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臣賢後
據說,對於魏徵狂悖卻嚴謹的諫言,皇帝陛下在沉思良久之後惡狠狠回答了三個字。
李世民凝視妻子半晌,苦笑道:“看來終此一生,我也不會再有親冒矢石縱橫沙場的機會了……”
挺著大肚子的長孫皇後愕然望著一臉陰霾的皇帝大步闖進寢宮來,端起宮人奉上的水盞喝了沒兩口便扔在了地上,嚇得那宮女當場便跪了下去,臉色慘白,淚珠在眼眶中打轉,眼見便要哭出聲來。
皇帝是一定要親征的,誰要阻止,那無異於與虎謀皮,必然是要豁出性命的。
魏徵正容道:“若陛下真的僅僅是接見士卒鼓勵士氣,魏徵雖不以為然,亦不囉唕。陛下隻要答應臣此番用兵絕不禦駕親征,臣這便辭駕出宮,再不多話!”
皇帝的呼吸一滯,魏徵那笑吟吟的麵容越發顯得可憎,明顯一副有恃無恐的神情。
李世民強自按捺著心中的不快,耐著性子答道:“朕以決意李藥師以刑部尚書檢校中書令為定襄道行軍大總管,曹國公以並州都督為副總管。”
說著,皇後推開皇帝扶著自己的手,緩步往內殿走去。
她輕輕笑了笑:“反正你想好了,你若要做明君,這個魏徵便是上天派給你的諸葛孔明。你要想做昏君,他便是上天派給你的逢龍比幹。他究竟是誰不取決於他,而是取決於你這個君王。臣妾倒是無所謂的,陛下為明君,我便做賢後;陛下為昏君,我便也做個昏後,總要配得上你才是!”
李世民冷冷道:“怎麽,連軍事你這個秘書監也要插手?”
大殿中的氣氛一下子凝重肅殺起來。李世民圓睜著兩隻眼睛惡狠狠盯著麵前這位不久之前剛剛被任命為秘書省長官的東宮舊人,兩道如同箭矢般鋒銳的目光仿佛要將傲然站立在丹墀之下的此人在頃刻間射穿。若是目光能夠殺人,此刻的魏徵早已死了千百回。
“還不是那個隻配回老家種地的魏村夫,如此下去,恐怕早晚有一天我會忍不住殺了他!”李世民恨聲說道。
一旁的李靖心中暗自苦笑,這個比自己小了十來歲的魏玄成,還真是諫言諫上了癮,不分場合不分時候也不分事情,連點最起碼的進諫學問都不講究。皇帝都還沒說要親征的,他便先跳出來堵皇帝的嘴,若是這位君主抓住這點破綻責問追究,這位秘書監大人卻要獲一個不大不小的罪名了——此刻若是有殿中侍禦史在側抑或蕭瑀在場,早就跳出來彈劾他了。
長孫氏伸手幫皇帝理了理頭發,道:“孔明不就是個種地的村夫麽?劉備先主為一村夫能三顧草廬,得之則喜不自勝,陛下得了個村夫,怎麽反倒悶悶不樂?難道陛下不以先主為先賢?”
李靖這幾年一直待在京師,對朝廷的事情看得也就比較通透。開始的時候他也以為李世民重用魏徵不過是做個給天下人看的樣子,以顯示他這個君主胸襟廣闊不計前仇。但魏徵的膽子卻是越來越大,說話諫言也越來越不給年輕的皇帝留情麵。李靖自己就有十幾次親眼見他在朝堂上口若懸河侃侃而談,將皇帝的某些言行批評得體無完膚。貞觀元年為了關中軍府早征中男的問題,這個前東宮洗馬在殿中口說手比將皇帝及當時在禦前議政的三位宰相批駁得啞口無言,李世民當即拍案大怒,怒斥魏徵越權擅權。換了別個大臣,被皇帝如此指責,除了免冠謝罪或者就此住口再無別的辦法。偏偏就是這個魏玄成,在皇帝麵前毫不示弱,居然用手指頭點著皇帝的鼻子曆數這位新天子繼位以來所做的數件失信於民之事。這一說起來便滔滔不絕地自三皇五帝一直講到隋煬帝的教訓,弄得原本氣惱之極的皇帝沒了脾氣,隻好乖乖承認是自家不對立即糾正,否則還不知道這個魏徵究竟要說到什麽時候。
盡管,皇帝此番是一定要親征的。
李世民頓時一臉欲哭無淚的表情:“那個嘮嘮叨叨煩死人的村夫若是能有孔明半分聰明,我也不會被他氣成這樣了!”
