮,即便身強力壯的青年人也要行上小半日。我們如今想要趕過去隻怕來不及,但是俞淵悄悄飛過去卻總來得及呀!”
她說著彎下腰,故意求俞淵:“俞淵,拜托你幫我們把行李取出來可以嗎?”
俞淵早已抬著頭,雙眼亮晶晶地看著她,聽她說完,忙不迭點頭答應,欣喜之情溢於言表。
他不住地拍著自己瘦小的胸膛,拍得“噗噗”作響,信誓旦旦地保證自己一定會把他們的行李帶出來,說著變換成原型,急忙展翅,興奮地向著雲霧鎮飛了過去。
齊月雯等望著他遠去,直到逐漸看不見俞淵的身影,便在山林間安心等著他歸來。
百無聊賴之際,吳姮憂心忡忡地說起:“雖說俞淵的確並未主動害過人,可惜他畢竟是妖怪,總是為世人所不容。如今雲霧鎮這片地方隻怕也待不下他了,他又這樣懵懂不知世事,也不知今後他要怎麽辦才好?”
柳箐箐聽得專注,吳姮話音剛落,便急急接口道:“這有什麽,咱們帶著他一起走不好嗎?”
無崖子坐在一塊平坦的山石上,邊捶著自己酸痛的腿腳,邊聽著他們閑話,聽見柳箐箐天真的話語,翻了個白眼。
“妖怪與人怎麽能長久待在一起。便是俞淵是個心地好的,普通人長久浸在妖氣中,隻怕也會被移了心性,更與身體有礙。依我看,你們也不用為他擔心。妖族壽命比人類長多了,他不過是看起來像個小孩而已,真要論起本事兒,比咱們可高多了,你們瞎操什麽心呢?”
柳箐箐被駁得不知該說什麽好,隻好氣鼓鼓地抱著雙臂,嘟著嘴站在吳姮身邊,眼巴巴四處張望著有沒有人聲援自己。
卻聽睿辰也點頭讚同道:“無崖子大師說得不錯,你們都未修習過法術,長久與妖怪作伴總是不好。”
他說著滿含擔憂地看了一眼一直嫻靜微笑著坐在山石上的齊月雯,她的臉色蒼白更勝從前。
吳姮隨著他的目光看向齊月雯,擔憂極了,雙手握拳上下一碰,堅定地開口:“不錯,我們也就算了,月雯的身子實在不能再與俞淵長久為伴……”
她咬一咬下唇,還是果斷地說起:“等他回來,我同他說,勸他往什麽深山老林裏好好修行吧……”
齊月雯伸手拉住吳姮緊緊攥著的手,輕柔地掰開她深深嵌入掌心的指甲,柔聲勸慰著:“我沒事的,姐姐你不必總是如此小心緊張。”
她說著歪頭想了一想,話鋒一轉提起姣蘭來:“不知道姣蘭此時在做什麽?”
睿辰與她對視一眼,不由得也笑了:“若是有修行深厚的大妖帶著,對俞淵也好。”
無崖子也拍手笑著站起來,手指一點一點的笑道:“你們兩個啊,真是絕了!”
他們正嘰嘰喳喳商量間,俞淵背著一堆包裹飛了回來。
華美非凡的鳳凰雙翅抖落兩下,他乖巧得俯下身子,安靜地等著以寧和柳箐箐等接過行李。
然後一陣紅光閃爍,俞淵重新化回人身,小炮仗一般興奮地衝到齊月雯他們身旁,嘰嘰喳喳幸災樂禍地說起自己隱身在客棧中收拾好包袱,飛走時那些人才趕去客棧通知的話來。
齊月雯笑著摸了摸他被汗濕的鬈發,半蹲下身子看著他摻雜著期待、恐懼、卑微、祈求種種情緒的雙眼,先是認真地向他道了謝,然後緩緩地、生怕嚇著他小心斟酌著同他商議著。
“俞淵,你已經知道了你母親迫不得已把你留在這裏的緣故了。再留在曹家莊,甚至是雲霧鎮這裏,也不過是觸景生情。況且這些村民對你的偏見也不是一時半會能夠消除的,你接下來打算去哪裏,又有什麽計劃嗎?”
