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飯,卓瑪央金神情依舊有些恍惚,也不顧在場有許多外人,隻管死死抓著我的手不放。她的手冰涼沁人。

我不善於在大庭廣眾之下感情外露,默默將她手反握住。

八十七等人見著卓瑪央金這等陣仗,一時也不敢再說什麽。

倒是秦護國他們,大約覺得我們這樣太過親密,親疏有別,他們反而不自在起來,找借口要回避。

秦大忠看似粗人一個,不料心卻非常細,他喝住秦護國他們別走,又替卓瑪央金開脫:“國王驟然遭此變故,一時半會兒不能接受也屬正常。”說完又說了一些打圓場的話。

其實他們多慮了,我們不過是大庭廣眾之下牽牽手,如此而已,他完全不用費心解釋的。不過由此可知秦大忠是個善於替人著想的好人,雖然他的思想還停留在同治時期。

卓瑪央金對眼前發生的一切渾然不覺,木木的,隻管拚死握住我的手。

老李走過來,拍了拍我的肩膀,示意我安慰她。

我根本不知道秦大忠給央金說了什麽,要安慰都不知道從哪裏開口,何況,我本不是會溫言軟語安慰人的料!

正在左右為難之際,央金深吸了口氣,毅然對秦大忠道:“既然這樣,就帶他們去看看,免得他們費盡心思去打探。”

我呆了呆,不明白央金這話是什麽意思。再看秦大忠,他滿臉猶豫,躊躇道:“這……這……似乎不大好。老佛爺不會同意……她……”

卓瑪央金手仍然沒鬆開我,此時她已擺出古格女王的架子來,“老佛爺早已薨逝。我是古格的王。我都不介意他們看,你們還擔心什麽?”

秦大忠麵露難色,瞪大眼睛將我們在場所有人都掃視了一遍,末了目光回落在我身邊的央金身上,“唉……罷了……罷了……”他長歎了口氣,神色頹然,似是萬念俱灰,“走吧……守不住,也得不到了……”

我聽得似乎有些明白了,整個人沒來由的也跟著悲愴起來,不知是外來記憶作祟,亦或者是直覺告訴我要失去央金了?

卓瑪央金鬆開我的手,走到秦大忠麵前,作了一個長長的揖,秦大忠不敢接受,連忙側身閃開,一邊還禮,嘴裏一邊說不敢當不敢當。

“應當的。”卓瑪央金神情悲涼,語帶哽咽,“你們幫我們守住了最大的秘密。”

秦大忠麵露愧色,訥訥地道:“不……不……這是老佛爺的旨意。她……她……”

卓瑪央金飛快打斷他的話:“不管她是出於什麽心理,我都感謝你們。”說完又作了一揖,轉身回到我身邊,依然握住我的手,她的手仍舊冰涼。

“旺姆,你跟四十三和三十八他們出去在外麵等我。我和羅練、李增、唐明浩以及八十七跟秦將軍有大事要辦。”

其他人聽明白央金話裏的意思,都紛紛走開,屋子裏隻剩下我,央金,老李,以及秦大忠和八十七。

八十七神情莊重,對卓瑪央金道:“謝謝。”

央金神色黯然,反問道:“不要你去的話。你能保證你會放過羅練?”八十七對我有絕對的控製和指揮權,他可以動用任何一切手段和關係從我嘴裏套話,央金這麽做,是怕我受苦。

我心裏一熱,大為感動,第一次有人這麽全心全意體貼周到的為我打算。

“央金……我……”不料我剛開口,秦大忠就不客氣的揮手打斷我。

“都跟我來吧。”他轉身朝大廳左邊一個側門進去。

那側門之後也仍然是一個小小的山洞,裏麵收拾的頗為幹淨,還鋪了厚厚的幹草,大約是做休息室之用。

不過秦大忠沒有要休息的意思,這小山洞內側又有一扇簡陋的木門,他帶領我們推門而入,跟著立馬把門關上。

門內一片昏暗模糊,同時傳來隱約的非常熟悉的味道。腦子裏那外來記憶似乎又舒活了起來。

“央金。”我一直握著她的手沒有放開,“我有種熟悉感覺。”

央金尚未答話,唐明浩跟著也說:“我也覺得熟悉。可是……這裏我並沒有來過。”

秦大忠大為驚訝,問我:“閣下怎地會有這般感覺?此乃通道而已,尚未到密室。”

昏暗中看不到央金的表情,但感覺她似乎笑了笑,“他們也是我古格的子民。”

秦大忠“哦”了一聲,不再說話。帶著我們繼續在這昏暗中前行。

七拐八彎地走了不知多久,那熟悉的味道越來越清晰,幾乎是直奔鼻孔而來,濃烈得化不開的幹屍味道,沒錯,就是幹屍,絲毫沒有腐爛的幹屍。

“你要帶我們去一個放滿幹屍的地方?哪裏層層疊疊的堆滿了人和各種動物的屍體。”我開始又有些控製不住身體裏那外來思想,有種不吐不快的衝動。

秦大忠驚訝得再次停下腳步,“你怎麽知道?”

