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便是伍封與支離益決戰之日,伍封酣睡一晚,過了卯時方才醒來,楚月兒
卻是一夜未能睡著,早已經披掛整齊,給伍封準備好了,等伍封盥洗後,替伍封穿好
蟒皮水靠,內著“龍鱗軟甲”,甲胄穿在外麵,又替他戴好護臂、護腿,最後替他紮
好鄭聲公夫人所送的革帶,將“天照”寶劍掛在他腰間,腿幅內插上短匕,袖內藏好
鐵鏈子,除了那戰神弓未背在身上,都準備得甚是整齊。最後蹲下來,替伍封穿上有
“金縷足墊”的革襪,楚月兒為他束屨之際,眼淚卻流了下來,滴在伍封的屨上。本
來這些事有圉公陽等人服侍,但楚月兒不放心,親自替伍封穿衣束帶。
伍封將楚月兒抱起來,在她白玉般的臉上輕吻一下,笑道:“月兒放心,我一定
會平安回來!”
這時鮑笛走了進來,見狀愣了愣,訕訕笑道:“小侄是否該退出去?”
伍封哈哈大笑,將楚月兒放下來,問道:“小笛有事麽?”
鮑笛道:“國君和君夫人親自到庖室,為二叔準備了麥粥,拿到大帳來,請二叔
和嬸嬸一起用飯。”
伍封愕然道:“國君親自下庖室?這可是聞所未聞的事!”連忙與楚月兒到大帳,
大帳中盡是麥粥香氣,齊平公和田貂兒正等著他們。
齊平公笑道:“封兒快來嚐嚐寡人做的麥粥!”
伍封和楚月兒施禮坐下,鮑笛也坐在一旁案上,案上菜肴甚多,都是些開胃小菜。
宮女正替眾人盛粥之時,眾人忽聞香氣由帳外襲來,庖丁刀和圉公陽帶些寺人捧了若
幹個小銅鼎進來,庖丁刀道:“小人用香薰雞肉做了些小菜,請國君、君夫人、龍伯、
小夫人送粥。”在每人麵前案上放了一鼎。
眾人聞異香撲鼻,食指大動,各吃了些,隻覺其肉細嫩無比,香味是天生的,又
略帶辣,登時胃口大開,這麥粥又是天然清香,配合起香薰雞肉,滋味說不出的好。
伍封不住口讚道:“國君和君夫人這麥粥甚好,小刀的香薰雞肉也好!”
齊平公笑道:“其實這麥粥都是貂兒的功勞,寡人一生隻下過兩次庖室,一次是
妙兒三歲之時,有一晚餓極了哭,寡人一時間叫不上庖人,遂親自為妙兒做粥,幾乎
在庖室放了一把大火,好生凶險!這一次有貂兒在旁,寡人便沒那麽笨手笨腳了,哈
哈!”
田貂兒笑道:“國君將龍伯這女婿看得比積兒還重,貂兒怎能不跟著效勞?”
伍封心中甚為感動,尋思齊平公一生下庖室二次,一次為妙公主,一次為自己,
可見對自己的愛惜,歎道:“微臣得國君和君夫人如此愛護,萬……”,說了一個字便
強自忍住,心想大戰在即,不可說出這不吉利的話,嚇著了人。雖然他這“萬死不辭”
沒說出來,楚月兒等人還是聽出了他的話中之意,臉色微變。
伍封連忙顧左右而言它,問庖丁刀道:“是了,這香薰雞肉鮮美之極,絕非尋常
雞肉,是怎麽弄到的?”
庖丁刀道:“這是田雞肉,昨晚小人和小陽帶幾個人在田間捉的,想著今日龍伯
要與支離益決戰,早飯非得吃好了,才做了這道香薰雞肉。”
伍封看著這田雞肉,就想起顏不疑那隻“田雞”來,不禁笑道:“這個意頭甚好,
等我打敗了支離益,再去對付那隻‘田雞’!”
