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數日又到新春,已是公元前四百七十五年。
春暖花開,眼見快二月了。伍封這日帶了眾位夫人入宮,向周元王辭行。周元王
知道這一次再也無法挽留了,隻是唉聲歎氣,大有不舍之意。
伍封道:“本想先去晉國後再回來,水路東歸,不過微臣又想順便過中山和代國
探訪故人,是以還是陸路而行。”
周元王道:“妹夫,王妹隨你而去,煩你多加照顧,善待寡人愛妹。”
伍封道:“天子盡管放心。”
楚月兒道:“天子,先王臨終曾托付月兒照顧王姬,有月兒在,自會保護王姬周
全。”
周元王又扯著夢王姬叮囑良久,才放了他們回府。
次日伍封等人大隊人馬由北門而出,周元王、太子姬介、姬厚、劉卷、單驕引著
成周大小官員前來相送,成周百姓也簇擁在城外,多逾萬人。
周元王與夢王姬灑淚道別,場麵十分感人,伍封對周元王和姬介小聲道:“天子、
太子,不論日後有何變故,這王師三軍務必不可交付臣下手中,隻要軍權在握,天大
的事也能應付。”
周元王點頭道:“妹夫之言,寡人牢記在心。介兒你也要記住此言。”
幾個寺人抬來一麵銅管金頂的旗杆,周元王道:“這麵旗製成了多日,妹夫一路
插著,或可助妹夫開路。”
伍封接到手上,將卷在旗杆上的大展開,隻見上麵繡著“龍伯”兩個大字,銅杆
之上還有“天子仁製”四個小字。
伍封感激謝過,命鮑興將大旗插在最前麵莊戰的兵車上。
姬厚等官員也一一與伍封等人道別,快到巳時伍封的大隊才能動身,自到看不見
時,周元王才怏怏而回不提。
伍封讓圉公陽先往晉國假道,通知趙鞅自己要探訪田燕兒。
大隊還未行出十裏,在前麵開道的莊戰派人來報,說有人擋道。
伍封驅車上前,見是那位大匠尹。
大匠尹帶著十餘人向伍封叩頭道:“小人得龍伯相薦為官,無以為報,這些日子
小人親手打造了純銅浴盆一個,供龍伯和各位夫人路途之用。”
伍封見這銅盆甚大,形如大桶,足以供得上三四人洗浴,笑道:“你這銅盆雖好,
奈何大了些,一路攜帶隻怕有些不便。”
大匠尹道:“此盆雖大,但質地甚好,更兼輕薄,隻有二十斤之重,一手可執。”
伍封奇道:“如此大的銅盆隻有二十斤?這真是難得,既然如此,我便收下了。”
讓春雨拿了些金貝來給他。
大匠尹執意不要,道:“小人雖不算富,但在銅坊中也頗有利益。”又拿了一盒銅
製的薄麵具獻給伍封,道:“初見龍伯時,各位夫人對這麵具甚感興趣,兩番買了不
少,小人又拿了些來,供各位夫人路上把玩。”
伍封讚道:“你是個有心人,日後小心為官,或有升遷。”讓春雨將麵具接下來。
大匠尹笑道:“昨日太子已經升了小人為王師工正,隻因龍伯要回國,太子抑鬱
不樂,想起小人是龍伯推薦的,遂升了小人的職。”
伍封笑道:“恭喜恭喜,哈哈。”
大匠尹道:“其實這都是靠龍伯的麵子。小人不敢阻礙龍伯的行程,龍伯請行。”
他乖乖退到路邊,伍封催大隊前行,遠遠回頭還見這人在路旁目送。
楚月兒歎道:“想不到他還能記掛著夫君的恩德。”
伍封點頭道:“其實這人與秦君是一樣的,都是性情中人,隻不過他身份低微,
不敢與我交朋友。早知道如此,以前便該多與他聊聊。”
夢王姬還在車中啜泣,妙公主安慰了許久,商壺替夢王姬馭車,笑道:“王姬姑
姑何必哭?還是小周說得好,隻要王姬姑姑心中有天子,天子心中有王姬姑姑,仍是
在一起的。”
夢王姬聽他這“王姬姑姑”說法頗不順耳,忍不住道:“老商怎叫我‘王姬姑姑’?
聽來甚是別扭。”
商壺道:“以前叫王姬,眼下成了姑丈的老婆,自然要叫王姬姑姑了,公主是公
主姑姑。”
夢王姬皺眉道:“你還是像以往般叫豈不是好?”
