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簷飛角掛滿白幡,樹葉不動,水流噤聲,下人們均是一身縞素,整個臨王府一片煞白,除了悲慟壓抑的哭聲,偌大的宅院再聽不到別的聲音。

盡管大家都言之鑿鑿的肯定王妃已死於那場大火,但沒有看到屍首之前,思聿始終固執不肯相信,一定要親自去確認了才行。眾人百般攔不住,隻能讓他躺在春藤上一路抬到主屋大廳。

四座漆黑的棺木靜靜的靈堂,中間那座稍大,四個穿著孝服的王府婢女守著兩個直徑超過一米的火盆,火盆裏已堆了厚厚的一層銀灰,銀灰上有些冥錢和黃表仍未燃燼,又有嶄新的投進來。後麵並排躺著三具棺木,均有白衣白服坐在地上焚錢。

抬著王爺的春藤剛進靈堂,西側的拐門又抬過來一架春藤,全身包裹得隻剩下一雙眼睛**在外的蘇複也跟著上了甬道,尾隨前麵的眾人進了靈堂。

“打開!”

聽到王爺的命令,陳正抬起頭,腫大如拳的眼睛為難的看著自家王爺,停了五日,屍身已漸異味,且……

“聿兒,棺木已收殮……”

“打開!”

童老爺才開口就被打斷,眼見得思聿眼裏不容置疑的堅定,緩緩搖頭,後退一步默許。

沉悶的敲擊聲在靈堂裏回響,炸在每個人的心頭猶如悶雷,思聿緊緊的盯著尺許長的棺釘一個一個被拔出,時間漫長得像是過了三生三世。最後一根被拔出,沉重的棺蓋緩緩移開,一股腐敗的惡臭自棺室中漫延而出,圍站在棺木周圍的人本能的別開頭後退一步。

思聿恍若未聞,用盡全身的力氣自春藤上翻滾下來爬到棺材旁邊,十指如鉤,緊緊的攀附著棺材的邊沿站起來,眼睛才越過棺沿,入目那一身熟悉的杏黃衫裙,心口緊窒,再忍不住喉嚨口的一股腥甜,一口溫熱的心頭血噴在屍身心口的寄名鎖上,人已軟軟倒下,再次陷於昏迷……

宇文思聿飛快的跑著,嘴裏焦急的喊著“晴如,晴如,你在哪裏,回答我,晴如”,腳下的樹林嗖嗖而過,眼見已快到山頂,可是依然不見他要找的人,焦急的滿山打轉。

“思聿,我在這兒。”

宇文思聿一回頭,隻見心頭所係的人兒正一臉淺笑的立在一片梅林之間,提身一躍抱了個滿懷,“晴如,你去哪兒了?我找了你許久?”

輕輕的環住他的腰,李晴如靠在他的胸口,每次有不安,隻要像這樣靜靜的靠著他,像這樣聽著他胸膛裏如鼓的厚實心跳,再多的不安也消失無蹤,“我就在這裏等你啊,你看,這是我們第一次見麵的白馬寺,梅花還是開得跟從前一樣的好,那時候你還誇我念的詩好來著,思聿,我念詩給你聽好不好?”

“梅雪爭春未肯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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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須遜雪三分白,

雪卻輸梅一段香”

直到手心真切的感受到懷中人溫熱的氣息,聽到她清越的聲音念著他們初相遇時念的一首詩,提到嗓子眼的心才緩緩放下.宇文思聿下巴頂在她的頭上,輕輕撫摸她的後背,梅林裏花辨飛如雪,紛揚在緊緊依偎的兩人身旁。

**

住在京城的人們都不會忘記這一年的中秋,本該是闔家團圓的這一天,平日裏熱鬧非凡的京城卻湮沒在一片慘淡的哀傷中。死於幾天前那一場大火的臨王妃就在這一天回靈,皇上聖旨王妃之殯以國喪治禮,自起火處的清寧宮起,每隔三步即有兩位做法事的師傅合掌誦經,護送著王妃之靈回到王府。出殯時全城披素,白色的孝棚之臨王府的大門一直綿延到京郊十裏,京城裏上至達官下至百姓,所有人皆跪在王妃回家之路上哀哀哭泣,皇宮侍衛九隊儀仗,蒼天灑淚,沾濕了四處漂飛的幡錢。

這一天,京城裏最是鮮衣駑馬、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的臨王爺,全身燒傷,性命垂危,就連他心愛的王妃出殯也沒有出現,冬天似乎一夜之間到來,寒意浸入骨髓。

**

“這藥是二舅爺送來的,二舅爺囑咐說一天四次,以藥泥塗滿全身,每三個時辰換一次,方可保王爺身上的燒傷不潰爛,隻是,隻是……”

白如雪後的臨王府一片寂靜,所有人屏聲習氣、有條不紊的處理的喪儀。江梅園的上房裏,小廝說得吞吞吐吐,童夫人聽得不耐,指腹壓著腦仁,道:“隻是什麽?快說!”

“隻是身上的傷痕卻是不能消除,小的聽二舅爺自語一句,說王爺怕是餘生都要負著一身的燒疤。”

童夫人眼神黯了黯,若是身上的燒疤便還罷了,真正讓她擔心的是他心上的那一道疤,兩個孩子的感情她自始至終看在眼裏,現在走了一個,剩下的那個要如何獨自走完殘生?