齊平公和田貂兒麵麵相覷,不知道他話中之意,楚月兒微笑解釋道:“許多年前,
公主給顏不疑起了個外號,叫作‘田雞’,顏不疑是支離益手下第一高手,今日我們
吃了田雞肉,夫君才說這意頭甚好。”
齊平公大笑道:“妙兒怎麽給顏不疑起了這麽個名?哈哈,這真是好意頭。”
伍封心道:“這一戰月兒、國君對我寄望甚重,我決不能敗在支離益手下,否則
怎對得住他們的厚意?”問鮑笛道:“小笛,葉公來了嗎?”
鮑笛道:“來了,他一大早便帶了百人,在我們兩營之側立了幾個營帳,架上了
觀台,早已經坐在台上遠望。”
伍封氣惱道:“這葉公有些可惡,當我和支離益的決戰是演給人看笑不成?哼,
就讓他多等等,曬他個頭昏腦脹!”
慢吞吞用完了飯,伍封等人才站起身,鄭聲公和姬克急匆匆進來,鄭聲公道:“今
日是龍伯大戰劍中聖人的日子,寡人替龍伯製好了數麵大旗,上繡著‘劍聖’二字,
隻要龍伯打敗了支離益,我們就打著這旗接龍伯回營,哼,就算支離益逃過了龍伯的
神劍,寡人這幾麵旗也要將這老家夥氣個半死!”
姬克笑道:“鄭伯此計甚妙!外臣卻沒想到。”
伍封大笑走出帳外,隻見田盤與諸將都在外等著。伍封向營外望去,卻見支離益
早已經在齊越兩營之間的空地上站著,如同一根鐵矛紮在地上,絲毫不動。
伍封向諸人拱了拱手,又對楚月兒道:“月兒,你守住營門不許人出去,此戰不
跟勝敗如何,連你在內都不許擅自出手。”說完瞪了她一眼,楚月兒知他是怕自己如
那日般擅自出營被支離益所擒,吐了吐舌頭,點頭答應。
伍封施施然向場外走去,隻見對麵營中十餘處華蓋,蓋下有許多故人向這邊坐著,
正是勾踐、範蠡、文種、柳下蹠、趙無恤、智瑤、韓虎、魏駒等人,顏不疑和鹿郢卻
一左一右站在營門兩邊。
伍封向勾踐等人揮了揮手,走到支離益麵前,笑道:“閣下久候了,在下來得晚
了些!”
支離益道:“我們本來未約時辰,龍伯何時來也不晚。反正在下站在此處是等,
閣下在營中也是等,並無不同。”
伍封看了看天,隻見陽光在東方,燦爛耀眼,笑道:“大有不同的,在下在營中
多等等,就讓葉公那老頭兒多曬一曬,這家夥將我們的決戰看得像在帳中觀小卒摔跤
為戲一般,在下頗有些不悅。”
支離益忍不住笑道:“龍伯此言倒有趣,是該讓葉公多等等。”他伸手按住腰間劍
柄,便要拔劍。
伍封笑著搖頭道:“且慢。”
支離益皺眉道:“怎麽龍伯忽然變得婆媽起來?”
伍封向他眨了眨眼,笑道:“眼下觀鬥的人不少,都以為我們一見麵便打死打活,
我們偏讓他們多等一等,豈不是好?”
支離益又好氣又好笑,心想這年輕人著實頑皮,眼下這決戰生死的時刻,還有心
思胡鬧。
雙方人見他們二人說話,並不急於動手,大感愕然,他們離戰場甚遠,誰也聽不
見伍封和支離益說了什麽話。
伍封向支離益笑道:“在下對閣下向來敬重,本來想決戰之前拿酒上來,我們對
飲三爵再動手。但在下又想,我們若飲了酒,閣下敗後,恐怕會有人以為這酒中被在
下施了手腳,那麽這一戰的勝敗隻怕大有爭議,我們便白打了一場。這麽想著,隻好
改變主意,在下回去後再獨飲算了。”
支離益奇道:“難道閣下真的以為這一戰會取勝?”