商壺搖頭道:“那不成了,是姑姑便得這麽叫。”
妙公主見這人甚是有趣,不在鮑興之下,笑道:“那你索性都叫姑姑好了。”
商壺又搖頭道:“這不成了。不信試試,姑姑、姑姑、姑姑!”他一陣猛叫喚,弄
得楚月兒、四燕女都向他看來,商壺笑道:“這不就弄混了?這麽多姑姑,誰知道老
商在叫誰?”
妙公主咕嚨道:“我聽你這幾聲,怎麽像鳥叫喚?”
伍封在一旁哈哈大笑,道:“老商之話甚有道理,眼下我有你們幾位夫人在身邊,
他們這稱呼可有些為難。公主,你可不知道這老商,行事古怪,說他糊塗吧,有時說
話甚有道理,說他聰明吧,有時又讓人一頭霧水,千萬不可與他認真。”
鮑興道:“老商,小紅說過了,你不可太過頑皮,否則到了齊國,看她揪你的胡
須。”
商壺最怕的便是伍封和小紅,聞言嚇了一跳,問道:“真的?”
天鄙虎在旁邊忍不住大笑,道:“鮑爺這話可說得不對。那日我明明聽見小紅對
莊爺說話,可不是這樣的。”
鮑興頹然道:“小虎聽見了?”
楚月兒問道:“小紅怎麽說的?”
天鄙虎道:“小紅對莊戰說……”,他學著小紅的語氣,道:“‘莊兄,小興兒太過
頑皮,你可要多看著點兒,別讓他誤了龍伯的大事。否則等他回家,我將他的胡須盡
數拔了。’這話就是這麽說的,不信可問問莊爺。”
夢王姬忍不住笑道:“原來小興兒將小紅的話,反過來說在老商身上。”
商壺卻甚是認真,道:“其實有老商在,小紅理應大可放心。小興兒若有胡鬧處,
哪裏還等到回齊國,老商便將他的須兒拔了。唉,小紅太過多慮!”
鮑興惱道:“咦,老商這可就不像話了,我這須兒怎是你能拔的?存心想毀我的
尊容?”
眾人聽見他們二人的言語,忍不住好笑,夢王姬悲戚之情也因此一掃而空。
伍封這輜重甚多,本來由齊國帶來的就不少,再加上天子、中山、晉國、秦國、
楚國所贈,智、趙、韓、魏四家贈給伍封和楚月兒的寶貨、夢王姬的嫁妝、妙公主由
齊國帶來的隨行之物,單是各種美酒便有三四十車,總共有二三百車,另外這麽多人
沿途的清水幹糧極多,幸好妙公主由齊國來時,帶了大量的“須惠陶器”,都是大甕,
正好用來放美酒清水幹糧,這又多了數十車。還有寺人、侍女、仆傭、庖人等眾多,
一路行程極是緩慢。
數日後入了晉國之境,圉公陽趕回來道:“龍伯,已見了四小姐,不過趙老將軍
病重,無恤公子手忙腳亂,一時派不出人手來迎接。”
伍封吃了一驚,心忖趙鞅必是一病不起,正因如此,趙無恤定是怕智、韓、魏三
家趁機異動,將人手四下派遣以防不測,又不好派個身份低微的人來迎接失禮,才會
如此。趙無恤智謀膽識超群,絕不是手忙腳亂之人。
伍封催促速行,沿途不少晉人官員接待,都說趙鞅病重,隻怕支持不了多少日子。
十餘日到了絳都城外,伍封與夢王姬略作商議,將小鹿和莊戰引大隊人馬駐於城南郊
外,帶了各位夫人、鮑興、商壺、圉公陽、庖丁刀和三十鐵勇入城,一直往趙氏府上
而去。
趙無恤帶了趙氏族人在府外迎接,趙無恤道:“家父聞說龍伯要來,苦等了十餘
日,請龍伯即刻去見。”又對夢王姬、楚月兒、妙公主道:“王姬、二位公主,事情急
了,恕在下無暇細敘。”眾人自然不會在意,伍封帶了眾女入府,由趙無恤引著匆匆
往後院去,到了趙鞅的臥室之外,伍封見田燕兒哭得兩眼紅腫,正在室外守候。
伍封道:“燕兒,老將軍怎樣了?”
田燕兒見了他,眼中一亮,低頭道:“龍伯,父親正等著見你。”
伍封讓眾女在外等著,與趙無恤入了房中,見趙鞅閉目正躺在臥床上,滿臉削瘦,
顴骨高聳,完全沒有以往精練睿智的神氣。
伍封心中向來尊敬這老人,心中傷痛,低聲道:“老將軍,晚輩伍封來看你。”
趙鞅緩緩睜開眼睛。麵露喜色,道:“龍……伯……”,他看著趙無恤,勉力舉起
手,指著門口,意思是讓趙無恤先出去。
趙無恤道:“父親,就讓孩兒在一旁侍侯可好?”
