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封由那婢女領著,到後廂更衣出來,道:“老將軍抱恙在身,我想去看看老將軍,是否可
以?”
那婢女道:“龍伯是趙府的貴客,老將軍和八少爺早就說過,龍伯若來時,在府中可任意行
走。老將軍住在後院,婢子便帶了龍伯過去。”
伍封順嘴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婢女道:“婢子名喚小非,是大小姐的貼身侍女。”
伍封道:“原來你是大小姐的侍女。趙府侍女無數,你本該在後院才是,怎會到堂上侍侯飲
酒?”
小非道:“大小姐知道龍伯今晚要來,特地讓婢子侍侯龍伯飲酒。”
伍封點了點頭,心道:“飛羽定是怕我被人灌醉,借酒闖禍,才會將她的貼身侍女遣來。”
二人從月門穿過,由牆邊長廊向後麵走去。伍封見這長廊甚寬,便道:“這廊子修得甚寬,
我們齊人的長廊雖然也這麽直,但一般要窄一些。”
小非道:“晉人都用寬直的長廊,齊人的婢子便沒有見過。”
伍封笑道:“各國風俗不同,晉廊寬而直,齊廊雖直卻窄,楚廊雖闊,卻多曲折,吳廊卻是
曲徑通幽,廊下流水,各有不同。”
小非訝然道:“想不到單是長廊便有這許多不同。龍伯見識非凡,未知代國的長廊是何樣
子?”
伍封心道:“你是飛羽的貼身侍女,飛羽嫁往代國,你自然也會跟著去,怪不得關心代事。”
道:“我可沒有去過代國,不過我聽說代國與中山有些相同。中山並無長廊,室戶之間空空蕩蕩,
近者十餘步,遠者可以馳馬。”
小非愕然道:“怎會如此?下雨天該怎麽辦呢?”
伍封笑道:“下雨天便隻好淋雨了。不過代國多用胡俗,國內十有八九是胡人,胡人性格爽
直,不喜歡用詭計,甚好相與。”
二人說話之間,便到了一處屋室前,室前幾人迎上來,喜道:“龍伯!”伍封見這幾人有些
麵善,想是當日曾隨趙氏父子去齊國,在五鹿並肩作戰過的趙氏家人。
伍封小聲道:“老將軍抱恙在身,是否嚴重?”
他說得雖然小聲,卻被室內的趙鞅聽見了,哈哈大笑道:“龍伯請進。”
小非留在室外等著,伍封入了室,見趙鞅斜倚在矮床上,精神並不太差。
伍封道:“聞說老將軍負恙,晚輩特來看看,是否吵了老將軍靜養?”
趙鞅笑道:“老夫倒沒有睡著,這人一老了,便能以安眠,日間不睡時精神便有些倦怠,略
睡一睡,晚間有睡不著了,往往一日之間,隻能睡一兩個時辰。”
伍封笑道:“這是老將軍龍馬精神,未必與年老有關。”
趙鞅請他坐下,嗬嗬笑道:“老夫年輕之時甚有精神,常常二三日不睡,如今年紀高大了便
不行了,龍伯再過四五十年,自然會明白這個道理。”又道:“不過也難說,一兩年未見,龍伯
還是老樣子。月公主也是如此,人說女大十八變,以老夫看來,月公主除了變得更美麗些,似
乎還是十四五歲的模樣。”
伍封心知這是吐納駐顏之效,笑道:“隻不過一兩年的功夫,也未必有何大變,若是變得那
麽快,五六年後老將軍隻怕認不出晚輩了。”
趙鞅笑了一陣,忽又歎道:“年老自然體弱,這便罷了,不過年紀一大,與後輩的想法便有
不同,譬如在老夫府上宴飲,老夫向來禁止打鬥比劍,可如今各家都喜歡這道道兒,無恤也不
例外。”
伍封道:“晚輩行走多國,見宴飲比劍之事到處都有,見多了便不怪了。”
趙鞅點了點頭,道:“無恤的做法與老夫大不相同,老夫禦下甚寬,部屬便能真心報效,無
恤禦下極嚴,卻能威懾眾人,號令整肅,他的手段也算高明。是了,龍伯對飛羽遠嫁之事是否
有些不悅?”
伍封苦笑道:“這是趙氏家事,晚輩有何不悅?”
