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小鹿為圉公陽治傷,他從公輸問處學來的醫術還算能用,三日後圉公陽的燒傷便漸
漸見好。途中並無平啟的消息,七八日後,眾人到了楚國白城附近。
伍封沿路打聽,見路上途人紛紛四走,均說新郢有變,細問又不知其詳。
伍封見楚國正值內亂,不敢輕易入白城,先紮營於路旁,派鮑興到白城打探消息,晚間鮑
興回來,道:“白公勝十日前帶了壯士數千人已去了新郢,此刻不在城中。”
伍封皺眉道:“莫非楚國內亂與他有關?白公勝稱先父為叔,由先父一手養大,他回楚國時,
我已有十歲。他與我有兄弟之誼,若有凶險,便得想辦法救他。”
葉柔道:“白公勝雖然要救,但我們若因此卷入楚國的內亂,後果便嚴重了。”
伍封道:“明日我們趕往新郢,看看究竟發生了何事。”
鮑興道:“平兄早就來了楚國,如今也未與我們聯係,不知他究竟如何了。”
伍封歎道:“平兄為人耿直,最怕他受小人暗算,那市南宜僚是個卑鄙無恥之徒,平兄須要
小心才好。”
楚月兒道:“平爺的劍術雖高,但勝不過市南宜僚,若是單身一人找上門去,那便凶險了。”
葉柔道:“月兒倒無須擔心,平爺的董門禦派劍法甚是精熟,憑此劍法,逃命是足夠了。”
妙公主歎道:“那日市南宜僚行刺,被娘一拳便打倒,法師上前一劍斬下,這人居然用左臂
來格擋,雖斷了一臂,卻留了條性命。這番狠勁倒是可怕得緊。”
次日眾人動身沿著大道趕往新郢,在離新郢三十餘裏處,忽見一車迎麵匆匆而來,伍封見
車行雖速,便道:“這車上的人多半有急事,我們不妨讓出道來。”
忽聽楚月兒道:“夫君,車上之人是鍾大夫。”
伍封命鮑興將銅車迎了上去,餘車停在道旁,兩車相近,伍封揮臂招呼:“鍾大夫,鍾大夫!”
對麵車上有三人,除了禦者外,還一人身材頗高,但左肩高右肩低,粗眉細眼,方鼻大口,
形容甚是醜陋,年紀五十多歲,他身旁一人三十歲許,頗為清秀。
那老者停下車來,見銅車駛近,車上一人寬衣大袖,黃金高冠,一看便非楚人,忽見楚月
兒從車上站起身來,愣了愣,嗬嗬笑道:“原來是月兒,可長高了不少,這位必定是齊國大將軍、
上大夫伍封了!”
楚月兒笑嘻嘻道:“鍾大夫原來還記得月兒。”
伍封待車停下,跳下車來,道:“鍾大夫,在下正是伍封。”
楚月兒與妙公主、葉柔都下了車,一起向鍾建施禮。
鍾建與旁邊那人忙跳下車,一一回禮,又向妙公主施了大禮,鍾建道:“平啟說大將軍不日
要來楚國,不想在路上遇到。”
伍封又驚又喜,道:“鍾大夫見過平兄?”
鍾建道:“那日在大殿之上,平兄與市南宜僚等人交手,受了些傷,眼下正於在下府中療傷。”
他見伍封大顯焦急,歎道:“平啟的傷無甚大礙,隻是失血多了些。本來在下應帶大將軍到
府上去,隻是寡君有難,在下要到葉城向葉公搬兵來援。”
伍封驚道:“貴國大王怎會有難?”
鍾建歎道:“大王被白公勝抓住,現困在高府,派市南宜僚等人看守,以此脅眾,久必有失。
大王三歲即位,今雖已十年,但畢竟隻十三四歲,怎受得了驚嚇?如今可是凶險之極了。”
伍封心中一動,道:“在下與市南宜僚有仇,此番饒道楚國,正是想殺了他報仇,鍾大夫若
信得過在下,不如由在下去將貴國大王救出了,也順手殺了市南宜僚。”
鍾建看了伍封半晌,沉吟道:“在下聽說大將軍與白公勝有兄弟之誼,頗有疑心,怕大將軍
有意助白公勝為惡。”
伍封見他直言不諱,便問道:“白公勝是否也住在高府看守大王?”
鍾建道:“他帶兵守在太廟,不在高府。”
伍封搖頭道:“這就好辦了。不瞞鍾大夫說,白公勝如果有難,在下必會去救,但怎也不會
助他為惡。市南宜僚害了在下愛妾,這個仇在下怎也要報的。報仇之餘,又能救到貴國大王,
正是一舉兩得。”
楚月兒道:“鍾大夫,夫君真是來找市南宜僚報仇!”