俞淵小小的身子微微瑟縮了一下,眼睛裏的光漸漸熄滅,委屈巴巴地垂下頭,聲音放得低低的:“我,我,我要去哪裏……”
他嘟囔了好半天,才鼓起勇氣,極快極快地抬頭看了齊月雯一眼,又垂下眼眸,咬著嘴唇艱難開口祈求道。
“我,我可以跟著姐姐你們嗎?你們放心,我一定不會再像剛才那樣失控的。”
齊月雯自得知俞淵娘親拚死護下俞淵的故事後,自感自己身世,心內便很是憐惜他。
可到底人妖殊途,即便不提俞淵控製不住的妖氣對自身的傷害,也還是讓他回歸妖怪的世界能讓他更自在。
她又深怕俞淵經過曹魚一事心思更加敏感,以為連他們也要嫌棄他,於是將方才所想揉碎了慢慢說給他聽。
“並非我們不想帶著你,隻是世人往往對妖怪多有誤解,總是避而遠之,隻怕你同我們一同行走也要多受人白眼。”
齊月雯停頓了一小會兒,看他微微點頭,認真傾聽的模樣,接著說道。
“況且我想,你一定很想找到你娘親當年為何傷重和寧可自盡的真相,我們此行是為前往寺廟求藥,你跟著我們也無法探尋到你娘親當年亡故的線索……”
俞淵耳尖微微一動,雖然不曾抬起頭來,但顯然是將她這番話聽了進去。
齊月雯放下心來,繼續說道。
“我之前因緣巧合,曾與一位修行深厚的大妖簽訂過主仆契約。她雖然牙尖嘴利,但本性不壞,法術高強又見多識廣的。你跟著她,既能學習到更多本領,又能回到適合你的世界更加了解到妖族,也許什麽時候就能探尋到當年的什麽線索。你好好想想,如果願意,我這就召喚她過來?”
齊月雯見他還隻是耷拉著眼睛乖巧地聽著,摸了摸他的鬈發:“當然,你如果不喜歡我的主意,也可以直說,我們再想其他的法子好不好?”
俞淵抿著嘴細細聽著,聽到這裏,轉向曹家莊的方向遙望了一會兒。
遠處炊煙嫋嫋升起,他卻並不能聞到人間煙火的香氣。
他迷惘地望著,也不知道能想著什麽,山野林間陣陣寒風吹過,他閉上雙眼,張開五指,盡情感受風拂過雙臂帶來的平靜和飛翔的欲望。
良久,他睜開雙眼,眷戀的雙眼一一掃過齊月雯等人。
看著他們眼中各異卻滿是關懷的眼神,他終於點頭應道。
“好,我一定好好跟著那位前輩學習本領。等找到當年的真相,我再去找你們……”
說到最後,到底忍不住帶了一絲哭音。
他忙撲進齊月雯的懷裏,死死地把頭埋進她的衣服裏,生怕他們看出他的眼淚。
但他那一抖一抖的瘦削雙肩,早已將他的不舍暴露無遺。
柳箐箐和以寧都圍上前來噓寒問暖,努力安撫他的情緒。
好半天兒,俞淵才止住哭音,不好意思地抬起頭來,紅腫著眼睛努力做出堅強的模樣,問:“月雯姐,你召喚那位前輩吧。”
此時天色更加黑了,雖是夏末,褥熱未散,但夜間已漸漸有了寒氣。
更何況他們一直站在久無人跡的野林裏,愈發猖狂的寒風卷著三兩落葉呼嘯而過。
睿辰一眼瞥見齊月雯胸前的衣衫隱約有被淚水打濕的痕跡,心中擔憂,耳尖發燙地溫聲勸道。
“月雯,野外陰寒,我們還是先找個地方休息再說這事吧。”
好在天色昏暗,沒有人注意到他通紅的雙耳。
齊月雯先光顧著勸慰俞淵還未察覺,一經他提醒,立刻察覺到自己腰腿酸軟,風吹瑟瑟,更覺得胸前一片冰涼,手腳都被凍得不太靈活了,趕緊攏了攏衣襟,取出包裹中的大氅披上。
無崖子也凍得跳腳,邊蹦蹦跳跳搓著手取暖邊歎氣說道。
“可不是,這天日頭下還熱得難受,到了晚間還怪凍人哩。可是這附近的鎮子就是雲霧鎮了,若要走到下一個鎮子還不知道要幾天呢?今夜可怎麽過呦。哎,小鳳凰,這附近山上有什麽廟宇,或者被遺棄的房子,能暫且讓我們避避風休息一夜就行?”
