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封回到齊舍時,卻不見楚月兒和鮑興,春雨道:“小夫人去了大典之府,小興
兒帶了鐵勇護衛。”
伍封笑道:“這丫頭隻要喜歡上一件事,便興趣極濃,我也去瞧瞧,順便將小興
兒他們打發回來。”
他快步趕到大典之府,見鮑興和鐵勇都守在門外樹下。
伍封問道:“月兒在哪裏?”
鮑興道:“小夫人入了府,卻不讓小人們進去,說是吵了這清幽之地。”
伍封道:“你們先回去,我進去瞧瞧。”
鮑興將鐵勇帶走後,伍封忽醒起門外不見那掃葉老人,心中甚奇:“這老丈日日
都在府外掃葉,一掃便是整日,今日為何不見?”
進入府中,卻見那老人在花徑上掃葉,楚月兒呆呆地站在一邊細看,若有所思。
伍封輕手躡腳走過去,楚月兒見他來時,甜甜一笑,向那掃葉老人指了指,並沒
有說話,又看那老人掃葉。
伍封心忖:“掃葉有甚好看?”站在楚月兒身邊,仔細看那老人掃葉,才看片刻,
忽覺頭暈目眩,不禁晃了晃,楚月兒早料他必會如此,伸出小手托住他。
伍封愕然,這許多天來他和楚月兒都看過這老丈掃葉,平日動作甚是尋常,唯今
日十分不同。再凝神看時,隻見老人一帚一帚地移動,每一個細節都讓人看得清清楚
楚,但卻甚怪,雖然看起來極緩,但每一眨眼之間,卻已經掃淨了數尺的地方,心裏
明明知道其極快,看起來偏偏極緩,顯得極不協調。
伍封不知道老人何以會如此。這種動作看幾眼便頭暈,閉目則無妨,扭頭看楚月
兒時,卻見她渾若無事,臉上紅撲撲地十分興奮。
伍封大奇,閉上眼睛,將老人的動作細想了無數遍,忽然渾身一震:“老人的動
作其實極快,但看起來卻是極慢,自己目之所及,那是慢,心之所念,卻是快。心目
節奏不一,怪不得會頭暈目眩!”
伍封心忖:“我看都看不得,這老人何以能做出來?這人究竟是誰?莫非他便是
老子?!”這麽想著,心中一動,睜眼看時,仍然是同樣的感覺,忙閉上眼睛。心道:
“老丈若是老子,自然會吐納,能做出這樣的動作,必是與吐納之術有關。”想到此
處,心中暗喜:“吐納術有‘龜息’、‘蛇隱’、‘龍蟄’三境,我早已經入了‘蛇隱’
之境,為何還看不得呢?莫非要到‘龍蟄’之境才行?為何月兒又無妨?”
他睜開眼睛,勉強又看了一陣,實在支持不住,忙閉上了眼睛,心道:“老丈這
動作看來慢,實則快,究竟算快還是慢呢?”苦苦思索,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忽想:
“我們的吐納術不也是如此麽?九呼一吸,仍算呼吸一次,呼九次為快,吸一次為慢,
九呼加起來是慢,一吸比起來又是快,究竟算快還是慢呢?我由數呼一吸相試,終於
在九呼一吸上麵練成了吐納,是否再改一改呼吸法子便能練成毛孔呼吸呢?”心中一
動,當下將呼吸往十呼一吸上改去,可不試則已,一試便知道毫無可能,每呼九次之
後,自然便要吸氣,多呼一氣也不得。
忽想起《道德經》中的幾句話:“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大曰逝,逝曰遠,
遠曰反。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伍封心道:“一呼一吸可以說是‘逝’;九
呼一吸而成臍息,由鼻到臍,自然是‘遠’;那個‘反’字又指的是什麽?”又想起
《道德經》中另外的話來:“反者道之動,弱者道之用。天下之物生於有,有生於無。”
伍封恍然大悟:“反者道之動,我若將九呼一吸改為九吸一呼又如何?”當下試
這九吸一呼的臍息方法,試了好一陣,漸漸由二吸、三吸變過去,終能夠九吸一呼了,
以此法吐納了許久,猛地裏氣息滯在體內,無法由肚臍呼出。伍封隻覺渾身憋得極為
難受,一股氣始終無法出來,不要說用臍呼出,就算想退由口鼻而出也不可得,頓時
大驚,心道:“糟了,這可出了岔子,再過片刻非悶死不可。”
正惶然間,忽覺渾身上下如被針刺,雖不甚痛,卻十分難忍,耳中隻聽“嗤”的
一聲細響,體內那一股氣竟從毛孔中沁了出去。然後渾身微有涼感,有氣息由毛孔慢
慢地滲入體內。氣息一通,登時渾身清爽,伍封心中狂喜,知道終於已經練成了毛孔
呼吸之法。
可奇怪的是,此刻氣息已經不是自己所能控製的了,不管自己想如何呼吸,那氣
息自行由毛孔而出入。伍封細細體察,發覺這毛孔呼吸是吸一次呼一次,再不是數呼
一吸或數吸一呼了,且每呼吸一次所需時間極長。
此時伍封便如大寒天泡在熱水之中,渾身都輕鬆了,精神極之振奮,仿佛有無窮
無盡的氣力在體內活潑潑地翕動,一吐一納之間,似乎天地萬物之力都隨之攢發、集
聚,渾身上下倍覺暢快,遠勝於先前臍息之時!