鍾建點頭道:“大將軍在列國懸賞千金,要追殺市南宜僚,此事在下早就已經知道了。平啟
向在下說過許多大將軍的事跡,他為人忠直,在下也信得過他。在下因與大將軍初次相見,涉
及鄙邑大事,是以出言相試,大將軍切勿見怪。”
伍封點頭道:“怪不得在下一入楚國之境,便時時聽到鍾大夫的美名,果然是至誠之人,心
中有疑能直言相告,天下間有誰會如此?鍾大夫不如與在下同去新郢,先救了貴國大王再說。
否則,就算葉公來了也不免投鼠忌器,無法平亂。”
鍾建道:“大將軍說得不錯,此刻正是如此。”將身旁那人向眾人介紹,道:“這是令尹子西
之子小寧,現在我門下研習點學問,楚人稱為子寧。”
伍封點頭施禮,心想這人是鍾建的弟子,想必與葉公那弟子子寬一樣,都是楚國的後起之
秀。
鍾建當下吩咐了子寧,命他自己馳車到葉公處搬兵。
妙公主與葉柔知道伍封和鍾建有事要談,下了銅車,另換馬車,楚月兒將鍾建攙上銅車,
大隊開往新郢。
一路上,鍾建說起新郢大變的經過。
原來,白公勝自回楚國以後,便一直想著父親太子建死於鄭人之手,想要攻鄭報仇。
當日他與伍子胥從鄭國逃出後,被楚兵追殺,行到鄂渚之時,被大江所隔,隻好藏身蘆中,
幸好有位漁人冒死將他們渡過了江,當時伍子胥稱漁人為“漁丈人”,而漁丈人稱伍子胥為“蘆
中人”。
十九年後,吳軍攻入郢都,伍子胥為了給太子建報仇,又因囊瓦在鄭,便率大軍攻鄭。鄭
國上下驚慌一片,鄭定公殺了囊瓦,獻屍於伍子胥,伍子胥仍不退軍,定要滅了鄭國為太子建
報仇。鄭定公隻好在國內張出榜文,道:“有能退吳軍者,寡人願與分國而治。”
其時漁丈人早已死了,其子因逃避戰亂正在鄭國,見了榜文,便求見鄭定公,說他能退吳
軍。鄭定公問道:“你退吳軍,要用多少兵車士卒?”
漁丈人之子道:“臣不用一寸之兵,一鬥之糧,隻要與臣一橈,行歌道中,吳兵必退。”
鄭定公雖然不信,但病急了亂投醫,隻好答應。漁丈人之子縋城而下,在吳軍營前擊橈作
歌:“蘆中人,蘆中人!腰間寶劍七星文,不記渡江時,麥飯鮑魚羹?”
伍子胥聞歌,將漁丈人之子請入營,才知其父已死。漁丈人之子道:“小人現是鄭人,隻望
將軍能赦鄭國。”
伍子胥點頭道:“我有今日,全在漁丈人所賜。大丈夫有恩報恩,有仇報仇。既然你有所請,
在下終己一生,不再有攻鄭之念。”
伍子胥當日便撤軍走了,鄭定公大喜,封漁丈人之子為大夫,授以百裏采邑,國人遂稱之
為“漁大夫”,其采邑為“丈人村”。
白公勝父事於伍子胥,雖有攻鄭報仇之念,但前者伍子胥已赦鄭國,故隱忍不言。伍子胥
死後,白公勝便向令尹子西道:“如今可以攻鄭為家父先太子報仇了。”
子西以楚昭王剛死,新王方立之故推辭,道:“時機不當,你先等等吧。”
白公勝築城練兵之時,衛國三大劍手的石乞、孟厭因渾良夫被殺,從衛國前來投奔,白公
勝大喜,以為心腹,然後向子西請命,願意帶家中甲士為前鋒攻鄭。
子西答應,還未及發兵,晉國的趙鞅領兵攻鄭,鄭國向楚國求援,子西帶兵助鄭,晉兵才
退,子西與鄭國結盟而回。
白公勝聞訊大怒,道:“子西答應我伐鄭報仇,誰知言猶在耳,竟發兵救鄭,欺我甚矣!若
要伐鄭,必須殺了子西,否則他必然推阻。”
前月市南宜僚逃到了楚國,伍封在列國中以千金懸賞,平啟又躡跡而追殺,如今他得罪了
董門,無處容身,便改名換姓,投到了白公勝府上。白公勝想殺子西,正是用人之際,便收留
了他。
市南宜僚頗知兵法,獻計道:“白公在白城,子西在新郢,要殺子西而無後患,便得新立楚
王,借擁立之德以保全自身。否則,殺了國之令尹,楚王必怒,到時候何處容身?更不要說伐
鄭了。”
白公勝道:“這是我近日所想之事,要行此事,必須帶大軍入郢。從白城到新郢甚遠,兵車
一出,事情必定敗露,不知當如何行之?”