伍封笑道:“那是自然,閣下不是以為你真的是天下無敵吧?”
支離益哼了一聲,道:“你可知九日之前那場比試,在下並未全力施展劍術?”
伍封道:“這個在下知道,不過在下那時也留了手,何況那日在下使的是戟而非
劍,就因為在下的劍術大有名堂,免被你預先看破了,哈哈,這是在下的詭計,先說
給閣下知道,免得閣下死不瞑目。”
支離益聽他語氣越來越放肆,怒道:“少年人年輕氣盛,早晚必會後悔!”
伍封斜眼看著他,忍不住哈哈大笑,道:“在下故意以言語相激,想令閣下心浮
氣燥,閣下果然上當,哈哈!閣下可要小心,高手比試,切不可激動!”
支離益心中一凜,也不知道是何原因,不禁後退一步,拔出劍來,心道:“這小
子好生可惡!”
伍封見三言兩語,果然將支離益的情緒激起,時怒時恨,趁支離益後退一步,氣
勢稍減之際,大笑衝了上前,他一衝之間,順勢拔出“天照”寶劍來,和同以身衝撞
之力,雙手握劍,“唰”的一聲,隻見一道劍光如同閃電般劃過,向支離益當頭劈落。
此時陽光燦爛,然而伍封這一劍上的光芒更為耀目,如同黑雲中的閃電、暗夜裏
的流星一般,隻是一閃之間,威力驚人。兩營旁觀眾人驚呼失聲,不禁都縮了縮頸,
仿佛這一劍是劈向自己一般。
支離益也大吃一驚,想不到伍封這一劍之威如此駭人,當下揮劍上格,兩劍相交,
卻是無聲無息。伍封隻覺一縷詭異的纏繞之力盤到劍身之上,暗忖支離益這陰柔劍力
以臻化境,自己這麽奮力一劍,居然被他輕鬆化解,力道反而纏繞上來。
伍封由伍氏劍訣中悟出的旋力卻是天下間至精奧的運力之法,對付支離益的陰柔
劍力自是輕鬆,當下一聲長笑,長劍微旋,由蛇劍的纏繞間震脫。伍封轉身橫跨一步,
腰扭一扭,長劍圈起一道白光,橫斬向支離益的腰間。
他這一步橫跨扭腰用的是在海中練出的身法,配合他長大健碩的身形,顯得十分
瀟灑,力道又大得驚人。
支離益讚道:“好劍術!”蛇劍一彎一彈,點在“天照”寶劍上,將伍封的長劍震
開了數寸,從身前數寸處掠過去。
支離益道:“閣下的劍術委實高明!”
伍封笑道:“尊駕的劍術又何嚐不是?”
二人口上說話,劍勢卻不停,就這麽一人一句之間,雙劍相擊了六十餘次。
二人使的都是快劍之術,伍封昔日未練“無心之訣”,以為收發隨心是使劍妙法,
自從與接輿一試劍術,被接輿的劍術逼得手忙腳亂,全憑直感運劍,才略知無心之妙。
從那時開始習練快劍,隨手揮灑,敵方劍動,自己的劍便有應手之招,收發不由心,
劍如同手一般,自然行劍。支離益的快劍未必與他相似,但出招之快勝過接輿和董梧
數倍,對付支離益這樣的高手,出劍時絲毫也不能遲疑。
伍封信手揮劍,有時是見招拆招,有時卻是自然而然地隨上一劍而出下一劍,並
無什麽劍法的拘束,使來使去,在別人眼中是千招萬招,實則在他來說卻是並無招式,
這便是無界之妙境。
在支離益的眼中,隻見伍封的劍術時而繁雜得匪夷所思,時而簡單得令人難以致
信,可劍法堂堂正正,大有君臨天下的氣概,自己見多識廣,天下間任何劍術、任何
人揮出一劍都能看出底蘊,唯有伍封的劍術卻讓他看不出劍術間的關聯,見前一招猜
不出其下一招,而伍封每一出招都有一種淩厲攝人的氣勢,更是令人總有心悸之感,