趙鞅搖頭道:“這事可瞞不過老夫,龍伯此次到晉國來,神情卻不甚歡悅,想是對飛羽遠嫁
之事有些想法。其實自從在衛國一別之後,飛羽便有些落寞之意,常常獨坐沉思,每有龍伯的
消息傳來,飛羽便十分注意,暗地裏詳細打聽。老夫也想過將飛羽嫁到龍伯府上去,隻是龍伯
未來求親,老夫也不好厚顏將女兒送過去。何況龍伯已有妙公主為嫡妻,飛羽若嫁到龍伯府上
為妾,隻怕趙氏族人會不願意。不過無恤卻想得明白,他說龍伯是個重情的人,是妻是妾在龍
伯眼中多半無甚分別。”
伍封歎了口氣,道:“話是這麽說,晚輩卻不敢求大小姐為妾,這豈非委屈了她?”
趙鞅搖了搖頭,道:“虛名累人,虛名累人。”
伍封強笑道:“其實大小姐嫁到代國為後,也是相當不錯。那任公子劍術兵略都是上上之選,
代國雖小,他卻是一國之主,也算得上是佳婿。”
趙鞅道:“這是無恤的主意。那智瑤兩番上門求親,老夫都未答應,主要是見他傲慢自大,
又殘暴不仁的緣故,其實這人是才智之士,雄才大略,智氏之勢又大於趙氏,智趙二家結親也
未必不好,這人再若上門,老夫說不定會改變主意,將飛羽嫁給他,也免了趙氏的後顧之憂。
不過無恤卻堅決反對這頭親事,恰好代王派人來為任公子求親,說代王年老,要傳位給任公子。
任公子繼位之後便來迎娶。無恤便代老夫答應了代使。老夫聞訊大怒,要找無恤算帳,無恤卻
說出大片道理來。”
伍封皺眉道:“無恤兄有何道理?”
趙鞅道:“無恤說智氏勢力之大還勝過趙氏,飛羽嫁給智瑤,以智瑤傲慢的性子,飛羽必被
他所輕視,導致夫妻不和。代國國小而貧,正欲巴結趙氏,飛羽在代國必然是地位尊崇,就算
飛羽使起性子來,代王也會容忍,以飛羽恬淡的性子,夫妻之間不會生變。是以飛羽嫁給代王
遠勝於嫁給智瑤,這是為飛羽的終身大事著想。”
伍封點頭道:“無恤兄言之有理。”聽了趙鞅這番話,心下對趙無恤便恢複了好感,心道:“趙
無恤能從乃姊的福祉考慮,甘願得罪智瑤,看來我以前錯怪了他。”
趙鞅道:“無恤故意瞞著老夫答應親事,還弄得絳都人人皆知,旁人以為無恤在家中奪了老
夫之權,其實無恤是故意為之。他知道飛羽與任公子的親事一定,智瑤必定會記恨在心,老夫
年紀高大了,時時與智瑤見麵,無恤知道智瑤這人素性輕人,怕智瑤在朝堂上言語刺激老夫,
是以將智瑤的恨意轉嫁到他自己身上,智瑤想發脾氣便隻有找他,這也是他的一番孝心。何況
任公子的確也對飛羽極為看重,他前日派了個使者來,任公子今日在代國即代王之位,過幾天
便以一國之主的身份親來迎親。”
伍封點頭道:“原來這中間有許多緣由,無恤兄智慮過人,晚輩可及不上他。”
二人說了一會兒話,伍封起身告辭,道:“晚輩從酒宴上偷偷溜了出來,時間長了可不大好,
還得回去陪坐。”
趙鞅笑道:“龍伯能抽身來看視,老夫感激不盡,龍伯自去應酬吧。”
伍封出了房,仍由小非引著,向前院走去。他見園東一座矮牆,牆後火光極明,從矮牆處
還能看到數座假山,結構甚奇,道:“那些假山與眾不同,小非,帶我去瞧瞧。”
小非引著他東行,笑道:“這些假山是大小姐親手壘成,自然與它處不同。”
伍封訝然道:“原來大小姐還懂土木,這真是意想不到。”忽聽牆內一縷清幽的笛聲傳來,
伍封心中一動,向小非打了個手勢,駐足牆邊細聽。
笛聲本來清越,但此刻卻幽而黯之,飄飄忽忽,仿佛這笛聲如一隻蝴蝶般在夜空中徘徊,
悄悄然、思思然,漸漸融入黑暗的空中,又似這笛聲是夜空固有的聲音一般,掩不住笛聲中的
傷感淒然之情。
伍封聽得呆了,笛聲止後仍然在牆下發愣。
便聽趙飛羽柔聲道:“原來是龍伯在此聽笛,怪不得笛傳雄渾之意。”
伍封歎了口氣,道:“大小姐的笛聲委實動人心肺,在下許久未聞此天籟之音,不免失態。”
趙飛羽微笑道:“飛羽的笛聲不算最好的,龍伯若到成周,聽過夢王姬的天下無雙的琴音之
後,便知道什麽是真正的天籟之音。”
伍封見她語中說起其他女子,心中生出一種莫名的不悅之情,歎了口氣。
趙飛羽沉默許久,半晌才道:“龍伯在堂上飲酒,怎會到這裏來?”