市南宜僚道:“白城近江淮吳地,楚吳有世仇,白公不如自稱吳人犯境,被你擊退,白公先
向楚王上書,說要獻俘於朝,以張國威。新王年方十餘歲,朝事盡在子西之手。子西這人生性
爽直,不識計謀,必定會高高興興答應。”
白公勝道:“先生之意,是否以精兵數千扮作吳卒,車載兵甲充為擄獲,借獻俘之名入新郢?”
市南宜僚點頭道:“正是如此,到時候在殿堂之前,小人和石乞、孟厭隨白公上殿,先殺了
令尹子西和司馬子期,再扣住楚王。殿下士卒奮勇,驅散侍衛。白公有楚王以為質,又有大軍
在城,或廢或殺,生死大權盡在白公之手了。”
白公依計而行,果然如宜僚所料,十日前在殿堂之上,果然殺了子西和子期,脅持了楚王。
此後才告知白公勝,自己便是伍封懸賞千金要捉拿的市南宜僚,他新立大功,白公勝也不好處
置他。
說到這裏,鍾建歎道:“那日在下也在大殿之上。在下雖有些蠻力,卻不識劍術,被人以長
戈擊倒。那位平啟甚是了得,早投入白公勝府上,當了一名小卒,當時也混在白公勝的士卒之
中。他趁亂要殺市南宜僚,市南宜僚有石乞和孟厭幫手,平啟反被市南宜僚刺傷,不過他也殺
了孟厭,亂中救大王不得,隻將在下背負著逃走,出外便昏絕,反是在下將他背入了府中。他
在白公勝家中呆了不少時間,所知甚詳,適才在下所說,全是平啟打探到的。”
伍封歎道:“平兄果然厲害,居然能混入白公勝的府上。”
楚月兒道:“幸好市南宜僚、石乞、孟厭不識得平爺,否則必會為其所害。”
鍾建續道:“其後,市南宜僚欲殺楚王,白公勝心中不忍,將楚王困於高府,並將高府中人
盡數驅走,命市南宜僚守住為質。他自己與石乞帶著數千精兵紮於太廟,欲擇先王之子另立新
王。本來事情甚急,幸好大夫管修家有藏兵,起家眾往太廟攻之,雙方在新郢交戰三日,管修
全軍盡墨,兵敗被殺。左司馬申鳴甚勇,白公勝擒了其父申包胥為質,但申鳴帶家勇相攻,親
自擊鼓,其父申包胥遂被白公勝所殺。不過申鳴卻從白公勝手上奪回了王宮,堅守不出,這麽
一來,白公勝的廢立之時便耽擱了下來。”
當年吳國用伍子胥之謀入楚,申包胥往秦國求救,在秦宮痛哭七日七夜,終使秦國發兵救
楚,想不到竟會死在白公勝手上。
伍封感歎之餘,皺眉道:“白公勝這麽搞法,不要說伐鄭,隻怕連自身也難保了。”
鍾建歎道:“其實白公勝隻是想伐鄭報仇,孝心可嘉,令尹子西既然答應了他,便該守約伐
鄭。若不願意伐鄭,早就該設法阻止,就不會釀成今日之禍了。是以白公勝罪孳滔天,但子西
多多少少也有些責任。”
眾人說著話,已到了新郢城附近的一片林前,鍾建指著那片林子,道:“轉過了這片林子,
三裏外便是新郢。”
伍封問道:“白公勝可有派人守城?”
鍾建點頭道:“城門有人守著,不過在下還算有些身份,是以連白公勝也不敢得罪,可以入
城。否則平啟在府上多日,他們怎會放過?”
伍封心思急轉,命大隊停了下來。
鍾建問道:“大將軍何以停下?”