趙鞅眼露不悅之色,仍指著門。
趙無恤歎了口氣,退到門外。
趙鞅盯著伍封,口中道:“代……代……”,後麵的話始終說不出來,伍封問道:
“代國?”
趙鞅勉力點頭,道:“飛……飛……”,伍封道:“飛去?噢,是說大小姐?”
趙鞅眼光中甚是急切,道:“九……九……”,伍封愕然道:“九少爺?還是……”,
這時便聽腳步聲響,趙無恤又走了進來,趙鞅嗓中遊出一絲氣息,似是歎息,又似是
有話要說,卻抓住了伍封的手,嘴不住地張合,始終說不出一個字來,終於閉目而逝。
趙無恤搶上來道:“父親!”放聲大哭,房外的人立時哭聲震天,伍封心中甚是傷
感,輕輕掰開了趙鞅緊抓住他的手。
趙無恤哭了一陣,站起身來,道:“燕兒!小周!”
田燕兒和趙周由外麵進來,趙無恤道:“發喪!燕兒帶龍伯他們去休息,小周,
你親往代國通知姊姊、姊夫。”
趙周匆匆出去,田燕兒哽咽對伍封道:“龍伯,請隨燕兒來。”
伍封知道趙鞅新喪,趙氏一族定有忙處,自己是個外人,自然要回避。
田燕兒叫上田力和十餘侍女,將伍封與其眾位夫人帶出府外,又叫上府外的鮑興
等人,一起到伍封以前在絳都所居、趙飛羽的舊宅,安置暫住。田燕兒又拿出趙氏的
令箭,讓田力將停在城外的伍封的人車帶到府上來。
伍封問道:“兩年多未見,燕兒還好吧?”
田燕兒怔了怔,點頭道:“還好。”說著又垂下淚來。
伍封小聲道:“我已經派人將恒善送到畫城,安然無恙。”
田燕兒知道他說的是小孩兒田白,緩緩點頭。
妙公主道:“燕兒,如果有人欺負你,不妨對夫君直說,我們自會替你出頭。”
田燕兒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道:“多謝。”
楚月兒歎道:“老將軍新喪,燕兒自有忙處。燕兒先去忙吧,有事讓田力來說一
說便成了。”
田燕兒點頭道:“是。燕兒先去了,你們先歇歇。”
田燕兒走後,伍封尋思著趙鞅臨終的說話,不解其意,心忖他說這“九”字究竟
是何意思。
夢王姬見他出神,問道:“老將軍向夫君說了什麽?”
伍封歎道:“老將軍可說不出話來,隻說了‘代’、‘飛’、‘九’數字,我猜他‘代’
是說代國,‘飛’是說趙大小姐,‘九’便不知道意指什麽,莫非是九少爺趙周?”
楚月兒道:“老將軍對九少爺好像也不是格外偏愛,莫非讓你去救趙大小姐?”
妙公主搖頭道:“趙氏勢大,如同一國,就算趙大小姐有難,趙氏足以相救,何用夫
君出手?再說趙大小姐現在是一國的王後,權勢無比,又有何難?”
夢王姬沉吟道:“久聞趙無恤有滅代之意,莫非趙鞅怕趙氏伐代,代人會遷怒趙
大小姐?”
伍封搖頭道:“老將軍新喪,趙無恤當守三年之喪,怎可發兵?何況眼下趙氏與
代國形若兄弟,互相援手,何必滅之?不過……”,他忽地想起智瑤曾對他說過趙望
被趙無恤害死的事,心忖這事真假如何,一陣間還得向田力問一問。
伍封與夢王姬商議次日入宮拜見晉定公的事,莊戰小鹿由田力引著,帶著大隊人
馬入府,各自安頓。
這時,趙無恤又派了許多從人侍女來,製肴備酒,傳話要田力代趙氏款待眾人。
雖然趙鞅新喪,趙無恤的禮數卻絲毫未缺。
田力忙了許久,待用飯之後才有餘暇,這才向伍封與各位夫人重新施禮問候。
伍封問道:“田兄,燕兒在趙府還好吧?”
田力道:“還算好,老將軍和府內諸人對她都極好。”
伍封點頭道:“這我便放心了。”
妙公主道:“關鍵是趙無恤對燕兒好不好?”
田力道:“姑爺對四小姐也好,平日甚是客氣謙讓。不過……”,楚月兒問道:“不
過什麽?”