俞淵眼前一亮,“我在雲霧山上長日無聊,便照著曹……曹家莊那些人建房子的模樣也建了一棟小屋。你們今夜就暫住在我那裏吧。”
柳箐箐想想當日看見雲霧山高險的地勢,皺成了苦瓜臉:“可是雲霧山好遠,山也好險。”
俞淵快活地拍著胸脯,擔保道:“沒事兒,我帶著你們飛過去,很快就到了。”
他說著搖身一變,化回鳳凰原型,絢麗的毛羽在黑暗中猶如明珠般耀眼,熠熠生輝。
高昂的鳳凰首卻乖巧地低了下來,將雙臂放在地上,讓他們方便攀援上去。
眾人道謝後相互幫扶著爬上鳳凰背。
待他們坐穩後,睿辰悄悄為齊月雯撐起一道防風法罩,俞淵飛快地飛進一片墨色之中。
很快到了雲霧山頂,一座小小的木屋呈現在眾人眼前,俞淵熱情地帶著他們進去。
屋內雖然矮小簡陋,但不難看出主人收拾的用心,整整潔潔,窗前桌腳安放著幾簇野草小花,別有野致。
眾人簡單參觀過俞淵的小屋,俞淵領著吳姮、柳箐箐和以寧去準備晚飯,齊月雯、睿辰和無崖子留在屋內準備召喚姣蘭。
齊月雯盤坐在蒲團上,氣沉丹田,放空心神,雙手蘭花指結印,立刻便隱隱感到有一股青光繞著自己的周身連向遠方。
她凝神靜氣,將思緒附在青光上,在心內喚道:“姣蘭,姣蘭……”
眨眼間,齊月雯便感到那股青光微微震動了一下,仿佛回應她的呼喚似的,雖然並未說話,但冥冥中她便能篤定姣蘭正在趕來。
齊月雯鬆了口氣,睜開雙眼,擦了擦兩鬢留下的汗珠,笑著對睿辰等說:“姣蘭正在趕過來,不過她大約離得實在太遠了,恐怕要到明天才能找到我們這裏了。”
無崖子拍掌笑著起身:“無量天尊,今夜正好能讓老道睡個好覺了。”他說著自去看看以寧他們要做些什麽來吃去了。
屋裏一時隻有齊月雯與睿辰兩人,睿辰一直心疼地看著她,卻又不知為何,畏足不敢上前為她擦去額發的汗漬。
他的目光太專注太耀眼,以至於齊月雯根本不敢直視他,她隻覺得屋內的氣氛陡然沉默而曖昧。
她想說些什麽打破這種氛圍,嘴巴卻仿佛被蜂蜜黏住了一般,又甜又澀的滋味縈繞在她的口腔裏,或者說,是縈繞在她的心裏。
屋外傳來說笑的聲音,睿辰恍然回過神來,慌亂地收回盯著齊月雯的眼神,澀澀地說。
“咱們也出去瞧瞧他們到底想做些什麽吧。山石凹凸不平,你小心些。”他說著,猶猶豫豫地伸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