伍封道:“鍾大夫一車來去,就算市南宜僚見到,也不會有何疑處。我們三百多人雖然抵不
上白公勝的大軍,但戰亂之時,也算得上小小的一支人馬。在下與白公勝有些舊誼,他得知在
下來了,定會著意結納。”
鍾建奇道:“這樣豈非是最好?大將軍正好從中取事,索性將白公勝一舉擒下,解我楚國之
危。”
伍封搖頭道:“如今楚王尚在市南宜僚手中,我若進城,市南宜僚必定知道。他與我有不共
戴天的大仇,多番敗於在下手上,知在下進城,定會氣急敗壞,脅楚王以逃。這人心狠手毒,
擅於用計,恐怕連白公勝也製他不住。”
鍾建臉色凝重,點頭道:“大將軍言之有理,平啟說當今天下,唯大將軍是董門克星。市南
宜僚一目一臂,均因大將軍而損,他最怕的便是大將軍了。若知道大將軍已入城,後果堪虞。”
伍封命大隊紮於林中,眾人入了林,伍封道:“入黑之時,在下帶數人隨鍾大夫入城,然後
夜襲高府,將楚王先救出來。”
鍾建狐疑道:“大將軍休怪在下生疑,大將軍的令尊視楚為仇,我們楚國之事,大將軍根本
不必在意,又何必非要無端端幹冒奇險,入府救我們大王?”
伍封苦笑道:“楚國之事與在下的確無甚幹係,但白公勝由先父養大,在下以兄事之,幼時
白公勝常常抱在下到處遊玩,感情頗為深厚。如今他犯上作亂,並無勝算,在下想賣個人情給
貴國大王,借他金口,饒了白公勝一命,由在下將他送回齊國去。”
鍾建歎道:“大將軍果然是個重情重義之人,為了朋友之義、兄弟之情,竟可以不顧自己的
生死,在下十分佩服。”
大營紮好之後,伍封將圉公陽叫來,與鍾建相見。
鍾建奇道:“小陽怎會與大將軍在一起?”
眾人將葉公那日欲火燒葉公府之事說過之後,鍾建駭然道:“這葉公忠心為國固然可嘉,但
隻怕有些入魔了。其實以大將軍的為人,怎會無端端害我們楚國?楚國是月兒的父母之邦,怎
會由得大將軍這麽做?”
伍封苦笑道:“這一次在下與葉公鬧得頗不愉快,日後還請鍾大夫居中調停,好醜他也是柔
兒的長輩,在下不願意與葉公交惡,以免柔兒夾在中間,不好做人。”
鍾建與他們一路同行許久,自然知道伍封與葉柔的關係,不住地點頭,看著圉公陽道:“想
不到小陽與小刀一樣,都是少見的義仆,當真難得。”
圉公陽忙道:“請問大夫,未知小刀現在何處?”
鍾建道:“小刀從葉公府上逃了出來,不知從何處學了數月,庖藝大進,眼下有一身絕妙的
治味本事,改名作庖丁刀。他得知月兒已嫁大將軍,遠在齊國的主城,便投身在下府中為庖人,
說是存足路資,日後好到齊國侍奉月兒。在下嘉其忠心,留在府上,正想讓他隨平啟一起回齊
國去侍奉故主。”
伍封大奇,看了看圉公陽,又看了看楚月兒,道:“月兒年紀最小,在鍾大夫府上之時隻是
個小女孩兒,為何會讓小陽和小刀如此懷念?”
楚月兒笑嘻嘻地道:“這個月兒也不知道,須得問小陽。”
圉公陽搔頭道:“小人也不甚清楚是何緣故,隻覺小夫人可愛,便有親近之念,一心要服侍
嗬護。接輿師父曾說,小夫人天性純淨,怕她被人所欺,因此傳了小人和小刀一些奇妙身法,
又傳了我們二人不同的兵器招式,說日後小夫人有難,我們或可幫手。”
妙公主好奇道:“接輿師父傳了你們什麽兵器招式?”
圉公陽將背後革帶上插著的那一支鏟狀的青銅器拔出來,道:“這支銅布便是小人的兵器。”
葉柔愕然道:“怎麽看起來象個鏟子?我還以為是喂馬鏟草之用呢。”
圉公陽道:“柔夫人說得不錯,平時小人便用它鏟草,不過遇到凶險,便是一件古怪的兵器。”
妙公主道:“小刀的兵器又是什麽玩意兒?”
圉公陽道:“小刀用的一支柄青銅鉞,也有尺半長,不過甚薄,輕快如風,平時可用來切肉
削木,戰時便是件兵器。”
伍封道:“我隻道接輿師父劍術高明,不料還會這種古怪的兵器招式,當真意想不到。”
圉公陽道:“接輿師父本也不會,但他知道我們二人有些不入流的手段,又常常看我們勞作,
便特意想出了這兩套招式出來,各不相同,每套隻有十八招。”
葉柔笑道:“你們有些什麽不入流的手段?”
