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幅深藍水緞畫卷,軸身漆黑,看那兩個太監籲籲直喘的樣子,便知此畫厚重非常。離殊神色淡淡,目光在眾人身上一掃,特意停留在紀王身上,看的後者莫明其妙,他卻微微一笑:“展開。”

身後立刻有兩人抬著一座極高地銅架上前,放在場地中央,這青銅架頂端分叉,下座一個園形底盤,穩當當地立在地上,那兩個太監立刻一邊一個將捧著畫卷的太監托起,四人使力,終於將畫卷掛於銅架上,兩個上方的太監各執卷軸一角,緩緩放下。隨即,一幕極大地美人圖,頓現眼前。

畫中一位紫衫女子,正立於山顛上悠然遠望,容貌傾絕,氣質高貴,她帶著笑意,神情卻在似笑非笑之間,煙眸之中,柔情似水。

月重錦與柏青回頭對望,心中都有震動,事態發展,果然與白韶卿所料一樣。

四下裏頓時一片抽氣聲,其中尤為紀王最甚,他巍顛顛地手指巨畫,一臉又驚又喜開口道:“這……”

哪料另一個聲音也同時想起,“嘭”地一聲巨響,頓時蓋住了他的聲音,所有人回過神來的皆轉頭望去,卻見月國將領中,一個方臉大漢臉孔漲紅地一步跨出坐席,他的位置上,矮幾已然翻倒,酒盅酒壺倒了一地,酒水四濺,一片狼藉。

隻見他怒氣衝衝地走到畫前,聲若洪鍾“這……這成何體統!”

眾人皆是一愣間,他已經嚷嚷開來:“敢問秦王,你私藏本國皇後畫像,又將它如此示於人前,這般的輕辱我王,是何用意?這就是秦國的待客之道麽?”

場上一靜,頓時驚聲四起,就連秦殊的臉色都驟然一變。

“皇後!”

那大漢氣呼呼地道:“正是,此畫像上的女子正是本國國母,皇後千歲,你們還愣著做什麽,還不立刻將畫取下!”

那些太監自然不會聽他指令,眾目都望向離殊,卻見他微眯了眼睛,轉向月重錦“倒不知月王何時立後?”這句話他說的極慢,可謂一字一頓,一直柔聲慢語的他,此時竟是隱隱咬牙切齒。

月重錦坦然接受他逼人視線,伸手一抬,製止了一旁的那個大漢:“這其中定有什麽誤會,陶將軍稍安勿燥。”那大漢聽他這麽說,便隻怒視秦殊,倒是不再多話了。

月重錦這才回看秦殊,雲淡風輕地拱了拱手道:“本王確是已然大婚,隻是未有通及四國,一來向山之行迫在眉睫,不夠時間邀請眾君觀禮。二來皇後不喜張揚,更以先母為榜樣,是個不慕奢華的人,因此婚宴一切從簡。本王在這裏,向眾君討個饒,將來有機會,再補這杯喜酒。”一時餘人都是拱手還禮。

而秦殊緊緊盯著他,他的手指握緊,袖袍微微顫個不停。好你個白韶卿,不但看透此行用意,更是防到了數步之外。

以紀王為指,他便會以討要當初紀國獻妃之名,堂而皇之地向月重錦要還此女。就算她不親來也是無妨,這半園地圍屏上,綢緞遮掩下的,全是她的畫像,全是。他隻需紀王指出,便可立刻將這些畫示於人前,從此以後,她的身份就此定死,天涯海角,她都永遠隻能是他的囊中之物。

卻沒想……

月重錦神色淡然:“秦王的這位畫師,怕是得了個假訊弄錯了人,錯不在此,追究無益,秦王你看,是否能將此畫取下了呢?”