每一收招卻仍是防禦最嚴謹的“六禦劍”,絕難攻破。
他與伍封交手數次,對伍封來自於“開山劍法”的劍術十分熟悉,早就推算了多
種解破反擊之法,可今日一見伍封所使的劍術,卻完全不是他熟知的劍術路子,相反
每一招都十分陌生、新奇,偶爾有一兩招與“開山劍法”相似,但力道方位又全然不
同。他心下一片茫然,不知道伍封使出的是什麽劍術。
他略一分神,便聽“嗤”一聲,伍封的長劍由他左臂前擦過去,立時將臂上衣服
劃開了一條小口子。幸好他反應敏捷,伍封這一劍是刺向他的左胸,被他扭身避開。
支離益畢竟是一生行劍的劍中聖人,輸了一招立時心靜下來,一口劍反而使得更為流
暢霸道,威力不減反增。
他在劍道上極有天賦,練劍又勤,更兼他用兩頭蛇吸取過數百人的氣血精神,每
揮一劍便如有數百人助力一般,力道雖然詭異,卻是威力奇大,伍封如果不是雙手使
劍,單靠一手之力決計敵不過支離益的神力。
二人輾轉相鬥,雙方旁觀的人早已經看不清二人的劍法了,隻見到兩道身影閃來
閃去,劍光偶爾映著陽光照入眼睛,令人不得不閉目。楚月兒細看良久,又驚又喜,
自己終日陪著夫君,卻想不到夫君的劍術之高已經到了如此地步。尋思夫君練到無界
之境,未曾遇過支離益這樣的高手,偶爾動手也隻是一兩招便獲勝,始終未見過他盡
展劍術之精奧處,怪不得他對與支離益決戰之事信心十足。
這時二人交手已經四百多招,支離益漸覺不耐,展開他的屠龍劍術,在空中飛縱。
伍封也躍身空中,以行天之術行劍。他的行天之術本就是因本顏不疑使出的屠龍劍術
所逼,勤練出來,其後隨吐納之術精進,這行天之術也由起初的一縱一跳,變成與楚
月兒互相借力飛躍,最後能獨立飛行,後由海中悟道真正的與天地合而為一的奧妙法
訣,變成現在可與天地風雨融為一體的行天之術。以此術對付支離益的屠龍劍術,自
然是輕而易舉。
二人隻對了數十招,支離益便覺無論是身法力道都比伍封大有不如,尋思自己這
屠龍劍術對伍封毫無所用,再使下去,反會吃虧,連忙落下地來,伍封由空而下,長
劍下刺。
支離益經驗老到,早料到伍封會追刺而下,蛇劍飛揚,“嗤”的一聲,一道劍氣
破空而出,正向伍封激射。伍封正往下飛,忽見劍氣激蕩,連忙在空中側翻斜飛,便
覺肩上一震,已經被劍氣刺到,幸虧外有鐵甲、內有“龍鱗軟甲”,將劍氣大多數化
解了去。雖是如此,伍封仍覺全身震動,一時間身法滯住。
支離益與人鬥劍的經驗極為豐富,一見伍封被劍氣刺中,也無暇理會他傷得十分
沉重,見伍封身法稍滯,又一道劍氣立時激發出來,這一次劍氣與上次不同,上一次
如同細針,這一次卻如同拳大的一朵火花般。
伍封暗暗佩服,雖然自己也會劍氣,但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將劍氣激得如這麽大一
團火花。當下毫不猶豫,劍上的劍氣也激發,兩道劍氣相撞,“呼”的一聲,火星四
濺。
二人劍氣縱橫,你來我往,雖然仍使的是劍術,但各人的寶劍仿佛猛地伸長了一
丈般,激撞得錚錚直響。
旁觀眾人無不色變,這劍氣是極難見到的,就算劍尖上一兩成的劍芒,天下間也