伍封緩緩睜開了眼睛,便見楚月兒頑皮地向他扮著鬼臉,那掃葉的老人卻已經不
見了。
楚月兒笑嘻嘻地道:“夫君,這毛孔呼吸之法甚為暢快吧?”
伍封笑道:“原來月兒已經先練成了,怪不得你不會頭暈。是了,這位老丈必定
是老子,他老人家去了哪裏?”
楚月兒道:“老子先前騎了頭青牛出府,月兒本想追去,又見夫君練功甚緊,不
敢稍離,是以連一句話也沒有說上來。”
伍封奇道:“月兒比我先來許久,難道未與老子說話麽?”
楚月兒道:“我剛來時,見老子不在門外,而在府內掃葉,卻得有些奇怪,多看
了幾眼,便與夫君一樣頭暈目眩,後來想起這多半是《道德經》所說的‘大巧若拙’
了,猜出他定是老子,想起接輿師父教我改變呼吸次數而練成臍息之法,自行相試,
改用成七吸二呼時,才練成這毛孔呼吸之法,再看時便不覺頭暈了。”
伍封愕然道:“原來月兒用的是七吸二呼練成的,我卻是用九吸一呼哩!怪不得
老子說‘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這法子是因人而異,各不相同,若是
說出來用幾呼幾吸來練,隻怕誰都練不成,還會生生悶死。”
楚月兒點頭道:“我想也是如此,是以不敢說出來。”
伍封歎道:“老子用掃葉之法教我們練習吐納,進入‘龍蟄’的境界,委實高明!
這授藝之德不可不謝,我們快追上去。”
二人匆匆出了這大典之府,遠遠便見老子乘一頭青牛,緩緩向城西而去,離他們
不足百步之遙。
伍封正想發足急追,楚月兒笑道:“我們在大道上這麽跑過去,必嚇壞了人!小
興兒!”便聽鮑興答應了一聲,駕著銅車從樹後出來。
伍封奇道:“小興兒,先前我不是讓你回舍麽,怎還在這裏?”
鮑興嗬嗬笑道:“龍伯,那可是早間的事哩!眼下快到晚飯之時了。小人本是來
請龍伯和小夫人回去用飯,小夫人說龍伯在練功,讓小人在此等著。”
伍封看了看天色,啞然失笑,道:“原來已經申酉之際了,我還以為未到午時哩!”
二人上了銅車,伍封道:“小興兒,前麵那騎青牛的便是老子,快追上去。”
鮑興見那青牛慢悠悠地走著,離銅車僅百步之遙,笑道:“這何用追?片刻就趕
上了。”駟馬如飛向老子追上去。
說來也怪,不論這銅車如何快法,那頭青牛始終慢慢悠悠地在前麵百步處。
鮑興大奇,又要催馬,楚月兒道:“小興兒,你將車慢下來,那青牛多半也不會
走遠,沒的鞭壞了馬兒。”
鮑興果然將車慢了下來,那頭青牛依然慢悠悠在百步之前。
鮑興“嘿”了一聲道:“奇怪!”回頭道:“龍伯,小夫人,明明那牛兒甚慢,為
何我們四匹馬還追不上?”