圉公陽道:“小人和小刀原是慣偷,小人會掘牆打洞,小刀會竄牆越脊,自小一起行竊。一
般是小人在外守望,小刀入室取物,百發百中。平生隻有一次失手,被擒後處以宮刑,才入宮
為寺人。小人在宮中學會了養馬禦車,小刀學會了庖藝木工,因而痛改前非,不再為盜。接輿
師父所授兵器與此有關,小人的銅布可以掘牆鑿石,小刀的銅鉞可以批閂撬門。”
妙公主笑道:“接輿師父疼愛月兒這徒弟,愛屋及烏,連你們也能學了他的獨門本事。”
鍾建歎道:“月兒是莊王之直係,本就是楚王一族,算起來是楚王的同輩,她四歲入府,在
府上時最得內人季公主疼愛。在下雖有子嗣,卻無女兒,我們夫婦視之為女,派人小心侍候。
那時接輿師父也在府上為客,一眼便看中了月兒,收她為徒。本來接輿師父隻想在府中住上半
月便走,誰知為了月兒,竟能一留兩年,可見月兒的魅力驚人。若非白公勝強行求娶,在下又
不敢泄露其身份,怎也舍不得將她寄養到齊國。幸好月兒能嫁大將軍。”
伍封笑道:“在下當真是好運氣,若非鍾大夫一時忍心,在下怎能娶到月兒?鍾大夫當真是
走寶了。”
鍾建歎道:“誰說不是呢?”
此時親兵營中的庖人將酒肴送了上來,眾人說著舊事,便覺與鍾建親厚了許多。
伍封甚喜鍾建直言無諱、不加掩飾的個性,歎道:“在下從葉公府上出來,隻道這一趟楚國
之行是來得錯了,不過見了鍾大夫,才知不枉此行。”
入夜之時,伍封道:“今晚去高府將楚王救出來,人不能太多,月兒、小鹿、小興兒陪我隨
鍾大夫入城,餘人靜候林中,聽公主和柔兒的調遣。”
圉公陽道:“小人初隨大將軍,也想立些功勞。”
伍封心思一動,道:“你擅長掘牆打洞,今番便可以用上了。隻是不知你們善能偷物,能否
偷出大活人來?”
圉公陽笑道:“隻要這人不大叫躲閃,便無妨礙。不過小人對高府不大熟悉,先要探聽大王
被藏在何處,才好下手。這種察聽探物的本事,天下間有誰比得上小刀呢?若有小刀同去,應
該容易得多。”
鍾建道:“這事易辦,高府在城南,在下的府第在城北,入城後先到在下府上,將小刀叫上
便是。”
伍封與楚月兒、小鹿、鍾建上了銅車,鮑興和圉公陽坐在禦者之位,直奔向新郢城,不一
時到了北門。
守城士卒今日見過鍾建一車出城,此時回來仍是一車,也忘了車上原有幾人,未覺異處,
隻覺此車與它車不同,多看了幾眼,開了城門放他們入城。
鍾建之府甚大,眾人先入鍾府,在大堂坐下,鮑興和圉公陽分別站在伍封和楚月兒背後。
鍾建命家人將季公主請出來,一陣間便聽環佩輕響,一個美貌婦人從內出來,眾人都站起
身來。
眾人禮畢,鍾建道:“公主,月兒來了。”
季公主一眼看見楚月兒,又驚又喜,道:“月兒回來了,這真是意想不到。”
鍾建又道:“這是月兒的夫君,齊國上大夫、大將軍伍封。”
季公主仔細打量了伍封半晌,點頭道:“妾身久聞大將軍威名,有平啟這樣的家臣,便可想
見大將軍的確不凡。”
伍封寒喧了幾句,道:“在下想失陪一陣,先去看看平兄,公主勿怪。”
季公主見他一入府便要看視家臣,眼露嘉許,道:“平啟是妾身夫君的救命恩人,便由妾身
帶大將軍去吧。”
鍾建小聲道:“公主,大將軍願意相助,今晚要到高府救大王出來,須用得上庖丁刀,我去
找了他來。”
季公主愕然,看了看伍封,點頭道:“眼下新郢大亂,非大將軍援手不可,夜長夢多,章兒
被扣時間長了,必有凶險。”她所說的“章兒”,便是指現今的楚王羋章,後諡為楚惠王,是楚
昭王之子、她的親侄,故而這麽稱呼。
鍾建恐怕事情泄露,親自去找庖丁刀,季公主便帶著眾人去見平啟。
到了客房之中,遠遠便聞到一縷藥香,眾人進了房去,見平啟正躺在床上,睜著雙眼正想
著心事。
伍封趨步上前,道:“平兄!”