田力苦笑道:“不過小人覺得姑爺對四小姐太過客氣了些。”
夢王姬皺眉道:“這就有些奇怪了,夫婦之間太過有禮,反而不是好事。”
伍封笑道:“看來我對王姬還要粗魯些好。怪不得以前我對王姬客客氣氣,王姬
卻不將我放在眼裏,後來我來個大大咧咧蠻不講理,反而能得王姬垂青。”
夢王姬見他又扯到自己身上,嗔道:“哼,這人又說什麽?”
妙公主歎道:“夫君對我和月兒向來粗魯,我是自小就未見過夫君對我客氣過,
還總是羨慕夫君對王姬格外不同呢!”
楚月兒格格笑道:“就是。”
夢王姬哭笑不得,歎息搖頭。
伍封笑了一陣,正色道:“其實王姬說得不錯,大凡兩夫婦太過有禮,內中必有
隱情。”
楚月兒道:“是啊,趙將軍看起來十分溫和有禮,但月兒從初見他時,便覺得他
心裏是冷冰冰的。”
妙公主道:“月兒這麽一說,我也覺得似是這樣。這或是趙將軍性格使然,心裏
未必是對燕兒不好。”
夢王姬道:“別人兩夫婦的事,我們也不好多猜,我看四小姐與夫君交情極好,
若是她真有委屈,必會對夫君說。”
她說到“交情極好”四個字時,似笑非笑地瞥了伍封一眼。伍封似乎聽得出夢王
姬言下另有所指,暗暗咂舌,心忖田燕兒暗戀自己的事,除了楚月兒外,連妙公主都
未必很清楚,這些事夢王姬自是不知道,不料此女心思細密,似乎能看出端倪來。
伍封見夢王姬仍盯著自己,顧左右而言他道:“田兄,你在晉國又覺得如何?”
田力道:“小人還好,趙府看在四小姐麵上,上上下下對小人十分禮待,九少爺
有時還找小人同飲。隻是小人總覺得像個客人,想為趙氏出力也不得,這些天姑爺暗
中調遣人手以防智、韓、魏三家,人人忙碌,小人卻閑得無聊。”
伍封道:“這未必是趙氏不信任你,而是顧忌到你是齊國田氏的人,有些事不方
便讓你知道。是了,那趙望之死究竟有何內情?”
田力怔了怔,歎道:“這就不好說了,不過小人猜想,這事必與無恤少爺有關。”
正說話時,一個趙氏家人匆匆趕來道:“國君薨了。”
伍封等人吃了一驚,心忖這事情有些邪門,晉國一日之間,既喪上卿,又喪國君。
除非是戰死,如此一日之內君臣同喪倒是少見。
田力匆匆走後,伍封等人自去安歇,一夜無話,次日伍封帶著七女先到公宮拜祭
晉定公,智、趙、韓、魏四卿商議一夜,立了晉定公之子姬錯為君,是為晉出公。伍
封等人拜見晉出公後,再往趙府施祭,此時已經是午時。趙鞅早已經裝斂好了,諡號
為“簡”,故後世人稱之趙簡子。伍封等人按禮施祭,他們一眾身份特殊,有伯爵、
王姬、公主,是以隻按晚輩之禮致祭,祭畢回府,不許人輕出。
絳都城中民心驚惶,略見混亂,伍封知道這時候最容易出事,自己一行處身處絳
都,須得十分小心。
晚間智瑤、韓虎、魏駒居然結伴而來拜訪,免不了有許多客套。不過大家知道他
與趙氏交好,都不敢說得太深入,何況絳都正是多事之際,三人都不敢長留,隻是說
了幾句話,盡了禮便走了。
伍封送走了他們,歎了口氣,道:“這次可真是大大地耽誤行程,若隻是老將軍
之喪,我們第七日再祭一次便成了,可晉君之喪,至少要讓我們遲誤些日子。”
夢王姬搖頭道:“這也是沒奈何的事,誰讓我們趕上了呢?”
伍封將莊戰等家臣都叫上來,道:“晉國四家幹政,眼下晉侯、趙老將軍新喪,
未知會有何變故,我們恰巧身處其地,不可不防。可別是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小戰、
小鹿,你們安置好甲兵,謹守府第,每日不要輕易出府,安排好勇士輪值。”
夢王姬道:“夫君倒是仔細,小心點自是最好。”
巫金帶著巫水、巫土、巫火、巫木四人上前道:“龍伯,這幾年我們遁者長守萊
夷,未能為龍伯立功,眼下這輪值之事,便交給我們四十五人。”這四十五名遁者體
能與鐵勇相仿,蕩陣決殺雖不如鐵勇,但潛伏謹守卻最為擅長,伍封深知其能,點頭
道:“也好,晚間便由你們分五班輪值,共五個時辰,白天再補睡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