身上麻癢難忍,稍稍一動,扯著未合的傷口讓思聿這等堅強的男兒皆是忍不住嘶出一口涼氣,人從美麗安祥的夢中驚醒,睜開眼睛,如羽毛一般輕拂過他身上的卻不是自己心心念念的人兒。

“表哥,你醒了!”童湘兒接過母親遞過來的藥棉,這幾日童夫人堅持親自給表哥換藥,她就站在一旁幫忙,這會兒見思聿醒來,小丫頭紅腫著雙眼來不及驚喜,一行銀淚已先落下,恐又勾起阿娘傷心,慌亂的拿手背抹去淚水,放下藥小心翼翼的扶著表哥坐起來。

童夫人回過頭,見侄兒艱難的撐著胳膊想要坐起身,急忙伸手扶他:“起來做什麽?身上的傷需要靜養,要什麽跟姑姑說。”

思聿搖頭,仍是艱難的坐起,童夫人無奈,隻得與湘兒一起合力扶他坐好,自己繼續往他腿上未塗藥的地方繼續上藥。

“姑姑,晴兒呢?”

童夫人手上一滯,隨即答道:“你一直昏迷,你姑丈作主下葬了,像她這樣……於非命,過了頭七還不下葬不好。”

童湘兒忐忑了半天仍不見表哥說話,偷眼看時,隻見表哥臉上掛著淚水,白色的紗布已被浸透。童湘兒嚇了一跳,記憶中這位表哥總是冷靜自持,不過長了哥哥七八歲,性子卻比爹爹還穩重,自己長到十七歲,從未見過表哥這副樣子。

童夫人抬起頭,心疼不已的撫著思聿的臉頰,“別難過了,晴兒她也不願意你如此難過的。”

思聿眼神無光,嘴裏喃喃道:“還有我們的孩兒,晴如說她喜歡女兒,她說要生一個長得像我的女兒,她還定了很多的計劃,等我們去了西蜀,她要帶著女兒像女皇一樣的巡視爹爹的領地……”

童夫人哭得泣不成聲,孩兒,原來她已經有了孩兒,那是宇文家的血脈,代表著珍貴無比的榮耀,可是,他卻來不及來到這個世間享受原本屬於他的榮耀。

銀牙崩碎,骨骼錚錚,站在宇文思聿身邊的童湘兒隻覺得突如其來的一股寒氣從腳心直竄心頭,就聽到表哥粗嘎撕啞的聲音道:“時隔十一年,姑姑,我需要你的幫助。”

童夫人大驚,使了個眼色讓童湘兒去守著門口,“聿兒,你,萬不可意氣行事?”

思聿慘然一笑,“姑姑,晴如走了,孩子沒了,似這般算不算妻離子散,家破人亡?若不是要留著一口氣給她們報仇,姑姑,我活著還為了什麽?”

“可你沒有證據,一切隻是你的猜測,你並不能肯定一定是他做的。且如今比不得當年,他是君,你是臣,天下大勢所趨,你已失去先機,貿然行事隻恐招來殺身之禍。”童夫人苦口婆心的勸道。

“不,我能肯定,我能肯定一定是他做下的。”思聿眼神飄忽,回到多年前的那一個午後,小小的他從那時還是皇子的宇文思澈手裏接過一幅畫卷,當時,誰也沒料到那一幅畫卷上的人會以這樣的姿態將他的愛人提前帶到他麵前,也就是那個午後,注定了三人這一生的癡纏。

童夫人驚訝的聽著思聿回憶多年前的那一個下午,原來,宿命已在那個時候定下,三哥和長孫雲妍的後代,竟是以這樣的方式延續他們的孽緣。

“可,證據呢,就算你說的一切都是真的,沒有證據,你無法取信於人,總不能拿著這一幅畫卷處處跟人解釋吧?”

“證據?沒有證據就給他製造幾個!這麽些年我為宇文思澈賣命,手裏若是沒他幾個證據如何敢貿然將南軍軍符交出?!”

童夫人眼神複雜的望著這個自己疼愛了近二十年的孩子,除了不是自己所生,他與少淵湘兒有什麽差別?甚至他更在少淵之前撩動自己柔軟的母性,自己比他的生身母妃了解他更多,這是個表麵冷漠實則內心火熱的孩子,冷漠不是他的本性,冷漠隻是他受到了太多的冷遇之後學會的偽裝;火熱才是他的實質,許他一個笑臉他便還你一生尊重,予他一個關懷他便還你一生相隨。

一如當年,他何嚐不知萬人之上的榮光,可是,在母妃去世、自己離宮之後的那幾年裏,是太後給了他母親的關懷,是思澈給了他兄長的庇護,不管這關懷與庇護多麽的微不足道,甚至帶著陰暗的目的,可那終究是他寂寞的年少之光裏唯一的亮色,為了這一片亮色,他可以放棄那片萬丈榮光。

可是,晴如,那是他一生摯愛,還有那個未曾謀麵的孩子,那是他的骨血,他們是他在這個世上最親的人,傾注他所有的火熱情感。童夫人知道自己勸不了,也阻不了,不管有沒有她的幫助,這一仗他勢必要打,差別隻在勝算的大小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