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樞輪替

李道宗緩緩點頭,含笑一字一頓地答道:“你問得好,打人的人雖然當庭受了申斥,卻可保終身祿位,兩年之內必受國公之封。被打的人雖在百官麵前受了撫慰,然而淡出政府卻是旦夕之間的事情了,此事說起來,與藥師的前程倒還有些幹聯……”

李世民點了點頭,又道:“朝廷設內廷三省,尚書省主管行政,中書省擬敕,門下省封駁諫言,三省各司其職,則雖出昏君,不亡其國。若是三省唯命是從碌碌無為,則此時天下之大,雖堯舜在世亦不能治之。自今日起,恢複國初五花判事製度,尚書省兵、吏、戶、刑、工、禮六部與中書省六房舍人門下省六科給事中三相對應,以後言專事之敕命詔書,不僅要有朕及三省長官的印鑒署名,還要有相應三省各部、房、科過手官員的署名,敕書有誤,從朕這個皇帝到六品的給事中,都要承擔責任!”

“嗬嗬,這檔子事說來簡單,做戲而已。敬德是主上腹心之臣,配合皇帝來這麽一出苦肉計,震懾百官儆戒功臣,法子雖說不大雅,卻是一副慈善肝腸。”李道宗笑著對李靖解釋道。

高士廉腦袋“嗡”的一聲轟鳴,也被皇帝刀子一般的話語激出了一身的冷汗。“皇帝在找茬清洗武德舊臣”幾個字閃電一般閃過腦際,一邊暗恨自己不該跳出來觸這個黴頭一邊連忙跪倒道:“臣事君不誠甘當其罪,陛下聖明燭照胸懷萬裏,是微臣錯估了陛下的心胸氣魄,微臣願意領罪……”

武德九年十月八日,南陽郡公靈州都督李靖回到了京城長安。此次進京述職是意料之中的事,自四月靈州大捷之後,李淵便欲調他回京接任尚書省兵部尚書一職,由於當時朝廷分析突厥大軍很可能在數月之內再度南來,需要整頓軍務以備邊防,才沒有成行,反而敕命他就地接了任城王李道宗的兵權就任靈州都督。後來幾個月裏朝中迭經大變,六月秦王李世民在宮城北門設伏殺太子建成齊王元吉,隨即被立為太子並“總攬軍國事”,八月初李淵退位稱太上皇,太子登基繼位,隨即便全力應付廬江王和燕王的反叛及突厥大軍的入寇。因此直到最後一名突厥退出長城,尚書省才再次發出召李靖回京述職的上敕,然而此時京師早已是物是人非,兵部尚書一職現由聖眷正隆的原天策府寵臣杜如晦擔任。李靖雖然戰功顯赫,然而卻在儲位之爭最關鍵時作壁上觀,擁立之功是半點也談不上。當年唐軍入京,李靖因告密將被處斬,是當時的敦煌公當今皇帝李世民在李淵麵前說項才得保性命,別人在太子秦王之爭當中持中立態度或許可以為皇帝所諒解,然而李靖持此態度,說輕了也是忘恩負義。回京路上這位戰功赫赫的一代名將心中不住打鼓,此去吉凶尚在不可知之間,突厥入寇期間,由於要賴其守邊,皇帝對他還算客氣,重大軍情及方略均不瞞他,然而此刻長安之危已解,皇帝還能要他這忘恩負義的“名將”與否就亦在兩可之間了。

此事讓李靖頗覺難以置信,尉遲敬德是個粗人不假,但粗到此種地步卻也未免過分了些,更何況以朝野對此人的風評來看,若說此人因此謀反李靖倒是相信,若說此人因此嚇得服藥自盡,便是殺了他也不肯相信。

高士廉張了張嘴,錯愕地道:“其疏語多狂悖,臣以為不宜貿然上呈褻瀆聖聽……”

王珪抬頭麵色平靜地道:“陛下,臣六月係有罪囚徒,七月任諫議大夫,八月升散騎長侍,七天之前剛剛升任黃門侍郎,數月之內品秩連升七級,已是出於陛下殊恩。門下侍中位列政事中樞,主掌敕命封駁,職責重大,臣恐不能勝任。況且禮製乃國之根本,臣從罪囚一躍而為宰相,恐百官不服,國家有製度,朝廷有成規,不宜輕易破例破格,否則後世仿效,終歸於國家有害!”

他掃視了文武群臣一眼,緩緩開口道:“王珪!”

李世民沒有說話,轉過目光盯著高士廉看了半晌,歎了口氣道:“舅舅,朕有件事情,正要問你!”

