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醉對月重錦幾乎是沒有過的事,他一向自製,從來沒喝過這麽多酒,一覺睡醒,隻覺頭痛欲裂,捧著頭坐起身來,忍不住呻吟出聲。
一旁遞過來一碗冒著酸氣地湯水,抬眼看去,竟是那個柏大力“這個解酒”他悶悶地說。
“多謝!”月重錦接過碗來,喝了兩口,抬眼打量屋裏,不由一怔,還沒等他開口,身邊的柏大力已經說道:“白姑娘一早就走了。”
月重錦頓覺心裏一空,垂下眼睛看著麵前的碗,也懶地動彈,隻怔怔坐著。
“你,你快喝完它,顏兒和源兒給你采藥去了,回頭還得喝藥。”柏大力看他發呆,忍不住催促。
月重錦木然地喝幹碗裏的湯水,仍是一言不發,屋裏靜了一會,感覺一個黑影慢慢移近,擋在了他和窗口透進的日光之間,月重錦這才抬起頭來,正對上柏大力略有些閃爍地眼神,這才發現他今日似乎有些怪異,好似欲言又止,又像是不知多了點什麽,眼神中有些奇怪的光。
“你有事?”月重錦被他龐大的身影罩在陰影中,又覺他目光沉沉,一時有些莫明其妙。
柏大力呆呆看了他半晌,忽然一伸手已經將他拉了起來,右手卻是一帶,竟將那長槍提在手上,月重錦隻覺眼前一花,都沒反映過來就這樣被他拉出了屋。
屋外的白雪,被陽光一照,映出刺目地光亮,他剛伸手想擋一擋光線,卻覺眼前身影忽蕩,那柏大力放開他手的同時,居然一躍而起。
待月重錦適應眼前這光線時,他終於看清了,柏大力正在屋前的位置跳躍轉騰,手中一管長槍讓他舞的虎虎生風。
斑斕地獸皮包裹下的身影,伴隨著銀光霍霍,竟隱隱發出驚人的呼嘯聲,每一次長槍急甩,橫刺,縱掠,斜挑,都帶著勁風撲麵。這一方其實位置有限,身旁多有樹木,那柏大力龐大地身軀竟是狡如脫兔,縱掠間,如入百裏空曠之境,每一招每一式,皆收放自如,不傷樹林分毫,卻激地得積雪如飛花,點點雪花,被他的風勢帶出,居然擲地有聲,尢如鋼鐵。
月重錦被眼前景象震懾,隻看得目不轉晴,直到眼前一切動靜皆歸於平靜,他才回過神來,竟然看到柏大力已經跪在身前“月王,草民自小練就一身粗淺武藝,雖身在深山,仍是,勤練不殆,草民,草民自請護送月王回國。”他的話因緊張而有些斷續,說到這裏,就算完了,不知要再說什麽,隻呆呆跪著。
月重錦立刻伸雙手扶他:“壯士如此身手,埋沒荒野雪山,委實可惜。能得壯士護送,朕不勝之喜。”他停了一停,又道:“既然能夠同行,不知壯士可願為月國效力。”
柏大力對他的話顯然並不意外,聽到這裏,便抬頭直視他,道:“草民願意,隻是,草民怕陛下反悔。”
他說話直來直去,月重錦已有領教:“朕可得到壯士如此武將,正是月國的大幸,為何反悔?”
“因為草民的姓氏不容與世。草民姓柏!”柏大力字字有力,說完話便緊緊盯著月重錦的臉。
月重錦果然一愣,隻不過,這絲錯愕在他眼中一閃即逝,隨即便是淡然“那又如何?國之強弱,能否廣招人才方是重點,姓甚名誰,又有什麽分別?”
“柏氏滅國,這個預言,陛下不怕麽?”柏大力步步緊逼。
“我倒情願這是真的。”月重錦微微含笑,目光變地幽軟。她的心意,他收到了“若是這個柏氏確有統一四國之能,朕不悔亦無憾!”
柏大力看著他一臉平靜,回想白韶卿的話,果然呀,眼前這位君王,能夠庇護柏氏,更重要的,他能給這個厄運纏身的姓氏,一線生機!