伍封見他一張黑臉竟然驚得雪白,笑道:“其實那青牛尋常得很,隻不過牛背上
的人是老子。連孔子都說老子是神龍,自然是神奇之極了。”
就這麽一路跟過去,直到西門之下,此刻城門未閉,老子施施然騎著青牛到了城
門停下。
銅車到了近前,伍封與楚月兒下了車,向老子施禮,鮑興自然也跟著施禮。
老子微微一笑,道:“封兒、月兒是我所見人中最合天道者,有你們兩個弟子,
已經很難得了。”
伍封和楚月兒聽他這話,那是承認二人是他的弟子,忙跪下行禮,楚月兒並未被
接輿正式收徒,此刻見老子承認她為其弟子,隻覺得理所當然。鮑興見他二人跪下,
也拜伏一旁。
這時關喜從城上下來,笑道:“為了你們二人之故,師父多留了這一個月。我們
本都是一門,也不必行拜師大禮。”
鮑興常聽伍封和楚月兒說起老子,今日終於見著,看起來十分尋常,但又感到說
不出的神異之處,在一旁拜伏在地,目瞪口呆。此刻這小子又看著關喜,心道:“你
看起來比老子大了二三十歲,居然是其弟子。”再看老子時,大吃了一驚,覺得這老
人看什麽似什麽,心裏想著龍,老子看起來便像條龍,想著雲,看起來又像雲,忽想
起一段枯木,老子便如枯木一般。
鮑興嚇得麵如土色,怔怔地愣在一旁,口張得大大的,忘了合上。
伍封問道:“師父要到哪裏去?”
老子道:“天地四域均有道,道所在處我便在。”
關喜道:“我隨師父去了,你們要小心支離益。”他從城角牽了匹老馬,跨上馬背。
老子道:“你們已入‘龍蜇’神境,與天地萬物相合,聲息相關,駐顏不老,無
生無死。日後自然能悟天地生成、萬物生化之道,從而無境無界,與天地成為一體,
渾然不破。無境無界,非能練成,而是由‘龍蜇’自然而成。”
伍封和楚月兒心道:“原來‘龍蟄神境’之後,還有無境無界,這是自然而成,
強練不得。不過如今呼吸經由皮毛,自合天地之息,不能為己控製,而是由天地自然
所主宰,原來這就叫與天地萬物相合。”伍封又想:“怪不得玄菟法師說的五行遁法中
的‘合’字訣並非真的‘合’,眼下我們與天地氣息相通才是合。”想到此處,心中一
動,知道日後練劍,便得從此處著手,必有大成。
老子似是看透他的想法,道:“你們練的是我一門的吐納之術,此術隻是自身的
修煉奇術,雖然有助於氣力,卻不可僅以武技視之。當初我傳支離益‘六禦劍’,不
料是你們將這‘六禦劍’練至大成,並能與其它劍術融會貫通,自成一家。有一言你
們要記住:劍術天下至巧,其實是拙,天下至繁,其實是簡。封兒要勝過支離益,必
須明白一個道理:無。”
伍封點頭道:“是。”心下卻一陣茫然:“無?無又是什麽?”
老子看了他許久,道:“你以後會懂的。我去了,你們不要跟來。”與關喜一牛一
馬出了城門,緩緩往西而去,雖然其速甚緩,但片刻間就消失在夜幕之中。
伍封和楚月兒不禁流下淚來,他們心慕老子已久,這些日天天見到他,卻不知道
他是老子,還不住的打聽探訪。今日好不容易認清了身份,才說得幾句話便分手,不
禁悵然若失。
他們心中知道,老子和關喜今日走後,永遠不會再回來了。
二人靜立良久,忽見鮑興呆在一旁,愣愣地說不出話來,
楚月兒奇道:“小興兒在想什麽?”
鮑興這才醒悟過來,歎道:“小興兒今日可見到神人了!”將剛才的感受說出來,
道:“怪不得孔子也說老子的神龍!”
楚月兒點頭道:“許多人來拜訪老子,始終不能見到,原因就在於此。老子就在
府門之外,別人心有異念,所見的便是風是葉;我與夫君一心求救,卻不強求,乃能
見到他掃葉。”
伍封見鮑興愕然不解,道:“這或者就是無境無界、無生無死,以至能幻化萬像。
其實自己無變,所變隻是旁觀者之心。”
鮑興自然是聽不懂。
三人讚歎著上車,回到齊舍。
老子雖然走了,伍封和楚月兒依然每日到大典之府,用半日時間閱看簡籍,另半
日時間在齊舍練習劍術和空手搏虎。二人均覺得自從吐納到了“龍蟄”神境之後,劍
術雖然暫時未有所悟,氣力卻大了倍餘。此刻就算董梧再生,單是楚月兒便能與他比
肩了。董梧若是碰得此刻的伍封,隻怕五六十招內便會敗於伍封劍下。
眼看已經到了十一月,天氣日趨寒冷。這些日天降大雪,伍封和楚月兒便沒有外
出,伍封每日在府中向展如討教水軍之學,他精通兵法,隻不過對水軍不甚了解,有
展如傾囊相授,自然是所獲甚多。
這日伍封將四燕女、展如夫婦、鮑興夫婦、庖丁刀等人叫到後堂,點了五六個銅
爐,一齊飲酒說話。又賞許多酒食給鐵勇和倭人勇士,讓他們自行飲樂。
伍封道:“這成周有一點好,就是沒有什麽兵鬥戰事,我們在這裏月餘,無須防
備有歹人入府。”
鮑興道:“龍伯連董梧也能打敗,還有誰敢得罪龍伯?不過這麽一來,便有些無
趣了。小興兒總想著最好有人莽莽撞撞地走來鬧事,正好消遣。”
楚月兒忍不住笑道:“小興兒倒盼著出事,這真是意想不到!”