房玄齡聞言,心中暗自一笑,看陳叔達時,卻見這位宰相一臉莊重肅穆,離席出班奏道:“臣等職分所司,不敢玩忽怠慢……”

高士廉環顧左右,再也繃不住勁,出班奏道:“陛下,中書令貴為宰相,乃國家重器,沒有公罪,不宜輕予置換,宇文公事君不誠,當領其罪,老臣以為,罰去俸米半年也就是了……”

“事後陛下召我進宮,私下說明了此事,另外還讓敬德給我當麵賠罪,此事切勿外傳,我是信得過你藥師才告訴你,你不要害我!”李道宗笑著對李靖道。

李世民冷冷地打量了他半晌,方道:“罷了,說起來人主威壓至重,除了真正的君子,誰又能免俗?不過中書省掌製誥重責,你凡事唯唯諾諾,如何得盡職責?自今日起你便不必到中書省輪值了,說起來,以你的才力見識,便是做個舍人也未必能夠盡職盡責。你退開吧,朕不以言語罪人,不必自驚,然則中書之地太過重要,朕不能所托非人!”

李世民看著他道:“宇文士及的中書令一職,就由你來擔當吧!製誥重責,不可輕忽!”

李世民皺起了眉頭,語帶譏諷地道:“朕說這麽幾句話,便可以比擬堯舜了?做明君如此輕鬆,曆代聖人孜孜求治卻又何苦?恭祝萬年,自古皇帝,除了始皇帝和漢孝武帝,又有哪一個活過了七十歲?江山萬載永固,說來好聽,秦隋兩代,開國之君哪個不是曠世雄主,曆二世而亡其國,這卻又是為了什麽?奉承話好說,事情卻不是那麽好辦,宇文士及,你侍奉了隋煬帝,又侍奉了你的哥哥宇文化及,想必他們在位的時候,你也是拿這些不痛不癢的屁話糊弄他們來著吧?”

“你以為?你是皇帝還是朕是皇帝?王珪的奏疏再不妥,卻也是呈遞給朕的,你身為門下省長官,主掌糾劾大權,對於臣下的上書諫言橫加阻塞,說輕了是玩忽職守,說重了就是阻塞言路蒙蔽朕聽。朕是那等以言語罪人的昏庸之主麽?就算朕是昏君,你和光同塵不言不語哄著朕高興又不讓別人說真話說實話捅破這層窗戶紙,這也算忠臣所為麽?”

李道宗哈哈大笑,用手點著李靖道:“藥師不僅精於軍事,官場中這一套你也看得通透,你是大智若愚啊!和淮安王有得一比了……”

李靖笑了笑:“我隨便一問,大王也不必當真!”

一番長篇大論方畢,中書令宇文士及即刻出班奏道:“陛下發此亙古未有之宏論,僅此便以超邁古今,雖漢高魏武亦不可比,唯三代之治似可同論之。臣等居於大唐盛世,有幸侍奉一代明主,亦是幾輩子修來的福氣,臣等恭祝陛下萬年,大唐江山萬載永固!”

李世民點了點頭,轉頭示意殿中省值日官,值日官急忙走上前兩步,高叫道:“退朝——”

他的老上司原東南道行台尚書令李孝恭由於楚王杜伏威一案此時早已靠邊,連封邑都由趙郡改為了河間郡,自然不能再指望,不過畢竟想從日久,李靖還是備下禮物去探視了一番,一見麵才嚇了一跳,短短一年多時間不見,這位正在壯年的郡王竟然老了幾十歲,頭發全白不說,連說話都不利索了。李靖失望之極,隻得好言寬慰了一番悻然離開。

“得了吧,你善於奉承逢迎,這是老毛病了,朕自認還是知道你的!”李世民冷笑著打斷了他的話,“前日在禦苑,朕就數落過你這毛病,希望你能收斂一點,看起來改變人的習性,也真是一件難事,魏徵常勸朕親賢者而遠佞臣,佞臣是誰,朕一向不知,今日看來,你跟這個佞臣倒是有些貼邊……”

宇文士及大驚失色,叩頭如搗蒜一般,口吃地道:“陛下明鑒,臣學識淺薄,常以恭維逢迎之態事君是有的,但臣……臣萬萬不敢有二心,陛下‘佞臣’二字,臣萬萬不敢領受……”

他抬眼看了看李道宗,緩緩道:“不過我還是有一事不解,朝中無功而居高位者頗多,為何挨打的偏偏是宇文相國呢?雖說是作戲,可一朝宰輔當庭被毆,終歸不大好看啊!”