伍封聽她語中有逐客之意,道:“先前聽說老將軍貴體抱恙,插身溜來瞧瞧。在下離席以久,
也該回堂上去應酬了,哈哈!”向牆內拱了拱手,向前院走去。
到了前院時,小非小聲問道:“龍伯生氣了麽?”
伍封歎道:“我有什麽好生氣的?”其實細想起來,他也的確沒有什麽值得生氣之處,隻不
過他與趙飛羽之間總是多了一種莫名奇妙的隔閡,雙方說起話來都是飄飄忽忽,言外有意,卻
總是少了當初在衛國的那種心心相印的感覺。
快到堂外時,便見趙無恤身邊的那童兒迎了上來,喜道:“龍伯終於回來了,智伯在堂上找
你!”
伍封皺眉道:“他找我幹什麽?”
那童兒道:“智伯想找龍伯飲酒。”
伍封見這童兒麵目清秀,有些象小鹿,不過他眼珠靈動,看起來沒有小鹿的沉穩,卻多了
幾分機靈,順嘴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童兒道:“小人名叫穆子,新稚人,都喚小人為新稚穆子,龍伯叫小人穆子就行了。”
伍封隨新稚穆子和小非回到堂上,卻見堂上比武已經結術,智瑤滿臉醉意,右手正端著一
勺酒站在趙無恤案前,與趙無恤糾纏。
趙無恤笑道:“智伯海量,在下酒量不敵,甘拜下風,委實不能再飲了。”
智瑤道:“先前你說不能飲,偏又飲了幾爵?”
趙無恤道:“先前是智伯強要飲酒,不敢不給麵子,此刻在下酒意上湧,再飲必醉。”
這時,絺疵走上來挽住智瑤的左手道:“智伯醉了,請回座吧。”強扯著智瑤往回走。
智瑤斜眼瞧著趙無恤,怒道:“老將軍也不敢駁智某的麵片,你才當趙氏嗣子幾日,便敢不
將智某放在眼裏!”他越說越怒,右手猛揮,手中的鬥勺脫手飛出,向趙無恤臉上砸過去。
堂上的人沒有一人料到智瑤會有此舉,連伍封也吃了一驚,眾人失聲驚呼。
趙無恤猝不及防,“砰”的一聲,鬥勺正砸在麵上,勺口將臉上割破了一個小口子,鮮血和
著酒水涔涔流下。
堂上的人大驚失色,伍封大怒,心道:“這智瑤太沒分寸,這種行為哪裏象個上卿的樣子?”
他怒哼一聲,跨上前兩步,正想發作,趙無恤嗬嗬笑道:“智伯醉了,哈哈!”向伍封使了
個眼色,接過小非遞上來的絹巾擦臉。
其實智瑤並不十分醉,不過他想起趙飛羽寧嫁胡地也不嫁他的事情,心情極其不好,適才
是一時怒發失態,此刻回過神來,也知道此舉太過份了些,這人智謀過人,腳下立刻打著踉蹌,
裝醉道:“智某未醉,隻須略睡一睡,煩絺疵為我送客。”倚著絺疵便往內堂走去。
這時豫讓搶上來將他扶住,道:“智伯,這是趙老將軍府上,並非家裏。”
智瑤故作愕然之狀,驚道:“是麽?嗬嗬,原來智某弄錯了。我們回去吧,回去吧!”
智開與智國向趙無恤等人告罪,一起下了大堂,趙無恤恍若無事,一手用絹巾擦麵,將他
們送出府門,伍封也跟了上去。
韓虎、魏駒也帶著從人出府,韓虎道:“趙兄,我們也先走了。”
魏駒對伍封道:“過幾日在下也在府中設宴,龍伯務請光臨,勿要推脫。哈哈!”