秦殊沉沉看著他,渾身上下戾氣濃重,忽爾哈哈大笑起來“原來如此,這個畫師真是太該死,冒犯之罪,本王必當重責。”說罷也不使喚他人,轉身走到畫前,忽然飛身而起,兩人高的青銅架,他一躍而至,隻是瞬間,再落下時,那個要兩人抬起的卷軸已在他手。他施施然地朝他走來,嘴角含笑,目光柔和“既然是貴國皇後,這畫卷理應歸還。”

月重錦亦微笑還禮,一旁走上兩人,其中包括方才那個陶將軍,二人鞠身自秦殊手中接過卷軸退到一邊。秦殊卻上前拉了月重錦的手“月君立後,是天大的喜事,這杯喜酒,本王可是要討要的。”

月重錦點頭道:“本王回去之後,會擇良日而定,到時宴請各位,月國一聚。”秦殊笑容滿麵地點頭“不知這位皇後,是月國哪位大臣的千金?月君不要見怪,能讓月王擇為皇後的女子,本王實在是好奇呀。”

月重錦並不在意地點頭道:“本王的這位皇後,是楚國前朝宰相白琦之女。”

四下裏又是一片輕微地嗡嗡聲,秦殊笑道:“原來是名門之後。”

“白家破落後,她輾轉四國,這才與本王相遇,”月重錦的聲音輕柔,鳳眉微挑,任是誰都能一眼看出他對這位皇後的情意,隻是講訴著她的身世,他的心,已然滿溢,“這些年來,她受過很多苦,卻曾經救過本王數次,更救過月國。能有這樣的皇後,是本王大幸,月國大幸。”

秦殊雙眸凝光,分明是笑著,嘴角的弧度卻是猙獰“看到月君如此地誌得願滿,倒教本王也羨慕起來了,來日見到她,誓必要好好恭喜一番。”他說“她”,並無任何尊稱,月國諸將都是神色一冷,月重錦卻是如常,隻是轉身拂袍,借勢抽出被他握住的手,笑了笑,退回原位。

雖然畫卷已合,紀王的眼睛卻始終未離,眼前所見,還是片刻前的驚鴻一弊。因為他清楚識得,那畫上的,分明就是當初宣平殿上,自己親自冊封的“平安公主”。雖然畫中人比起當時已經頻有變化,可那樣的姿容,卻是一見難忘。隻是此女如今成了月國皇後,而就算他再遲鈍,也已看出秦王的些許用意,看來兩王與此女皆有糾葛,其中利弊,現在還真不好權衡。秦國雖強,可眼下的月國卻也不弱,得罪其中一方,都對自己無益,更何況這女子即能成為月後,與紀國多少總有些淵源,因此他也決定暫閉嘴巴,靜觀其變好了。

秦殊依舊談笑自若,眾人也均略留了留,這才散了宴席。撇開這個小插曲不談,此次向山一行,四國君王會晤,即見了秦楚新君,又得到邊關協議,也算是功德圓滿,因此三君離席時都表示,明白一早起程回國,秦殊亦無異議,眾人這才拱手而別。

若大的圍屏下,一下子走幹淨了人,卻唯獨秦殊久久不動,底下的人都憋著氣息,連大一點的呼吸聲也不敢帶出,這些人不同於秦宮中的奴才,皆是在他身邊久侍地滌穀月影,此時此刻,任是誰也知曉主子心情惡劣,殺人隻在抬手之間,此時此刻,哪個也不敢稍動。

秦殊不知坐了多久,抬起眼時,天色已然晚霞初上,他的眼眸凝著,有一點殘忍地灼亮,嘴角帶卻帶出嫵媚地弧度,朝著四周屏風望了一眼,沉聲道:“宵鷹。”

屏後立刻有一名黑衣男子上前跪下,秦殊看向遠山:“給紫風,璃火,清雷傳訊,天亮之前,我要看到他們的手筆。”

那宵鷹一震,道:“立刻開始麽?璃火那邊時間最短,隻怕尚未準備完全。”

“要本王教你怎麽做事?”秦殊瞟過一眼來。

宵鷹一顫,頂著戰栗,依舊堅持“屬下隻是想說,主子曆來心思慎密,計無遺漏,這一次,切不可因一時氣惱,中了她……他人的激將法。”

秦殊定定看著他,半晌,輕輕一笑“連你都能看出這是她的激將法,本王又怎會不知。”他倒是沒有責怪的意思,反而像是起了談興“曆來低調地月王忽然聲勢逼人,竟敢以盅引公然對本王進行挑釁!皇後?我看她是有作第二個慧後的準備,又或者,她終於想要順應天命。既然她有此覺悟,本王自然奉陪到底。你去辦吧,說多的話,隻此一回,下不為例。”宵鷹一怔,忙鞠身退下。