李世民怎麽弄李治便是不肯睡,隻是哭聲漸漸低了下來,他正自擦著額頭上的汗水冥思苦想這臭小子究竟怎樣才肯入睡之際,忽聽得皇後溫婉柔和的聲音在背後響起。
魏徵道:“近日陛下連續在內宮校閱軍士,所為者何?”
見李世民發愣,長孫皇後又道:“我聽說主明才得臣直,魏徵每每能夠直言相諫,甚至不怕觸怒於陛下。這恐怕不是魏徵的膽子大,而是你這個皇帝開明聰慧胸襟博大。你想做個明君,魏徵自然也想做個賢臣。若是你不想學明君的氣度,難道他還敢這麽不知死活麽?就算他不懼死,巨鹿魏氏一族難道也不懼天威?”
“臣妾恭賀陛下如天之喜!”
貞觀三年十一月十四,李世民在東宮顯德殿設中朝,向文武百官宣示頡利十大罪狀,拜刑部尚書檢校中書令李靖為定襄道行軍大總管,拜並州都督李世勣為行軍副總管,征發關中之兵兩萬為中軍,征發並州之軍七萬為主力出征漠北,敕命於貞觀四年元月之前在並州完成總管府的組建及大軍的集結。為保障此次軍事行動的後勤糧秣,李世民下敕由尚書右仆射杜如晦領銜專辦大軍糧秣供給事宜,尚書省民部自尚書以下堂官、兵部自侍郎以下堂官、中書省兵房舍人、門下省兵科給事中均在南省輪值辦公,凡涉及北征大軍所需人、財、糧、物,從兵部上呈表單到三省五花判定再到皇帝正式敕旨發出,前後竟不超過一個時辰,如此效率,自三省定製以來尚屬首次。
所以,別的事情或許還有商量,這件事情卻是沒商量的。
據說,就在李靖領天子節鉞離京當天,大唐天子李世民召魏徵獨對,直截了當地問了一個問題:“朕與藥師,能軍者誰?”
皇帝的呼吸聲漸漸粗重起來。
下一刻,大唐天子怒容滿麵拂袖而去,竟將兩位大臣晾在了殿上……
正在顯德殿內與返回長安還不到兩天的李靖商討前線軍事的李世民雖然十分討厭魏徵在這個時候來搗亂,卻還是揮手命人宣其覲見。
水盞落地的聲音驚醒了搖床裏本來便睡得不那麽沉的晉王李治,剛滿周歲不久的九皇子立刻細聲細氣地哭了起來。
長孫氏搖了搖頭,柔聲道:“稚奴被你吵醒了,你哄哄他!”
長孫氏一愣,隨即臉上浮現出會心的一笑。此時李治卻還在細聲哭泣,她略有些費力地支撐起身子,站在那生悶氣的李世民見狀急忙上前攙扶著她站起了身子,嗔道:“我不過是被那村夫頂撞得火上了頭,過來你這裏散散心,你這麽重的身子,還非要拘這個禮數做什麽?”
長孫氏神情認真地道:“你不是一直立誌要做個名垂千古的好皇帝麽?如今上天派了孔明那樣的賢人來輔佐你,你難道還不高興?”
“請問陛下,此次出兵漠北,誰為總管?”魏徵直視著皇帝道。
魏徵點了點頭,毫不客氣地道:“陛下既然已經決定了前敵統帥人選,戰前鼓舞士氣之類的事情,便應由未來的定襄道行軍大總管去做。無論是從道理上還是從上下層級統率關係上均應如此,陛下去做不但越俎代庖,還會使眾將眾軍不知所從,對未來戰事不利!”
李世民皺了皺眉頭,無奈地道:“玄成有話盡管說來,就不必兜圈子了吧!”