夏陽道:“不過說起來,龍伯這幾年中,就以在成周這些日子最為輕閑。”
冬雪歎道:“誰說龍伯輕閑?天天與小夫人到大典之府閱籍,其實比以往還似忙
些。”
伍封見四燕女臉上大有幽怨之色,歉然道:“說得也是,這數月來的確對你們四
人有些冷落了,自今日始我當改過。”
四燕女聽他這麽說,媚眼如飛,都笑嘻嘻地看著他。
楚月兒道:“月兒總想著公主,眼見快要生產了,我們卻不在身邊。”
伍封歎道:“這真是沒有什麽法子的事。不過我還擔心另一件事,眼下齊國要改
駐軍之製,收境內之士卒,設五都之軍,隻怕我們回齊國時,國君手上連一都之軍也
沒有。”
展如在一旁道:“原來如此。怪不得,怪不得。這些天我總在尋思,龍伯是國君
的女婿,公主要生產了,國君理應會千方百計讓龍伯回去,怎忍心派龍伯又到這成周
來?想是相國田恒的主意了。龍伯在外,齊國內無人能與田恒相抗,田恒便大可以盡
得五都之軍了。”他畢竟是吳國重臣出身,頗懂政事,立時便想通了其中的原由。
旋波忍不住道:“龍伯在吳國時,常常在每日間都有新鮮事,弄得姑蘇城上下轟
轟烈烈,想來甚有意趣,如今卻太過平淡了,波兒覺得氣悶得緊。龍伯須得想個法子,
怎麽熱鬧才好。”
伍封搔頭道:“這可有些難辦。不過你與展兄新婚不久,展兄對你愛逾珍寶,理
應不會氣悶才是。”
旋波臉顯紅暈,道:“展蛇兒對我倒好,隻是他不大會說話,為人頗悶。”
伍封笑道:“波兒這夫君沉穩得很,正是好事!”
他見昨晚一夜大雪,院中積雪甚厚,想起當日在牛山上打獵堆雪人之事,忽然有
了主意,便道:“既然無事可做,我們不如堆幾個雪人,看看誰堆得好些,我便有賞。”
冬雪、旋波等人興趣大生,冬雪道:“怎樣才算堆得好呢?”
伍封道:“我與月兒堆一人,雪兒四人堆兩個,小興兒和小紅堆一個,展兄和波
兒堆一個,小刀兒權作見證,看看這五個雪人,哪一個最像真人。”
眾女興致勃勃,立時掀襟捋袖,紛紛到院內去。展如年紀最長,自然沒有這少年
心性,不過見旋波興趣甚高,也笑著跟去。
眾人各有各法,自去堆雪人,倒是鮑興與小紅生起爭執來。
鮑興道:“小紅,你勿須這樣搞法,不是堆雪人麽,你怎反將堆雪掃落?”
小紅道:“你想堆出個人還是頭肥豕?比你還要矮肥,成何樣子?”
鮑興嗬嗬笑道:“原來你想堆個龍伯所說的‘窈窕淑女’,何不早說?我還以為你
是想照為夫的樣子去堆呢!”
眾人都啞然失笑,待七手八腳各自堆好了雪人,伍封依次看時,見高矮胖瘦不一,
各有其態,展如和旋波所堆的雪人與眾人所堆也大致相同,不過頸上卻係了條絲帶,
顯得神氣一些。
庖丁刀道:“展爺與波姑娘的雪人多了絲帶,生動一些。”
伍封笑道:“既然小刀說展兄與波兒的雪人堆得好。小興兒,你們去拿兩口‘步
光’鐵劍來給他們。”
鮑興拿了劍來交給展如和旋波,展如知道這種鐵劍是越國特有,十分珍貴,愛不
釋手。
這時,楚月兒與四燕女又指著這五個雪人品評,無非是這人像鮑興、那人像老商
之類,嘰嘰喳喳正忙處,一個勇士帶了兩個客人來。伍封看時,原來是柳下蹠和姬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