秦殊離開席間,站在場中片刻,忽然輕擊一手掌,四周的圍屏上,遮掩地綢緞“刷”地一聲同時落下,數柄長杆上麵,十餘幅畫像頓時顯露出來,晚霞映照著畫中女子,如夢似幻,秦殊微微帶著笑意,逐張看過去,轉過一圈,才道:“去請月王到摘星亭,本王要與他飲酒賞月。”

月色下的山腰,有一處四方涼亭,建在一圍池塘中央,四角曲橋宛轉,池塘裏碧水清清,時值初春,草色未蘇,可是摘星亭塘邊的垂柳卻已然蒙有微綠,吐露新芽了。此時亭中已設了兩個軟榻錦蓋,當中一桌宴席,擺有各式佳肴。

月上梢頭,雖然入夜風寒,山腰那邊的峭壁卻擋了風勢,亭中又有暖爐,四周輕紗垂落,倒也暖意融融。月重錦依舊是一身白袍赴席,與秦殊的黑袍對映,更是分明。二人各倚長亭一角,秦殊輕輕撫摸著懷裏的暖爐,含笑看著月重錦“月君覺得這酒怎樣?”

月重錦握著手中的琉璃盞“香醇混厚,是好酒。”他看著手中的盈盈酒紋,柏青等人都勸他稱病推辭,可他還是來了。就算眼前這人是豺狼,這一趟,他也要來,因為如今他已經是她的夫,她能麵對的,他也一定要麵對。

秦殊淡淡笑著“立一個罪臣之女為皇後,而且消息封的即緊,時間又把握的恰好,月君果然有能耐。”這裏也沒外人,因此他倒也不弄那些虛的,直截了當,說出自己想說的話。

“我隻是等她點頭,其它的萬事俱備,倒不需要什麽周折。”月重錦也毫無隱晦,事實如此,若是他這一趟真的隻是找自己飲酒品茗,那倒是奇怪的事了“至於身份,當年白琦之罪,本來就是莫須有,何況能得到這樣的皇後,是月國舉國之幸,就算她的身世再曲折萬倍,也沒人會在意!”

秦殊倒笑了:“你的這位皇後即非池中物,又能惹事,對月國是否幸事,倒還真難說。”

他分明話中含刺,月重錦卻好似並不在意,眼望手中的酒,神色反而輕柔“我的母後,便是一位奇女子。我至今記得父皇病榻前握著母後的手,他閉上眼睛時地神態,無比安然。能有母後那樣的妻子,是他此生之幸。父皇身後,叔伯傾軋,外威更是各擁皇子,勢不兩力,為了皇權,親情羈絆下,即生毒心。若不是有母後,我無今日,月國更無安寧。”

他的鳳眼,帶著柔光向塘那邊眺望,那神情令秦殊如利爪撓心,又怒又妒,再度輕輕一笑,開言道:“可她與你母後不同,她還沒有權位時,就已經能夠平定月亂,挑紀攻秦,陰謀計策,層出不窮,這樣的女子一旦有機會,改元稱王,亦非難事!”

月重錦聞言回頭,目光在他臉停留片刻,神色坦然“若是那樣,更是月國之幸了。本王離京之時,已然下旨,她就是此刻決定登基,亦非難事。”

“這可真是教本王大吃一驚了。一個區區地向山之行,竟連身後事都安排了,月王是不是太也小題大做了些?”秦殊大笑出聲。

月重錦道:“這世上的事,本就難料。”他竟似根本沒將眼前這遍身戾氣的男子放在眼裏“秦君難道不是身有體會?”

二人目光一定,秦殊道:“這麽說來,月君你是以赴死之心前來?”他雖帶著笑意,可眼中的灼然已經隱露凶光。

月重錦毫不退避:“正是。”

“這話可教本王如何是好?是讓你走還是不讓呢?”秦殊勾著嘴角正要再說,卻聽一陣腳步聲匆匆而來,亭外燈光疾動。有數人快步而至,當先一人竟是紀王,他神色慌張,看到亭間二人也顧不得多說,直截了當地便道:“二位此次,可要救救本王。”

月重錦眼瞳一縮,還沒問話,那邊秦殊已經大步上前將紀王挽進亭來“什麽事把紀王急成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