沒幾個人能使出來,何況是這種激射丈外的劍氣,眾人看在眼中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
睛。
伍封暗忖:“若是比劍氣,你未必能比得上我!”當下全力施展,劍氣越來越淩厲,
範圍也越來越廣,漸漸衍出到三四丈外。不料支離益並不弱過他,劍氣也能射到三四
丈外。伍封的每一道劍氣時如鐵矛般直刺,時如長刀般橫掃,支離益的劍氣卻如同一
條大棒般劈打、一條鐵殳般猛戳,互不相讓。
這劍氣之鬥凶險更勝過隻用劍尖劍刃的格刺,須知這劍氣速度極快、劍尖一指便
轟然而出,頗難看得出方位來。二人相隔了三四丈,一個在地,一個在天,惡鬥了六
七百招,仍然不分勝負。
仿佛他們的惡鬥太過驚心動魄,以致天地為之色變,此時天上漸漸堆移雲彩,稍
稍昏暗下來。
再鬥了二百餘招後,支離益便覺得有些氣力不加了。這便見到吐納之術的妙處,
伍封的吐納之術已至大成,激鬥之際,自然會吐故納新,毛孔一吐一納之間,仿佛天
上地下的力量都隨之聚集、攢發,似乎並不費自己本身的氣力,而支離益卻沒有這種
奇奧的吐納術護身,每一道劍氣都要用自己的氣力發出來,雖然然吸過數百人的精神
氣血,以劍氣相鬥近千招時,便覺得有些不妙。
此時二人已經拆了一千三四百招,始終未能分出勝敗來。
支離益尋思:“這小子怎麽如此有長力?難道他天生的力氣還勝過我吸取的數百
人的精血?”忽地鼻中哼了一聲:“嗡!”劍尖一抖,斜斜地向伍封指過去。
伍封本來長劍一旋,一道劍氣正要發出,耳聽支離益這“嗡”的一聲,似乎一隻
大手在心上捏了一下,手臂不禁一滯,這道劍氣卻發出不去,聚在劍尖上“啪”一聲
炸開,自然是傷不了人。
支離益趁他劍氣發不出時,閃身上前,口中又發出“嗤”的一聲,蛇劍上揚,向
伍封腿上疾點。伍封又覺周圍的空氣似乎猛地向自己壓來,一時無法展身,由空中直
落下來,也幸好他這一落,便避過了支離益的蛇劍。
便聽支離益或口或鼻,不住地發出怪聲:“嗤——嗡——劈——囈——嗤——嘰
——”,每發一聲,蛇劍便使出一招。他淩厲霸道的劍招伍封還不覺難應付,但是這
些怪聲卻如同魔咒,每一聲仿佛都在心上紮了一針,心頭為之一緊,這些怪聲又仿佛
是條細繩,而自己的這顆心卻如當日在成周城頭放出的布鳶,被這條細繩牽動得左右
搖擺,無窮思緒便因此湧上心頭。
伍封揮劍格擋,遲遲、葉柔、冬雪、趙飛羽、田燕兒的身影不斷在他眼前閃過,
令他心情大為鬱結,恨不得放聲一哭。
支離益口中的怪聲時快時慢、時急時緩,每一聲如同魔咒般直沁入伍封心裏,伍
封心下閃過許多舊日的情形,時而喜悅、時而哀愁、時而鬱悶、時而煩燥,總之是百
感交集,一片茫然。幸好他練過“無心之訣”,見招拆招不由於心,是以心頭思緒萬
千、心潮起伏迭蕩,手上的劍雖取守勢,使出的卻是老子“六禦劍”,這“六禦劍”
是天下第一的防守劍術,雖是隨手使出,但能勉強能擋得住支離益的劍招,隻是一連
退出了十餘步,自己卻渾然不知。
支離益見伍封眼神茫然,手上長劍卻仍能嚴謹防禦,“六禦劍”使得絲毫無錯,
大感愕然。他為了練這套“誅心劍術”,不知試殺了多人少,從來無人能像伍封這般