伍封點頭道:“魏公設宴,在下怎能不去?”
韓魏二人走後,趙無恤回到堂上,這時,高赫、張孟談等人都在堂上等著,新稚穆子請了
府中的醫士來,醫士為趙無恤上藥包紮。
新稚穆子怒道:“智瑤辱人太甚,八少爺請下令,我們今晚便攻入智府,殺了這狂妄自大的
家夥!”
高赫也道:“若要動手便得立即出動,晚了智瑤必有防備。”
趙無恤笑道:“智瑤這人狂妄自大,卻並非蠢人,他匆匆回去便是怕我們攻殺,等我們的人
到他府外時,他早已經有所防備了。今日這是小恥,我暫時忍一忍,也無妨礙。”
張孟談點頭道:“好!”
伍封歎道:“無恤兄果然了得,若換了在下,早就拔劍相鬥了。”
趙無恤笑道:“小不忍則亂大謀,在下的一舉一動都幹係著整個趙府是安危,不可不慎。”
伍封見趙嘉、張孟談和高赫欲言又止,知道他們有事商議,拱手告辭,氣忿忿地帶著鮑興
回到城南的府上。
回府之後,楚月兒和田燕兒自然問起趙府酒宴的事情,伍封將事情說過之後,對田燕兒道:
“無恤兄的確算得上人傑,處事之冷靜老到比我可強多了,看得連我都有些怕,實話說,這世上
我最忌憚的除了勾踐,另一個便是你的未來夫君了。幸好他是我的朋友而非敵人。哼,智瑤太
不成樣子,若是對我無禮,說不定我會忍不住拔劍殺他!”
田燕兒卻隻是點了點頭,並不在意。
楚月兒奇道:“那位屠龍子支離益和董門之長董梧,夫君不會忌憚麽?”
伍封道:“我未碰到過他們,不知道他們的厲害之處,即使他們的劍術比我高很多,我也不
怕。這世上最可怕的不是劍術,而是陰謀。”
田燕兒歎道:“我不喜歡人這麽詭詭譎譎地做人,還是龍伯這樣直率的好。”
伍封見她大婚在即,卻毫不掩飾對自己的傾慕之情,暗叫不妙,道:“其實我也算不上直率,
我這幾年可用了不少詭計,否則也活不到今日。”
田燕兒搖了搖頭,道:“龍伯與人爭鬥用武,自然要用詭計,但龍伯做人卻是直率的,至少
龍伯從不說自己是個好人。不象其他人暗地裏算計人,表麵上卻裝成個好人樣子。”
伍封心道:“你是否在說你的父親?”不過這話可問不出口。。
楚月兒笑道:“夫君未必是個好人,所以他也不好意思說自己是個好人。”
田燕兒搖頭道:“龍伯重情重義,雖然有時候將私誼看得比國事還大,卻是表明了自己的處
事原則。譬如龍伯在外征戰殺敵,所用的全是自己府中的人,沒有用齊國的士卒,也沒有拿齊
國的金貝來賞賜部屬,收買人心。龍伯在各國行事,也從來不用齊國的名號,自是憑自己的實
力辦事。貂兒姊姊之所以對龍伯如此器重,就是看在這一點上麵。最重要的是龍伯從不掩飾自
己的意圖,喜歡就喜歡,不喜歡就不喜歡,就算是報仇也是公然地做,卻不用些齷齪手段暗中
算計別人。若這樣的人還不算好人,天下還哪裏有好人呢?”
伍封想不到她會說出這一番道理來,驚道:“原來燕兒快嫁人了,想法可成熟了許多。”心
道:“燕兒對我可了解得很,連我自己也弄不清楚的事,她卻能說得頭頭是道。”
楚月兒也聽得目瞪口呆,道:“燕兒想得倒深,我可沒有仔細想過。”
這時,平啟帶著圉公陽和庖丁刀進來,伍封道:“好些天未與小刀和小陽怎麽說話了,你們
在忙些什麽?”
庖丁刀道:“小人與小陽都是夜貓子,招爺走後,便輪流夜勤。”
圉公陽笑道:“小刀眼下學那計然,正養鷹呢!”
伍封愕然不解,問道:“養什麽鷹?”