平啟一見伍封,大喜道:“公子總算來了,這次市南宜僚當真是大難臨頭。”
伍封見他臉色微白,卻精神爽利,細問了平啟的傷勢,道:“平兄先休養身體,今晚我先將
楚王救出來,再找市南宜僚算帳。”
季公主道:“平爺本來傷勢頗重,流血又多,幸好他身體壯健,將養數日便大有起色了。”
伍封叮囑平啟了幾句,眾人又回到大堂上,季公主命家人奉上淡酒,以壯行色。伍封道:
“在下先父曾鞭公主先父之屍,隻道公主會記此仇,雖入貴府,心中卻頗有些忐忑不安。”
季公主歎道:“父王卻殺了大將軍的祖伯,其禍是父王先啟。古者,怨不及嗣。當年父王聽
費無極之讒,殺了令尹鬥成然。王兄繼立,用鬥成然之子鬥辛、鬥懷、鬥巢三人為臣。吳軍破
郢,王兄帶百官而逃,行至鄖邑。鬥懷夜間懷刃欲弑王兄以報父仇,被鬥辛鬥巢逐走。後來複
國,王兄仍然加鬥懷之爵。妾身曾問過王兄,王兄說鬥懷欲為父報仇,也算孝子,能為孝子,
為忠臣也不難。王兄逃亡遇盜,藍大夫以舟載妻子而逃,鬥辛呼叫,他竟說‘亡國之君,吾何
載焉?’,徑自逃走,王兄後來仍使他複為大夫。吳國夫概為破楚先鋒,惡之大矣,逃到楚國,
先兄也封之堂溪。”
伍封喟然道:“貴國先王度量寬洪,不計舊惡,當真少見。”
季公主道:“結仇易而解仇難,妾身與大將軍素未謀麵,前人之仇與我們何幹?當年帝堯使
鯀治水,以其無功而逐殺,複用其子禹治水,禹治水十三年,三過家門而不入,並未見他以帝
堯為殺父仇人。妾身不敢自比先賢,但先王兄能釋懷用仇,妾身如何不能學之?”
眾人見季公主見識與眾不同,無不歎服。
這時,鍾建帶了一人過來,這人生得比圉公陽還要矮小瘦弱,模樣甚醜,背上革帶上插著
一柄大大的薄銅鉞。
鍾建道:“大將軍,這便是庖丁刀。”
庖丁刀先眾人施禮後,喜道:“小人時時想到齊國,不料小夫人能來新郢,當真是天大喜事。”
伍封笑道:“小刀,今日便要看看你和小陽的本事。”
庖丁刀心癢癢地道:“公子放心好了,小人與小陽入室取物,見者必中,今日改作偷一個大
活人出來,正是趣事。”
伍封見天外黑沉沉地,道:“事不宜遲,我們走吧。”當下帶著楚月兒、小鹿、鮑興、圉公
陽、庖丁刀駕著銅車,由庖丁刀指著路,到了高府後牆三十餘步處的巷間,見牆內隱隱有火光
透出。
庖丁刀道:“小人先去探探。”
楚月兒道:“小刀,你可要小心。”
庖丁刀點了點頭,道:“就算是藏金小人也能覓到,何況是人?”潛身到了才牆之下,蹬上
牆麵,幾步竄上了高牆,四周看了看,沒身不見。
伍封見他如同狸貓一般,身輕靈動,暗暗讚歎。這種本事以楚月兒最是了得,這個庖丁刀
雖然不及他二人,但他未練過吐納術仍能如此輕捷,除了接輿的獨特身法外,與其天賦也大有
關係。
眾人等了好一會,便見庖丁刀從牆後閃了出來,趨到車旁,道:“牆後便是花園,大王被囚
在花園之旁的小屋中,有八人看守,屋內二人,屋外六人。”
楚月兒放心道:“隻有八個人。”她與伍封慣於戰陣,千軍萬馬也不怕,何況隻有八人,自
是容易打發。
伍封點頭道:“楚王身體尊貴,他隻十三四歲,在宮中養尊處優慣了,若帶他竄上跳下,必
會受驚。小陽,你在後牆上掘一個三尺大小的洞,小鹿兒和小興兒守護,三人候在洞外,免被
人發覺。我和月兒由小刀引著,卻殺了守衛,將楚王救出來。”
眾人依計行事,伍封、楚月兒和庖丁刀三人在牆下,庖丁刀不知他二人的本事,正要問話,
便見二人腳尖在牆上跨了一步,如履平地般立在牆上。
庖丁刀見他們二人一步便上了牆,比自己要明多了,當下歎服不已,也竄了上去。又從牆
後一顆樹上輕輕滑下,伍封與楚月兒飄身躍了下去。
庖丁刀引著二人小心從園中假山中躡步穿行,到了那一間有火把的屋子附近,果然見門外
有六個人守護。
伍封見門緊閉著,緩緩過去,三人拔出了兵器。
那六個小卒渾然不覺,不知大禍將臨,正在說話,伍封與楚月兒忽地衝了過去,手起劍落,
快如疾風,這種小卒怎是他二人的對手,猝不及防之下,盡數被斬倒,驚呼聲隻到嗓間便隨血
而出,隻發出了幾聲悶哼來。他們二人慣於偷襲,配合又極為默契,電光石火之間便各斬了三
人。
等庖丁刀揮動銅鉞上前時,卻無從著手,驚駭地看著伍封二人,想不出世上竟有這般快捷
的殺人手法。
房內的人聽見外麵嘈雜之聲,叱道:“又喝醉了打架?”