神惑之後仍能使出精妙劍術。
這時兩營中旁觀的眾人雖然聽不到支離益古怪的聲音,但也感受到一股詭異的力
道沁體。許多人麵色變幻,喜怒無常,顏不疑和鹿郢二人,由於離得近些,隱隱聽得
到支離益的聲音,不知不覺跌坐在地。
楚月兒也聽得到支離益的聲音,雖然吐納大成,也抵受不住,不禁倒退了三步,
好在她心思天真清純,立時醒悟,暗忖支離益使出了“誅心劍法”,大為不妙。她心
思急轉,知道上前助伍封是不可能的,隻要再上十餘步,便會被支離益的魔音所控,
回望營中,見人人神色變幻不定,心道:“營中人聽不到聲音,居然也有所感,這支
離益好生厲害!”連忙退守營門,不許任何人出營。
兩軍營中士卒雖聽不到聲音,仍然稍稍混亂,再過一會兒,有的士卒便抵受不住,
又的猛然伏地大哭,有的仰天大笑,有的哀聲歎氣,有的怒吼連連。
勾踐坐在營中也覺得甚煩,他見顏不疑和鹿郢跌倒不知站起,親自起身出營相扶,
誰知一出營門,便隱隱聽到支離益的聲音,立時呆住,想起自己當日以一國之君的身
份在吳國為奴,受盡屈辱,又想起十餘年艱苦經營,一麵阿諛巴結夫差、一麵偷練甲
兵,又想起滅吳之痛快、伐齊之威儀,忽想起得勝之師在鎮萊關大敗,情勢大變,以
致列國聚兵龍口,蛇兵被毀、偷襲之師敗於西山,猛地一陣氣惱、煩燥上來,忍不住
恨恨地回望了文種等人一眼。
顏不疑和鹿郢此刻也回過了神,雖然他們早知道支離益的這套“誅心之劍”威力
無窮,但此刻仍然大為駭異。均想,怪不得支離益出營時讓他們守在營門,不許任何
人出來,以防誤傷。鹿郢見勾踐呆立在營門,連忙上前,將他扶入營中,見他仍然思
慮不屬,暗暗耽心,索性扶他入帳去,命人侍侯。
支離益這種異術的確如同邪法魔咒一般,詭異而駭人,此刻天公也仿佛為之而懼,
烏雲密布,天色變得昏暗起來。兩營中人未聞支離益之聲也覺得難耐,更不用說伍封
麵對支離益之辛苦了。
伍封此刻所受勝過餘人萬倍,支離益發出了百餘聲後,他心神漸失,茫然無措,
幾乎忘了此刻正與支離益決戰。猛然間支離益哼了一聲,蛇劍向他頸上橫掃點打。伍
封順手將劍豎起格擋,隔在蛇劍之上,但他心神恍忽之間,忘了支離益這蛇劍綿軟而
堅韌、形如活物,“天照”寶劍碰在劍身上,蛇頭一彎,直向伍封頸上叮來。伍封的
吐納術大成之後,感應最為敏捷,一聽見耳邊風響,雖然未曾念及是何緣由,卻不自
主地側頭相避。
幸虧側了一下頭,蛇劍便未能叮在他的頸上,而是擊在他的頭盔上。伍封這頭盔
是精鐵打造,蛇劍自然是擊之不入,但頭盔被蛇頭擊中後,發出“當”的一聲輕響。
這響聲雖然極弱,卻是發自伍封耳邊,伍封聽見這清脆的聲音,便如一個巨雷在耳邊
滾過,立時間渾身一震,回過神來。
此時支離益又發怪聲,伍封不理其聲音若何,雙手握劍,大喝一聲:“天!”長劍
猛地下劈,支離益這一招“誅心之劍”才使出一半,卻被伍封這突然的一聲大喝驚得
氣息一滯,旋即被伍封的劍風逼來,連忙格擋而退。
伍封毫不遲疑,一連四聲大喝:“地——有——正——氣!”他大喝四聲,也劈了
四劍,每一劍如同開山巨斧。以聲逼聲,支離益的怪聲隻求詭異,自然不如伍封雷鳴