庖丁刀道:“其實小人這些天甚閑,便啄磨製些什麽別致些的美肴給龍伯和小夫人食用。不
料此事被老商知道了,昨天非要出去,小紅便陪他到市肆之中,老商見有人賣鷹,遂買了十餘
隻小的。其實這鷹肉甚粗,小人隻好尋思如何烹製得好些。”
圉公陽道:“小夫人見這些鷹被人剪了翼羽,飛走不得,十分可憐,不許小刀殺它,隻是放
在府中喂養,由得它們在廊上、草叢之中行走低飛。老商閑來無事,向小夫人學劍之餘,便圍
著小鷹打轉,府中因此安靜了許多。”
伍封笑道:“月兒是否想學那計然養鷹?”
楚月兒道:“計然的養鷹之法想來殘忍,月兒可不要學,隻是想著等鷹翼長好,便將它們放
了。”
伍封點頭道:“我們殺人不少,平日正該做些善事。”
平啟道:“龍伯,小人有句話想說,可公子今天甚忙,未得其便。”
伍封道:“平兄想說什麽?”
平啟道:“龍伯明日是否去拜見晉君呢?龍伯是齊國的下卿,雖然送親而來,還是該拜見一
下晉君才是,這才不違了上下尊卑之禮。”
伍封讚道:“平兄果然是忠義之士,又識得大體。其實我早備下了禮物,準備明日進宮拜見
晉君。平兄是否一道去呢?”
平啟笑道:“小人隻是想提醒公子,其實小人不太懂禮,便不進宮了。”
伍封道:“晉君雖然失政於四卿,可名義上還是晉國之主,今日我到絳都,明日理當去拜見,
免得晉人笑我不懂禮。”
次日一大早,伍封便讓鮑興駕著銅車,按照晉人的規矩,讓田力帶著趙府從人擔著數十擔
禮物前往公宮,禮物上蓋著紅絹,以示是獻入宮中之物。一路上浩浩蕩蕩,晉人見了遠遠地指
指點點議論,臉上都露出喜色來。眾人到了公宮門前,伍封讓宮門侍衛稟告晉君。
過了一會兒,侍衛將伍封請入宮中,到偏殿之外,晉定公由十幾位宮女寺人陪著,在殿外
迎接。
伍封見晉定公年紀才五十出頭,卻是滿頭白發,看起來似有七十多歲,上前施禮道:“外臣
伍封拜見國君。”
晉定公將他攙起來,道:“龍伯遠來不易,事情又煩,居然想到來看寡人,寡人甚是喜悅。”
伍封讓鮑興領著眾人將數十擔禮物獻了上來,無非是些絹絲、革草、毛裘、良兵、金珠、
海貝之類,伍封道:“些許薄禮,不足為敬。”
晉定公多年來未曾受過臣下之禮,更不用說它國的臣子了,大悅道:“龍伯太過多禮了。”
伍封小聲道:“不瞞國君說,這些禮物中有不少是寡君所贈,隻是齊晉兩國各有難言之隱,
隻好由外臣這麽擔了來。”
晉定公點頭道:“寡人理會得,請龍伯入偏殿一坐。”
伍封入了偏殿,鮑興與趙府從人退到宮外相候,隻有田力留了下來。
伍封向晉定公介紹了田力,晉定公點頭道:“既然田力日後要留在晉國,寡人便賜田力為少
卜,屬趙氏。”其實田力最多隻能算是田燕兒的總管,晉定公委以晉國官職,是給伍封、趙氏和
田恒的麵子,一舉三得。少卜隻是個小官,屬太卜管轄,無甚實權,隻不過是個名號而已。若
真有職權的官職,晉定公非得與四卿商議不可了。晉定公當了這麽多年的晉君,自然明白伍封
帶田力入宮的意思。
田力大喜,向晉定公叩頭謝恩,然後退了下去。
晉定公與伍封依主賓坐下來,宮女寺人拿來酒果,二人對飲了一觥。
晉定公問道:“齊侯可好?”
伍封答道:“寡君正值盛年,年初又得了世子,身體大好。”
晉定公歎了口氣,道:“寡人可比不得齊侯,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人說年輕時人傷身,年老
了身傷人,寡人年輕時好酒色,徹夜不眠,如今便知道害處了,身子骨處處與寡人為難,想出
宮走走也不敢,怕受了風寒。”
伍封道:“國君其實也不算年長,隻好多多保養,在宮內時時走動,自會漸漸好起來。”
晉定公笑道:“人都是這麽說,寡人也知道這道理,隻是人懶慣了,真要每日動一動,也不
能堅持。”
伍封忽想起西施來,心道:“姊姊也是活動得少,以致身子不好,我教她的巫氏秘術若能每
日堅持,說不定會壯健起來。”
晉定公見他若有所思,笑問道:“龍伯在想什麽?是否掛念美女佳人?”