“呀”的一聲,門被打開,那人還未看清楚外麵的情形,伍封的重劍已從他的嗓間割過,
另一手將他托住,免他跌倒。
房中另一人見他呆立門口,奇道:“幹甚麽?”走了過來,庖丁刀早看得手癢,倏地從這人
肩上竄了上前,銅鉞“喀嚓”一聲,將那人劈倒。
伍封這才鬆開了手,將屍體放倒下來。
三人搶進內室,見裏麵有個十三四歲的男童縮在床上,正不知外麵發生了什麽事,驚得臉
色蒼白。
伍封三人知道這男孩便是楚惠王,一齊施禮,楚月兒柔聲道:“大王,臣等是季公主派來救
你的。”
楚惠王見楚月兒容貌極美,顏色溫和,立時懼意大減,道:“姊姊是季姑姑府上的人?寡人
常到姑姑府上,為何從未見過?”
伍封道:“大王,此事慢慢再談,臣等先保護大王離開,躲到鍾大夫府上。否則,一陣間市
南宜僚過來,便麻煩得多了。”
楚惠王皺眉道:“寡人怎知道你們是否有詐?”
伍封暗吃一驚,見他小小年紀,居然行事謹慎,楚月兒道:“臣等已殺了守衛,怎會有詐呢?
大王謹慎得很。”
伍封笑道:“大王眼下落在歹人手中,臣等如是歹人一夥,另有圖謀,隻須直接向大王施行
便是,何必殺了自己人來行欺騙之舉?”
楚王惠想想也有道理,起身道:“寡人就信你們一次。”他比楚月兒才小了一兩歲,身得頗
為高大。
楚月兒帶著楚惠王往外走去,庖丁刀在前,伍封在後,四人才出了房門,便聽廊上有人聲
傳來,離此才二十餘步。
隻聽一人道:“白公對這小子還有些兄弟之情,不願意自立為楚王。如果我們瞞著他殺了楚
王,白公也隻好自己當王了。”聽這聲音,正是市南宜僚。
伍封聽見市南宜僚的聲音,熱血上湧,立時便想衝出去,親手將市南宜僚殺了,但轉念一
想,眼下楚惠王在旁,市南宜僚劍術了得,若動起手來,一時間殺不了他,恐怕會連累楚惠王,
何況敵眾我寡,萬一泄露了行藏,被市南宜僚帶軍攻入鍾府,更加麻煩。
又聽一人道:“閣下說得是,白公若為楚王,我們便能得富貴。不過白公怕你傷了大王,一
日之內派三使問候,隻好悄悄殺了楚王,然後說暴病身亡。”
楚月兒聽語聲漸近,急忙伸出小手,牽住楚惠王,閃身入了花園,四人飛快穿過假山,直
到牆邊。
隻見牆上果然已掘出了一個三尺大洞,圉公陽正爬在地上,從洞外向裏麵看。伍封和楚月
兒暗讚這圉公陽果然了得,這一陣間功夫,果然飛快在牆上挖了許大的洞。
這時,便聽後麵人聲四起,道:“大王跑了!”“快追,快追!”
忽聽市南宜僚的聲音道:“連殺八人而無聲息傳出,大王怎有這樣的本事?必有外人接應!”
過了片刻又道:“其血尚熱,他們必在近處,快搜了出來。”
庖丁刀道:“大王,快鑽了出去!”
楚惠王不悅道:“寡人堂堂一國之君,怎能鑽狗洞逃生?”