般的大喝響亮。雖然支離益擋開了伍封的連續五劍下劈,卻被他大喝的這一句“天地
有正氣”將怪聲硬生生逼了下去。
支離益便覺心頭劇震,猛地張嘴噴出一口血來。他這“誅心之劍”傷的是人的心
神,可此刻沒傷到伍封,反被伍封的大喝逼回,傷了自己之心。
周圍眾人都聽到伍封這一句“天地有正氣”,聲音入耳,立刻神清氣爽,此刻天
上烏雲散開,陽光又重新透入,每個人都覺得猛然間空氣格外清爽怡人,也不知道為
何會有這種感覺。
眾人向場上看去,恰好見支離益口中噴血,猛地一個怪異的情形出現:隻見伍封
躍上半空,他這一躍隻是眨眼間的功夫,分明極快,眾人看著卻仿佛伍封是極緩慢地
冉冉升上去一般,這種看著慢實則快的情形,使觀者人人覺得心頭一震,產生出一種
神奇絕倫的感覺。
支離益此刻心旌震動,茫然抬頭看上去,恰好見伍封巨大的身影正好與赤日疊在
一起,飛快地向他移來,仿佛他本來就是由赤日上飛來一般。此刻伍封雙手舉劍。大
喝道:“天地有正氣!”長劍如同開天劈地一般,“轟”地一聲淩空劈下來,劍鳴之聲
響徹四周,遠在齊越兩營中的人耳邊也覺到“嗡”的一聲,隻覺得劍光耀眼,誰也分
不清那究竟是劍光還是日光。
支離益此刻心神俱失,伍封這一劍蓄力無限,十分緩慢,在支離益眼中卻如同疾
飛急斬一樣,直到劍風及體,半身觸痛。支離益才醒起揮劍格擋,蛇劍纏在伍封的“天
照”寶劍上,可伍封這一劍有無窮力氣,支離益單手揮劍無法抵禦,“當”的一聲,
支離益虎口震裂流血,連蛇劍堅韌的劍身上綻開了數道裂痕,脫手飛出到數丈之外。
便聽“嚓”的一聲,長劍由支離益右肩劈下,直及右胸之上,幾乎將支離益連同
右臂的小半邊身子劈落。支離益大叫一聲,跌坐丈外,立時間血染全身。
伍封橫劍站著,看著渾身鮮血的支離益,心中暗歎,誰能想到這號稱天下第一的
劍中聖手,今日竟會被自己打敗呢?偶一回眼,瞥見楚月兒,卻見楚月兒滿臉輝光,
神色變幻,如夢如露,如星如月,心裏喜道:“月兒也突破‘龍蟄’神境,到了無境
無界的大成境界了!”
楚月兒見伍封和支離益這一場世上罕見之戰,尤其是見伍封最後那一劍,便如老
子當日掃葉時的情景,心有所感,猛地悟到了“無”的妙境。見伍封向他看來,嫣然
一笑。他二人心意相通,無須說話便知道對方之意。
伍封又看支離益,見他緩緩由地上坐起來,咬牙道:“殺了我!”此時他披落的長
發和渾身衣服上都是鮮血,伍封看在眼中,心下惻然,尋思是否上前殺了這人,以除
後患。
伍封正遲疑間,一條人影飛閃上前,撿起那柄蛇劍,眨眼間到了支離益身邊,正
是顏不疑。
伍封歎了口氣,道:“顏不疑,你將他帶回去養……”,話未說完,忽見顏不疑手
中的蛇劍一閃,竟然一劍刺在了支離益的頸上,支離益大叫一聲:“你……”,隻說了
一個字,聲音便如被人斬斷了一般。
伍封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原以為顏不以上來是救支離益,卻想不到顏不疑
竟會刺殺他,一時間愣住。便見顏不疑猛然間麵紅如血,整個身子便如一個牛皮囊被
人吹了氣一般,慢慢漲起來。
這時楚月兒閃身上前,道:“夫君,顏不疑在吸屠龍子的氣血!”