所以今天一聽說這老夫子進宮來了,李靖立時一個頭漲得有兩個大,看來軍事問題一時恐怕是討論不下去了……
“陛下須向臣保證,此番絕不禦駕親征!”魏徵的聲音再一次響起。
李世民哈哈大笑,強自壓抑著瀕臨於爆發邊緣的怒氣道:“魏徵,你是不是吃錯了藥了?連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你也要來朕跟前絮叨?你魏徵什麽時候又懂得軍事了?朕不和你生氣,你趁早回去是正經,不要在這裏讓朕和藥師兄笑話。”
長孫氏也不勉強,任由丈夫攙住自己,笑道:“我是替你高興啊!”
大唐皇帝愕然轉身,卻見長孫皇後穿著一身深青色的赤質褘衣,裨、紐、佩、綬佩戴齊全,發髻之上也戴上了金質鳥飾,正自彎著腰小心翼翼地護著肚子往下跪。
李世民這一驚可是非同小可,急忙上前攙住道:“你瘋了麽?七個多月的身孕還要行大禮,你不要命了?”
李世民暗自搖了搖頭,無奈地道:“朕正在和藥師商討出兵漠北事宜,校閱軍士是為了在出征之前給中軍的將士們鼓鼓勁……”
魏徵昂然進殿,規規矩矩行禮,然後站直了身軀,劈頭便道:“陛下,臣有一疑,請陛下為臣解惑!”
李世民自禦案後站了起來,走到丹墀的台階之上站定,臉上似是譏諷又似是嘲笑地道:“朕為天子,大軍出師之前親**問鼓勵將士,難道不應該麽?依你魏徵的說法,朕接見一下軍士便是越俎代庖?”
“陛下若為天子,則臣請陛下以天下蒼生為念,舉國元元黎庶尚不飽暖,而陛下卻欲親獵漠北,此隋煬帝之行也!陛下若為上將,魏徵無言以諫,但請還大寶於先太子……”
“魏徵,你是活得不耐煩了?”李世民緩緩地咬著牙問道。
長孫氏急忙伸手推著搖床晃了起來,使眼色暗示那宮女下去,口中卻淺笑著道:“這幾年你的脾氣是越來越大了,今天又是哪一個惹你不快了?”
“那你為何阻朕親征?朕為將軍十餘載,難道還會有什麽閃失差池?”皇帝怏怏不樂地反問。
大唐皇帝呆了半晌,直到李治的哭聲略響亮了些,這才醒悟過來,急忙笨手笨腳地搖起了搖床,一邊搖一邊口中念念有詞。李世民生性好強,文治武功行政軍事樣樣不弱於人,唯獨看護嬰兒卻是破天荒頭一遭,一時間張手支腳地頗有些不知所措。站在一邊伺候的宮女宦官們見皇帝如此尷尬模樣,想笑卻又不敢笑,一個個繃著臉憋得極為辛苦。
魏徵毫不示弱,仰著臉對著皇帝道:“臣說的乃是正道,陛下越俎代庖,本身便是錯的!”
對於當今皇帝這件欲說還羞始終有抱琵琶半遮麵的心腹事,李靖心知肚明。昔日的秦王一旦聞到硝煙的味道,整個人便會興奮得不能自製,在這一點上,這個人現在不過是拿天策上將軍、太尉、秦王、左右十二衛大將軍、雍州牧等十幾個頭銜換了一個皇帝的頭銜而已。北方的戰鼓一響起來,想要他規規矩矩待在長安等候前線將領露布報捷那簡直如同癡人說夢。李靖其實早有心理準備,自己這個中書令兼任的定襄道行軍大總管,打起仗來指揮權限十之八九還不如當年在趙王麾下做行軍副總管兼長史的時候。
魏徵卻微微笑了笑:“陛下,臣早就是將死之人,能夠苟活到今天已經是異數了!”
魏徵不卑不亢地道:“臣既然奉旨參與朝政,凡軍國大事,臣便要過問,否則便是辜負聖恩屍位素餐,便是失職!”
魏徵從容不迫地回答道:“陛下之軍略武功,天下無出右者!”
李世民一臉又好氣又好笑的神情,惱道:“我受了一肚子氣回來,你還替我高興,什麽意思嘛!”
就在甘肅諸州遭突厥襲擊的警報傳來的時候,大唐皇帝李世民連續在東宮內校閱軍士,整日擐甲執兵。這種頗為反常的現象終於引起了朝中文臣的警覺,十一月三日,秘書監參與朝政魏徵不顧衛士攔阻,持笏著服直闖東宮。
“因為陛下現在已不是將軍!”
“朕不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