楚月兒笑嘻嘻道:“大王,這個不是狗洞,是臣等特地為大王修的龍門,隻是時間倉猝,不
甚好看。”
也不知何故,楚惠王偏聽楚月兒的說話,點頭道:“原來如此,寡人便鑽出去。”等他鑽過
了牆洞,站起身來,卻見伍封和楚月兒已從牆頭輕輕躍下,驚道:“原來你們會飛的?是否見寡
人為宵小所欺,天降仙人來搭救?”
這時庖丁刀也倏地從洞中竄了出來,伍封哪有時間說話解釋,道:“大王快走。”
楚惠王點頭,向楚月兒伸出手來,楚月兒愣了愣,微微一笑,伸手牽住他,帶他到了巷中
銅車之旁,扶他上車。
伍封道:“小鹿兒,你帶著小興兒、小刀和小陽先護送大王到鍾大夫府上去,我和月兒阻擋
他們一陣,免被他們知道大王到了鍾府。”
楚惠王扭頭道:“你們要小心。”
鮑興和圉公陽禦著車,小鹿和庖丁刀一左一右守在楚惠王兩側,將銅車直馳了出去,夜間
道上無人,馬蹄聲傳出甚遠,十分清脆。
這時,市南宜僚等人已發現了牆上的洞,紛紛鑽了出來,正要循馬蹄聲追下去,忽見一男
一女仗劍站在道中,阻住了去路。
伍封喝道:“市南宜僚,給我滾出來受死!”聲若巨雷,在夜空中蕩蕩開去,眾人都吃了一
驚。
市南宜僚在人群聽出是伍封的聲音,臉色大變,想不到伍封竟追到了數千裏外來殺他。
伍封大步上前,道:“在下隻殺宜僚,餘者退開,否則非怪在下劍下無情!”與楚月兒直向
人群直撞了過去,長劍如飛,當者無不披靡。
自從遲遲去世後,伍封和楚月兒這口氣已憋了很久,今日仇人在眼前,正是分外眼紅,手
下便也格外狠辣一些。他們二人過處,兩側的人或傷或死,紛紛倒下。
眾人見他們惡狠狠的甚是厲害,無人能擋,人群中有人驚呼一聲,四下逃散。市南宜僚正
想著是否也逃,但他又自重身份,一時間猶豫未決,被伍封和楚月兒一前一後擋住。
地上扔滿了火把,大多半熄,正燒得膏脂“吱吱”作響,火光閃爍之下,市南宜僚臉色猙
獰,緩緩道:“既然如此,今日便作個了斷吧!”這多月來他四下逃逸,如同驚弓之鳥,甚是煩
惱,隻盼今日之後,萬事了結,也算是個解脫。
市南宜僚懼意一去,劍上殺氣便沁了出來。
伍封大喝一聲,仗劍向他劈下,兩人交起手來。
這番交手與伍封平日的其餘劍擊不同,不再相較劍技的高下,隻是一心要將市南宜僚格殺
於劍下。市南宜僚知道今日敗即是死,是以鬥誌昂然,一套斷水劍法使得格外出神入化。
楚月兒在一旁看著,見伍封全力搶攻之下,市南宜僚四下遊走不定,二十餘招後,市南宜
僚漸漸不敵。
這時伍封心中充滿了殺機,忽地雙手握劍,使出了雙手劍術,市南宜僚隻剩下一臂,擋了
兩劍,便知自己再練劍十年,也無法與伍封的劍術相抗,今日唯死而已,心驚膽寒之下,見伍
封第三劍劈下,勢若奔雷,退避不及,咬牙揮劍格擋,便聽“當”的一聲,手中長劍斷成兩教,
重劍墨光急瀉而下,下意識地偏過了頭,隻聽“喀嚓”一聲,“天照”重劍從右肩劈下,深入七
寸,幾乎連半爿身子也被劈落下來。市南宜僚劇痛之下,長聲慘叫。
伍封長喝一聲:“今日便為遲遲報仇!”重劍橫掃,從市南宜僚脖子上掠過,將他的人頭斬
了下來。他飛起一腳,將市南宜僚的身軀踢得飛起,撞向高府的後牆,再起一腳,將那柄斷劍
踢起,如電般閃過,將市南宜僚的身軀釘在了牆上。
伍封從地上一具屍體身上扯下一件衣服,將市南宜僚的人頭裹好,提在手中,道:“月兒,
我們走吧!”
兩人沿大道奔了一陣,怕有人跟隨,又在閭裏巷間轉了幾個大圈。天下閭裏都是一樣,入
夜便鎖門不許人外出,由閭長住在矮牆門後的房中掌鑰。如今新郢正值多事之時,士大夫無人
敢夜出,是以一路之上並未遇到人。
轉了幾個圈後,二人才到了城北鍾府,敲戶入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