伍封立時醒悟,喝道:“顏不疑!”正要跨步上前,忽聽支離益怪叫一聲。
隻見支離益猛地由地上躍起來,他的右臂被伍封幾乎連肩斬落,自然是再不能用,
但他左手卻空著,也不知他哪來的力氣,左手猛地抓住那柄蛇劍回奪,發出一聲狂吼,
便聽“啪喇”一聲,這柄蛇劍在支離益和顏不疑二人合力相奪之下,碎裂成了十餘截。
這蛇劍是支離益用東海金英、精鐵合以人稱“蛇中之王”的金睛兩頭蛇煉成,堅韌無
比,本來是不易碎裂的,可先前被伍封傾全力一劍震出了裂痕,此刻又被支離益和顏
不疑兩大高手奮力一奪,終於不勝其力,裂成十餘段。
伍封上前數步,卻被楚月兒猛地扯回,原來那蛇劍一碎,內裏猛地濺出許多黑血
來,腥臭無比,若非楚月兒這一扯,隻怕要濺數滴在身上。楚月兒一嗅異味,便道:
“這血內有蛇毒!”原來這蛇劍本來就是用活蛇煉成,劍體內含蛇體,支離益又曾多
番用它吸人精血,是以劍身內的殘血混合蛇體,便成了劇毒之血。
顏不疑大叫一聲,急忙用手掩麵,原來這黑血四濺,有五六滴濺在了顏不疑的臉
上。這人麵上劇痛,見蛇劍已毀,伍封和楚月兒又逼上來,急忙閃身躍起,彈跳如飛,
往越營而去。
柳下蹠本來坐著觀戰,忽見生變,大吼一聲,拔劍擋住,想截住顏不疑,不料被
顏不疑手起一劍,刺在肩頭。柳下蹠本來還無殺他之意,反被他一劍刺傷,怒道:“你
個畜牲!”挺劍欲戰,顏不疑卻一彈一跳,沒入越營之中。
柳下蹠揮劍要追,卻被越軍一圈圈圍住,怒道:“幹什麽?”
範蠡忙叫士卒退開,道:“中山君勿惱,這事以後再說。”他與文種對視了一眼,
都搖頭歎氣,對顏不疑之舉大為氣惱。
楚月兒遠遠見顏不疑這速度遠勝剛才撲上來之時,一劍便刺傷了柳下蹠,以柳下
蹠的本事也未能避開,仿佛這顏不疑突然間功力大進一般,心下駭然:“原來就一瞬
之間,他已經吸下了屠龍子不少精血!”
支離益身上也濺了不少毒血,隻見他雙膝挺直,在地上跳了數次,情形十分怪異。
此時鹿郢飛跑上來,原來先前他見勾踐被支離益的魔音所惑,將他扶入帳去,命人侍
候,再趕來時,場上勝負已分,正好見顏不疑用蛇劍吸取支離益的精血,大駭之下飛
趕過來。
支離益見到鹿郢,籲了口氣,直挺挺倒了下去,鹿郢搶上前抱住,淚如雨下。伍
封和楚月兒蹲在支離益身邊,瞧他傷勢甚重,楚月兒輕搭其脈,伍封問道:“月兒,
可還有救?”
楚月兒歎了口氣,搖頭道:“劍傷雖重,但不致命,可他體內毒血甚劇,本來這
蛇毒也有法子可解,隻是先前毒血濺入了他的創口,立時入心,就算師父東皋公在此,
也無法救活他了。”
支離益看著伍封,口中道:“龍伯,小鹿……”,伍封心想自己見過東郭子華之事,
鹿郢必定告訴了支離益,遂點了點頭,小聲道:“你放心,看在小華麵上,我早將他
視為我兒子一樣。”
支離益臉露寬慰之色,忽地顯出微笑,道:“你才是……劍中……聖……”,頭一
歪便斷了氣,那個“人”字終是未能說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