伍封愕然道:“外臣所想的正是美女佳人,國君何以得知?”
晉定公笑道:“龍伯臉上那戀戀不舍、神迷情癡的表情,心中自然是甜蜜顛倒的感覺,發諸
心而現諸形,怎會是想男子所有的表情?”
伍封心中一驚,心道:“怪不得我這些日子有些神不守舍,自己還以為是因飛羽與燕兒所引
起,原來是因為姊姊的緣故!我想著飛羽和燕兒時別人看不出來,想著姊姊時連晉君也能一眼
看出,莫非姊姊在我心中藏得如此之深?”
他長歎了一聲,道:“可惜佳人遠在天邊,難以再聚。”
晉定公以為他說的是留在齊國府中的妻妾,笑道:“龍伯等趙無恤的婚事一了,便可以回去
了,哪裏說得上難聚?”
伍封心道:“哪天我偷偷跑到吳國去瞧瞧姊姊,別人未必能知曉。”笑道:“外臣家中頗有幾
個美貌姬妾,又好美酒,看來得聽國君的勸告,小心收斂些才是,免得年老了身子骨不聽使喚。”
晉定公哈哈大笑,道:“醇酒美色,人之所好,龍伯年紀輕輕,真要收斂隻怕也不容易。寡
人年輕之時,每日無女不歡,時時還連禦三女才眠!”
伍封心道:“你這麽搞法,怪不得大權旁落。”笑道:“國君厲害得緊,外臣可沒有這種本事。”
又想起春夏秋冬四女來,暗暗慚愧:“我也是常常連禦四女!若非有臍息神術,隻怕免不了腰骨
會痛。”
他知道這晉宮之中,定有不少宮女寺人是智、趙、韓、魏四家的耳目,是以不敢言及它事,
隻是與晉定公大談酒色。
晉定公笑道:“其實寡人也不算荒唐,最荒唐的莫過與衛君蒯瞶。年初趙老將軍率軍伐衛,
將蒯瞶趕走,立了公子般師為君,不料晉人方走,蒯瞶又回衛國,將般師逐走,自立為君。那
衛宮之中的女人,有的是其子衛君輒的夫人,有的是般師的姬妾,蒯瞶卻照單全收,夜夜笙歌,
當真是荒唐之極。”
這事伍封聽張孟談說過,伍封道:“眼下趙氏家有喜事,無暇顧及,想來得喜事一過,趙氏
便會重新率兵入衛,再將蒯瞶趕走。”
晉定公笑道:“這倒用不著了。寡人昨日聽智伯說起,原來那蒯瞶前些日子已經死了,諡號
為衛莊公。”
伍封好奇道:“他死了麽?”
晉定公道:“衛莊公蒯瞶與衛國境內的戎州人本就有宿怨。這人大興土木,擴建宮室,派人
每日以鞭棍役使匠人,有一日匠人在宮中造反,衛莊公越牆而逃,摔斷了腿,正好碰到戎州人,
被戎州人所殺,連其子世子疾也一並被殺了。眼下衛人便迎回般師,再立為君,趙氏便不用多
費氣力伐衛了。”
伍封心道:“這蒯瞶不是個好人,死了自然是好。衛國處齊晉兩國之中,政事向來由齊晉二
國左右,眼下其政局不穩,田恒肯定會設法插手其事。他若插手,田趙兩家不免生隙,燕兒以
後的日子便難過了。”
二人在宮中盡說些沒甚要緊的話,晉定公心情極佳,留伍封在宮中用膳之後,又回賜了許
多禮物,居然還送了一麵金牌給他。
伍封見金牌上鑲著“龍伯”二個大字,也用細金鏈串著。晉定公名叫姬午,是以金牌上還有“晉
侯午製”四個小字。原來伍封一入宮,晉定公便讓匠人趕製了這麵金牌,也是仿楚惠王的做法,
以示伍封這“龍伯”稱號在晉國也得到承認。伍封遜謝了許久,這才出宮。
1之子之遠,俾我獨兮:出自《詩經·小雅·都人士之什·白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