宇文士及萬沒想到頭一個站出來讚譽皇帝的聖明,竟然一個失策馬屁拍在了馬腳上,頭上汗水立時涔涔而下,急忙跪下道:“陛下明鑒,臣萬萬不敢以褻瀆之心欺於君前……”

高士廉一怔,卻聽李世民語氣淡然地道:“上月中左散騎長侍王珪有一封奏疏,言朕未登基時之得失,為何至今不見你呈遞上來?”

宇文士及還要折辯,一抬頭正對上李世民冷冰冰不帶半分感情色彩的目光,不禁渾身一顫,頓時委頓下來,口齒艱難地道:“微臣知罪,謝陛下厚恩……”

王珪心中一凜,出班跪倒道:“臣在!”

蕭瑀不在,封德彝老奸巨猾,沒看明白的事情萬萬不會說話。房玄齡對皇帝的舉措早已心中有數,自然不會在這個時候出來添亂,說起來輔臣中資格最老身份最超然的侍中是陳叔達,不說此刻朝堂之上,便是整個大唐朝眾多文臣武將當中,除了已經榮養的裴寂以及已經死去多年的劉文靜沒有人在資曆上比得了他,然而此刻這位老先生偏偏對朝堂上發生的事情冷眼旁觀視若無睹,便似朝廷宰相的更迭與他沒有半點關係一般。

李世民笑道:“規矩是人定的,能定自然能廢,國家公器,唯賢者居之,這是最大的禮製規矩,你不要不安,官升得快了點兒無所謂,隻要你能盡起職責,就是對得起朕了。門下省的職責重在封駁,自武德元年以來,皇帝敕命無一件被駁回,這是皇帝聖明麽?朕看不盡然,劉文靜擔任納言時,門下省尚且能就朝政言論得失,他一死,連個敢說話的都沒有了。事事都由人主獨裁,朝廷設大臣何用?朕今日就立個新規矩,自現下起,中書省起草的所有敕命都不得再用朱筆,一律用墨筆謄寫,就是朕的手敕,也不得用朱筆,舉朝文武,隻有門下省六科給事中可用朱筆,以往對命敕的封駁修改都是另卷謄寫,浪費紙張且效果不彰顯,朕再立個新規矩,自此以後,所有對詔書的封駁均在原文上塗改,這個規矩凡是我大唐後世子孫即須遵循,要讓後人知道,門下這個地方,就是專門負責監督皇帝匡扶君主過失的!”

兵部尚書杜如晦急忙出班站立應道:“臣在!”

他笑了笑:“叔玠克明入閣,李藥師執兵部,都是大封拜,自然要禮部議禮,中書門下畫敕,今日朕雖然金口玉言說了,卻也還未必作數。玄齡和子聰閣老若有異議,自可按製封駁拒署,不必奉朕眼色行事!”

李世民靜靜地凝視著群臣道:“朕登基至今,兩月有餘,深感君倚於國,國倚於民。殘刻百姓以奉君主,就像割自身之肉以充腹,肚子吃飽了,人也就死得差不多了。皇帝富有了,國家也就亡了。前隋之鑒,曆曆在目,是故人君之患,非自外來,毛病常常出在自己身上。一般而言,貪欲旺盛,靡費必廣;靡費一廣,賦稅便要加重;賦稅一重,老百姓就愁苦萬分;老百姓一愁苦,國家便危殆之極;國家危殆,當皇帝的離倒大黴就不太遠了。治國就像栽樹,樹根穩固不搖,枝葉就自然茂盛。為君之道,必先存百姓,不說讓天下黎庶安居樂業,起碼要讓他們能夠生存下去。民為邦本,本固國寧,就是這個道理。欲安天下,必先正其身,皇帝必須克製自己的奢侈欲望和好大喜功性情,不能因一時衝動便擅頒謬敕亂命,損害農時折騰百姓,此即為君無為則人樂,君多為則人苦!朕的治國大策,說起來卻也簡單,不過三事爾,一曰偃武修文,二曰戒奢從簡,三曰輕徭薄賦。能做好這三件事,朕為一代明君,卿等為一代名臣,做不好這三件事,朕便是一代昏君,卿等便是一代亂臣。在此,朕當與眾卿共勉之!”

