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山間公墓 二
二
清晨六點。
進入空城後的第三個白天。
四樓,在整棟樓最大的那套房裏,床上同樣睡著兩個女子。
黃宛然與成秋秋。
這對母女卻是背靠著背,母親麵朝著窗戶,清晨的天光先射到她的臉上。緩緩睜開眼睛,瞳孔被猛然刺激了一下,才發現淚水早已打濕了枕頭。
眼眶一定還是紅紅的吧,她輕輕抹了抹眼角淚痕,千萬不要被女兒看到。黃宛然自己也沒想到,居然在夢中流了那麽多眼淚,誰才能讓她如此傷心呢?至少不是躺在隔壁的成立。
她看著窗外的大樹,一陣風卷過幾片葉子,將它們帶到某個並不遙遠的地方,或許是她彩雲之南的故鄉——昆明。
十七年前。
盡管她總是逼迫自己忘掉,但又常常頑固地在夢中跳出來。那年黃宛然隻有二十歲,剛從昆明醫學院畢業。因為父母都隻是普通工人,沒法像別人那樣托關係走後門,結果被分配到了一個最偏遠的縣——今天被稱作香格裏拉,當年卻窮得揭不開鍋。在大山深處的一個鄉村醫院,她開始了自己的職業生涯。
雖然是個鳥不拉屎的地方,病人基本都是藏族和納西族的牧民,沒有電話和電視,對外通訊全靠每周來一次的鄉郵員。但那的景色卻美得出奇,開門就是高聳入雲的雪山,山下是一大片芳香的草原,牧民騎著駿馬領著藏獒驅趕羊群。而醫院所在的建築,當年是一座古城堡,乃是麗江土司木天王所建。她很快就愛上了這裏,寧願獨自享受孤獨,也不願再回到城市中去了。
幾個月後,牧民們送進來一個骨折的病人,說是從懸崖上掉了下來。情況非常緊急,來不及再往外麵的醫院送了,黃宛然隻得硬著頭皮做了外科手術。沒想到手術異常成功,病人的腿僥幸保住了,而且還沒有留下後遺症,否則很可能要截肢。
她覺得這個病人很怪,年紀輕輕卻留著長頭發,永遠抱著一個攝影包。他怎麽會爬到懸崖上去呢?就連當地采藥的藏民都不會去那裏的。因為石膏至少要打兩個月,他隻能住在醫院裏,每天都和黃宛然聊天——當然,她是他的救命恩人。
他的名字叫錢莫爭,是個職業攝影師,立誌走遍中國拍下最壯麗的風景。他很偶然地來到這片山穀,這裏的無比美麗讓他想起一部美國小說描述的地方——香格裏拉。他被這美景深深震撼,便想盡辦法要拍攝下來,甚至不惜危險爬上懸崖,隻為了拍攝一朵珍貴的雪蓮。不過他不走運,失足摔了下來,差點斷送了一條腿。
黃宛然對他的一切都很好奇,因為他去過西藏、內蒙和新疆,聽他說那裏的風景和故事:在可可西裏拍攝藏羚羊,在蒙古草原遭遇狼群,在喜馬拉雅山下險些被雪崩埋葬。那年已開始流行齊秦了,黃宛然也通過在昆明的同學,搞到了一些齊秦的卡帶和照片。她發現錢莫爭的樣子好像齊秦,特別是當他在半夜裏,爬到古堡頂上為她唱起“我是一匹來自北方的狼”,她感動地流下了眼淚——那年的雪山上的月亮真美。
當錢莫爭拆下了腿上的石膏,便拉著她去山裏拍照片了。她成了他的禦用模特,在雪山草原深潭的背景下,她第一次感到自己是如此之美,隻有大自然才可襯托她身上的氣質。他為她拍了數百張照片,每一張她都含情脈脈,也令攝影師耳熱心跳。他們都明白彼此的心,根本不需要語言來表達,因為這裏本就是人類的伊甸園。正如亞當與夏娃,他們在夕陽草地上漫步,在杜鵑花叢中嬉戲,在古堡殘垣後接吻......