我不答話,唐明浩接過話道:“他負責高層實驗,人的部分他應該比較了解。”說完又自言自語地說,“這裏怎麽可能會有牲畜味道。那些畜生不都在外麵山上的洞裏嗎?”

我默不作聲,那種濃烈的幹屍氣味讓人覺得分外親切。“到了到了,應該快到了!”我心裏默默的對自己說。

果然,秦大忠帶著我們再拐了兩拐,前麵霍地一下亮開了,一扇凸凹不平粗糙至極的大石門兀立在眼前。

我一見這石門,腦子哄的一聲,完全抑製不住內心的激動,一把甩開央金,大步跑上前去,整個人貼在石門上,不住摩挲,興奮地大叫:“就是這裏!你來看!”我招手叫唐明浩過來,“我在大祭師花園裏見過這石門!”

唐明浩走著過,苦著臉,低聲黯然道:“我哪有資格見大祭師。”

這不要緊,一切都不要緊,最要緊的是我們終於回家了。這曾是我工作的地方。這一刻我完全和身體裏的外來記憶不分彼此了。

“來人!來人!快把門打開!”我激動地語無倫次,“快!快!我要回去!”

秦大忠走過來,在門的右下角不知怎麽搗鼓了幾下,石門軋軋的開了。

屋裏,不,是洞裏,寬闊的洞裏無數幹屍或坐或臥,神態安詳,全無猙獰之相。他們都是自願供我試驗的農奴。我根本顧及不到身後其他人的反應,這一切是多麽的親切!我流落在外那麽長時間,終於回到自己的為王效力的地方。還差一步,我就可以找到肉身不腐不朽與生人無異的方法了,就差一步。

不能再耽擱,馬上繼續研究,就差一點!

工具呢,我的藥箱我的道具我的那些工具呢!

“來人來人!”我急得團團轉,用藏語大叫,“快把我的藥箱和工具拿來。”

心急火燎間,有人走過來,輕輕握住我的手,用普通話柔聲叫道:“羅練。”

央金這一聲“羅練”,猶如一盆冷水當頭朝我潑下來,我立刻清醒了過來,是的,我是羅練,不是什麽要拿農奴來試驗的匠師,所有的激動瞬間煙消雲散。

同時腦子裏那一直很強勢的記憶,不知怎地一下子萎靡了下來。難道他也察覺到物是人非?

不知怎地,我忽然又同情起他來。

“王帶著他們走了。對嗎?”我能感覺到他在哀求我替他問這話。

沒人能回答他(我),沒人知道他這話是什麽意思。

唐明浩指著眼前的一大片各種人的幹屍,不知是回答我的問話,還是自言自語:“王應該沒走。你們保存肉身的技術還不及我們對牲畜的。”他言語之間頗有些自負,掃了我一眼,又去看那些幹屍。

那些幹屍皮肉和毛發都在,可是整個人全部脫水風幹了一般。“最後一步,就差最後一步。”那種強烈的念頭又冒出來了,可是這次我能感覺自己能駕馭他,他再也不能左右我,是在哀求我,哀求我去問唐明浩,問他是否知道最重要的那一步。

“你們牲畜研究得怎麽樣了?”我沒把他當唐明浩看待,他此時不過是一個掌管牲畜的小農奴罷了。

唐明浩嗤笑一聲,傲然道:“你沒看見外麵山洞裏的牲畜嗎?那就是我的成果。”

那山洞裏,犛牛山羊等物莫不栩栩如生,骨骼結實,肌肉鮮活。比起眼前這幹癟的屍體,完全是雲泥之別。

想到這裏,身體裏的“他”頓時蔫了,再也不敢把唐明浩當作小農奴看待。奇怪,我能這麽清楚的感受到他的思想活動,可是他已經完全不能控製我了,而且,他看見自己技不如人,似乎萬念俱灰,大有尋死之意。

死?他寄生在我的腦海裏,要怎樣死?

“央金!”見識過他以前的強悍,萬一他指使我自殺,那豈不是完蛋了。我不由得心生警戒,連忙叫央金過來,同時給她說了自己的感覺,叫她隨時關注我的情況,萬一有不對勁,要及時製止。

央金看了看唐明浩,握著我的手,一時沉吟不語。

唐明浩沒理大家,不再說話,走過去伸手摸了摸那些屍體,半晌,他神色又黯淡了下來,歎道:“隻有肉身有什麽用,精神力不在,還不是行屍走肉。”說完又是長歎兩聲,一屁股坐在地上。“這不過是一個殘品次品儲藏室罷了。王要的不是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