李靖回長安後才聽說了一宗極尷尬事,突厥兵退,大唐皇帝在東宮承恩殿設宴與群臣共賀,讓中書令宇文士及坐了右首第三位,卻惹惱了在此次長安之危中立下赫赫戰功的右武候大將軍尉遲敬德,這莽漢一邊叫著“你有何功,竟居我上”一麵揮拳相向,坐在兩人中間的任城王好心起身勸架,卻挨了不識好歹的尉遲敬德數拳,且傷在臉上。大唐皇帝當場大怒,麵色鐵青地訓斥尉遲恭道:“朕讀高祖本紀,見到誅滅功臣一節,常深以為憾,引以自誡,欲與眾卿常保富貴至子孫不絕。然則朕不為高皇,卿等也莫為韓信,若屢屢犯法,朕雖不欲為漢高亦不可得。國家綱紀,唯賞罰二項爾,非分之恩,不可數得,卿等亦當勉自修飭,好自為之,無貽後悔!”這一番殺氣騰騰的誅心之言頓時令滿殿文武戰栗不已,一向膽大如鬥的尉遲敬德回複之後竟嚇得仰藥自盡,幸虧救得早又救了下來。

杜如晦跪倒叩頭道:“謝陛下厚恩!”

李世民歎了口氣:“舅舅,不是朕苛求,錯估了朕無所謂。然則門下省這個位置實在太重要了,唯唯諾諾萬事求一團和氣是不成的。你不要惶恐,你是皇後的舅舅,也是朕的舅舅,朕不會為了這點事情苛責你,隻是侍中掌符璽持相印,你這樣子不成,不要在門下省了,朕也不降你的品秩,到外郡去當個都督罷,你既然不成,朕就找一個稱職且能孚眾望的來幹。”

翌日,貞觀天子李世民在東宮顯德殿召集群臣大朝,在京五品以上官員悉數與朝,隻有首席宰相尚書左仆射蕭瑀未曾上朝。他因前日在政事堂與房玄齡爭論未果,嘴皮子官司一直打到禦前,李世民模棱兩可不表態,蕭瑀不滿之下告病,李世民順水推舟下明敕令他“歸第養恙”,此事在朝野傳得沸沸揚揚,他此番自是不好意思大搖大擺來上朝。

李靖嘖嘖稱道:“皇帝這一手委實漂亮,大王不說,我便是死也猜不透!”

說著,他緩緩掃視了一眼群臣,斬釘截鐵地道:“自今而始,不經中書門下,便是朕的親筆手敕,亦視同偽詔!”

李靖愕然望著李道宗,卻見這位郡王隻是微笑,再也不開口了。

他臉上的傷還未曾痊愈,說起話來卻是談笑自若。

他環顧了一下此刻已然聽得暈暈乎乎的群臣,嘴角帶著冷峻的微笑對房玄齡道:“玄齡下去就擬敕,免去宇文士及中書令之職,由兵部尚書杜如晦檢校中書令,免去高士廉侍中之職,出為……安州大都督,以黃門侍郎王珪守侍中,至於如晦所遺兵部尚書一職,就依前議,由李靖實任,特旨參議朝政得失!”

李世民眼珠略略轉動了一下,叫道:“杜如晦!”

群臣麵麵相覷,不明白為何皇帝僅僅因為幾句無關痛癢的奉承話便變了顏色痛斥臣下,說起來此事太過微不足道,然而事實就在眼前,就為了這麽區區幾句話,一個中書令便被罷免。堂堂朝廷宰相,因為說好話而被罷官,這卻也是亙古以來頭一遭新鮮事。

這一番話說得群臣驚駭,皇帝超拔王珪為門下侍中,也還罷了,然而這兩條新“規矩”卻當真是亙古未聞之事,自古帝王,無不以集權為樂事,主動將手中權柄分給臣下尋求製約的,當今皇帝確是自有皇帝以來的第一人。

另外一個要去探視的人便是在新皇登基後驟然間紅得發紫的江夏郡王李道宗,他與江夏王雖然隻有數日接觸,但同為統兵大將,英雄惜英雄。李靖自出仕以來便一直在外任轉悠,與京城諸臣素無來往,如今在這時候京內能說得上話且肯為他說話的除了李孝恭便隻有這個年輕的江夏王了。

李世民凝視了他半晌道:“你是先太子尊重的老師,也是朕尊重的老師,你的奏疏,舅舅雖然壓下了,朕還是讀到了,句句中肯,皆是良實之言。你能不避嫌疑犯顏諫事,足見你對朕對大唐一片赤誠,門下省職責重大,朕就是要有這麽一個人來時常提醒朕謹慎小心,來匡扶指正朕的過失,你是君子之臣,放眼天下,侍中之職非你莫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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