然而,美好的時光終是短暫的。
半年以後,錢莫爭的家人寄信來告訴他,他投稿給美國《國家地理》雜誌的照片被采用了——正是那張以雪山為背景的照片,黃宛然穿著當地藏族少女的服飾,嘴裏銜著一支杜鵑花,風情萬種地躺在鏡頭前。這張名為《雪山.杜鵑.美人》的照片,獲得了當年的世界藝術攝影大獎,《國家地理》雜誌特邀他去紐約領獎。
猶豫了三天之後,他最終決定離開香格裏拉,前往另一個天堂——美國。
雖然黃宛然流了許多眼淚,但她並沒有阻撓他離開,而是一路送他出了山穀,直到縣城的汽車站。錢莫爭也哭了,他知道若是沒有黃宛然,自己早就失去了一條腿,更不會有機會去美國——何況她本就是獲獎照片的模特,這張照片能夠征服全世界,一半要歸功於她在鏡頭前的魅力。
最後離別的時刻,他唱了一首齊秦的歌:“輕輕的,我將離開你,請將眼角的淚拭去。漫漫長夜裏......我想大約會是在冬季。”
錢莫爭踏上長途汽車後,又從車窗裏探出頭來,大聲喊道:“宛然,請再等我半年。我錢莫爭對天發誓:半年後我一定從美國回來,娶你!”
黃宛然隻覺得周圍一切空白,隻剩下他在車窗上說的這句話,久久地環繞在她的腦海裏。
她真的等了六個月。
這是度日如年的半個月,夜夜都對著月亮盼望他早日歸來,每周都按照他留下的地址寫信。但是,她沒有收到過一封回信。
漫長的半年終於過去了。在她認為錢莫爭將要歸來的那天,她在村口係了許多黃色的布條,權當作高倉健演的那個電影裏的黃絲帶吧,村民們還以為她在做什麽宗教法事呢。
然而,他沒有回來。
黃宛然以淚洗麵地又等了半年,他依然音訊渺茫。
錢莫爭的誓言猶在耳,本來是每天夜裏的美夢,如今卻變成了惡夢。
最後,她認定自己所愛的男人,已經葬身於遙遠的異國他鄉,否則他決不會違背誓言!
在他們第一次接吻的廢墟裏,黃宛然給他掘了一個小小的墳墓,將他留下來的東西都埋葬了進去,這是她的愛人的衣冠塚。
她對未來感到無比茫然,不知道自己該去向何方,眼前的山水依然美麗,卻似乎已不再屬於自己。
這時,她的媽媽來到了她身邊。媽媽是上海人,六十年代支援三線建設而去了雲南。她不甘心讓女兒在山裏待一輩子,正好黃宛然的舅舅在上海做處長,便通過這層關係把她調回到了上海。
依依不舍地離開香格裏拉,她來到完全陌生的上海,在一家街道醫院做了醫生。舅舅很喜歡這漂亮的外甥女,便把同事的兒子介紹給了她——那時成立已是電力局的工程師了,有一份令許多人羨慕的金飯碗。他們隻談了半年的朋友,就閃電般的結婚了。
一晃已過去十五、六年,當年轟動美國《國家地理》雜誌的雪山杜鵑的美人,而今已是三十八歲的成熟婦人。女兒都長成了大姑娘,正熟睡在她的身旁。
黃宛然翻身朝向女兒,才發現秋秋已經醒了。母女倆麵對著麵,晨光灑在十五歲的青春臉上,簡直是她少女時代的翻版。
她伸出手撫摸著秋秋,這時女兒也不再倔強了,溫順地如一隻小貓,依偎在母貓溫暖的懷中,毛茸茸的小爪子搭著媽媽肩膀。
“秋秋,你要聽媽媽的話。”
秋秋睜大著眼睛,像個受了委屈的小女孩說:“你們總是吵架,爸爸也總是對你不好,我知道他不是個好男人。”
“對不起,媽媽沒有給你一個和睦的家。”
她的眼眶又有些紅了。雖然女兒一直都在自己身邊,但她知道秋秋其實是孤獨的,一直對父母封閉著心靈。她害怕將來女兒會變得更陌生,幾次看到青少年抑鬱症的報道,都讓她心驚肉跳地擔心。
“我已經不在乎了。”
“秋秋,等我們回家以後,我會好好考慮和你爸爸的關係。”黃宛然緊緊摟著女兒的脖子,“如果是最壞的結果,我們母女倆從此就相依為命吧,我大不了再去做醫生,或者去私人診所幹也行。”
女兒卻冷冷地回答:“我們還回得了家嗎?”
“一定可以回家的,旅行團裏所有人都在努力,說不定泰國警方很快就能找到我們了。”
“不,我們已經被困在這裏了,我們出不去了。”
她說這句話時異常平靜,與她十五歲的年齡完全不符。
“你說什麽?”黃宛然有些生氣了,她不允許女兒自暴自棄,“你想一輩子待在這裏嗎?”
“也許——是的吧。”
“你這孩子到底在想些什麽嗎?”
黃宛然都有些氣糊塗了,而秋秋的回答讓媽媽更吃驚:
“因為我喜歡這個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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