接下來,月重錦又在雪山呆了幾日,等向天顏為其準備的藥草差不多弄齊備後,四人便起程離山。不論是在這雪山中生活了數十年的柏大力還是自知事起便隻有這一方記憶的柏源,朝綿綿雪山留下最後一個背影時,都忍不住熱淚盈眶。是離開,也是新的開始,前途究竟如何,尚未可知,從今日起,卻是要真的回到人間了。
四人出雪山後,並不直接回京,而是去了就近的綾川郡,郡首葉宗齊是個勤政自律地地方官,幾年前曾因開墾荒山效果顯著,農耕商貿皆位居郡下十數個縣之首,而得到進京麵聖的機會。當時他還是此郡下屬一個小小的九品縣令,赴京一行,使他直接升為郡首,月重錦首站到此,自然省去了許多不必要的麻煩。
四人隻在府衙的大堂內等待了片刻,葉宗齊便快步迎出,聽說有京裏來的熟人,他的心裏也是半信半疑。
沒想到走到眼前,細細辨認兩眼後,竟有五雷轟頂之感,驚慌失措下伏地便拜,周圍的人頓時嘩啦啦跪了一地。待他口呼萬歲,頓時又驚倒一片,誰會想到,眼前這個衣衫襤褸,一臉風塵地人竟是當今聖上。
這邊安撫月王,那邊立刻八百裏加急送信京都,月宮中此時因月王再度失蹤,已經鬧的人仰馬翻,柱國公夜夜失眠噩夢,眼睛已經變成了兩個黑的油光發亮的大黑圈。此番終於得到消息傳來,一時疑幻亦真,如在夢中。
接下來,便是聖鸞出迎,鐵衛隨行,田青親自請命,帶隊前往綾川,一路疾行,十日便抵,看到臉色其差的月王,田青險些哽咽落淚。
月王在月宮失蹤,禦內行走,護京鐵衛,都是在責難逃,若非柱國公心急火燎要立刻尋到月王,能派的一個也不能省,這才勉強將此事押後。可是對田青而言,卻並非是為了自己的安危,月王於他,是希望,是知己,第一個與他交談並直達他心靈深處的人,他被自責折磨,這些日子來,也是瘦的形削骨立。見到月王後,恨不得立刻便成他的手和腳,最好什麽都由自己代勞。
哪裏想到,月王身邊忽然出現了一個身材魁梧地大漢,問他十句,隻答半句,平日裏天天跟在月王身邊,簡直寸步不離。月王如今連守夜都是由他來做,不管日夜,門口都筆直立著那小山般的大漢。
田青聽說正是此人救了月王,本來還對他心懷感激,可每回見到,他非但連個笑臉也無,更加一幅信不過自己的眼神,惹的田青不氣都難。
這自然也不能怪柏大力,他答應白韶卿,要時刻保護月重錦的安全,月影能進深宮擄人,而且形蹤毫無痕跡,白韶卿就此認定月宮中有月影的人,柏大力牢牢記得此話,因此對誰都沒有善麵孔。
二人都是直性子,雖然沒有到一點就著的地步,可也漸漸水火不容。就這樣一路回京,月重錦稍事休整,便封柏大力為禦前護軍副將之職,他對柏氏並無忌諱,柏大力卻是在離山之時,便已決定,柏字去掉一半,改姓為木,大力二字相疊,簡化為曆,換名,木曆。
月重錦自然也由得他,隻是在封將之時,不知怎地腦中閃過一個場景,那時與白韶卿在楚國逃亡時,曾有個算命先生說過的一句話。
當時白韶卿測字,他就在身旁,她寫過一個柏字,原本是為了應付算命人,沒想那老者竟從這字中看出異相,並且,他說“……這兩個人,一個姓木,一個姓白,待這二人相遇之時,這天下,恐怕就要改朝換代啦!”
月重錦扶欄相望,又是月園,碩大的月,如銀盤般掛在宮殿上方,似是觸手便可碰到,月上隱有明暗,在他眼中,這點不平漸漸變化,幻作一張臉龐,眉心微蹙,眼尾上揚。
我,何時,才能為你解憂?你如今,身在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