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水之神
李世民抬起頭,目光又恢複了方才的冰冷嚴肅,語氣莊重肅穆地道:“我已經成為大唐的皇帝了,你應該稱呼我為陛下!”
這一次,他問話的對象卻是一個如小狼崽般的少年,這少年看上去不過五六歲的年紀,滿頭的頭發結成辮穗還短得很,然則卻帶著一臉與年齡不相仿的勇氣與無畏。他跟在鐵勒族“特勤”契苾葛的側後,黝黑的臉膛在陽光的照耀下閃爍著一層淡金色的光暈。
突利可汗是突厥阿史那皇族,名字叫做什缽苾。
在這個人的臉上,終於浮現出一個真正的,充滿和煦陽光的微笑。
李世民麵沉似水,冷冷道:“什缽苾(bì),罵人的話,去年我便已經和你說過一次,兄弟之間,難聽的言語我不想再說第二遍。我隻想問你,你此番前來,究竟是來祝賀我登上皇位的呢,還是來找我廝殺放馬的?”
“謝陛下的酒!”緊接著跪下來的,是回紇、仆骨、同羅等十一個部落族群的長老和酋長。
一發兩矢,兩矢皆中,最詭異的是,竟然隻發出了一聲破空聲響。
八月底,突厥大軍糧盡,遂沿唐廷製定路線緩緩離境,靈州都督李靖請敕於半路擊之,為皇帝所拒。
李世民冷冷哼了一聲,冷電似的目光轉向一邊,道:“社爾,我的兄弟不理會我,你呢?你和你的兒郎來到長安,是來找我喝酒還是來和我打仗?”
契苾何力張了張嘴,似乎還想繼續說什麽,他的父親——受過前隋皇帝敕封的莫賀咄特勤契苾葛鐵青著臉色斷喝了一聲,打斷了他的發問。
此刻偌大的地域內竟然沒有一匹戰馬發出嘶鳴之聲,隻不安地將四蹄在原地蹬來踏去。
這次契苾何力沒有理會自家父親的怒喝,徑直拍馬走上前來,滿臉興奮神色地道:“你的箭術,隻應屬於襖神,我在草原上便聽說過你,你是勇士中的勇士。”
謝陛下的酒,此刻的天地間,隻有一個人還站著,或者說,還端坐在馬上,烏鬃馬優雅地緩緩踱著步子,似乎在分享主人的尊貴與榮耀。
他抱著那做工精細的弓箭,就那麽在眾目睽睽之下單膝跪了下來,脆生生扯著嗓子喊道:“謝秦王!”
大唐皇帝在痛責執失思力之後聽從蕭、封二宰相意見,同意言和,以塞外禮向突厥索要放還贖金。頡利向唐陛下表,欲以所攜羊馬三千頭為貢,李世民不受,命頡利放還於武德八年被擄至定襄之禮部侍郎溫彥博,頡利當即應允。
突厥兵退之後,尚書左仆射蕭瑀問曰:“當日突厥大軍圍城,謀臣猛將多請戰而陛下不允,臣等深以為疑,而今突厥果然不戰自退,卻不知陛下妙策安在?”
突利大窘,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作答。
突然間,一個稚嫩的聲音打破了千軍萬馬的沉寂:“襖神庇佑,一箭雙旗,你果然是傳說中的秦王!”
李世民冷笑著道:“好……好……草原上的好漢們既然看不起我李世民,我若就這麽縮回長安城裏去,豈不是更要為天下豪傑所笑,何力,你說是不是?”
他是降落人間的神祇,還是惑亂眾生的魔鬼?
李世民悠然自得地道:“我準備了好酒好肉,我也已經調集了千軍萬馬,等著在這裏迎接老朋友。我已經命令靈州的李靖截斷了咄吉老賊北還塞外的退路,我不想打仗,尤其不想和我昔日的兄弟們打仗,但是我是大唐的皇帝,不是任人欺侮的小孩子……”
突利和阿史那社爾兩位堂兄弟相視苦笑——射落象征家族地位的纛旗,這在突厥傳統中是向整個族群挑戰的意思,大唐的秦王,英武的秦王,果然沒有你不敢做的事情啊。
次日,頡利率大軍來到,發覺諸酋已叛,軍心不穩,遂西撤二十裏獨自紮營。唐廷於當夜放還執失思力,他歸營後迅速向頡利稟報了所刺軍情,言道長安周圍已然聚集了五十萬唐軍。頡利聞知驚心,翌日,涇州方麵潰散之卒稟報尉遲敬德軍之戰績,後路動搖,頡利遂生退心,再遣執失思力入長安言和。
大唐武德九年八月廿四日,貞觀天子李世民親率房玄齡等六騎至渭水便橋之上,與突厥諸部落首領相見,痛責諸酋背信棄盟負義忘恩之舉,俄而大軍齊集,突厥諸首領大懼,下馬叩拜不已。突利等人皆言為頡利所欺,遂與世民君臣共飲烈醇,相約不犯。
他頓了頓,冷然掃視著眾酋長道:“你們,誰願意接受我的挑戰?”
突利與阿史那社爾同時回首——果然,萬軍叢中象征阿史那皇族的兩杆狼頭纛旗正在緩緩滑落。
他用的卻也是突厥語。
李世民不禁也被這鐵勒少年誠摯的話語惹得笑了起來,他順手摘下了箭斛,從馬上遞了過去,道:“你既說我是勇士,大唐的勇士便將這副弓箭送與你了!”
久經戰陣的突厥部落酋長特勤們心中同時暗叫糟糕,無人落馬,一般便意味著……
無數雙眼睛注視著那個騎在馬上驕傲而自信的身影,那個自稱大唐皇帝,中原主人的人。
李世民略有些不好意思地撫了一下自家的鼻子,說道:“謝謝你啦,今天你見到他了,真可惜,他不用你來救了……”
“咄吉老匹夫的事姑且不論,執失思力已經被我拿在禁中,等他前來,我自然和他有賬要算,目下我隻問你們!”李世民毫不客氣地打斷他的話道。
八月廿六日,大唐皇帝李世民再次親臨渭水,與頡利、突利及諸部落首領行白馬盟誓不互犯,並約頡利不得對弱小部落肆意以武力驅之。
數萬突厥大軍的軍陣頓時一陣鼓噪,原先被嗬斥放下弓箭的將士們手裏的利器再次舉了起來,瞄準了那在便橋前耀武揚威的身影。
這喚作契苾何力的小鐵勒卻不似突利和阿史那社爾般遲疑,揚著臉道:“大可汗對我們說,大唐的秦王已經被他的父親和兄弟囚禁起來,失去了自由,他帶著我們來解救英勇的秦王!”
李世民揮舞了一下手中的馬鞭,傲然掃視著麵前的千軍萬馬道:“我便是李世民,曾經是大唐的秦王,如今已經是大唐的皇帝,中國的主人。大唐的百萬大軍和億兆臣民均已效忠於我。你們看——”
脆生生稚嫩得如同能捏出水來的三個字,卻如同重錘一般一下下敲擊在心思各異的草原部落首領將軍們的心間……
天地間再一次寂靜了下來……
年輕的突利可汗麵露難色,遲疑半晌方道:“陛下,此次不是什缽苾背義,我們五大部落首領合議會獵……”
兩軍陣前一陣沉寂,氣氛欲加緊張肅殺。
契苾何力仰頭盯著他的臉怔了半晌,這才醒悟過來,略帶些拘謹和拗口地道:“謝陛下!”
李世民深吸了一口氣,摘下了掛在鞍子上的雕弓,扯著喉嚨用漠北草原通用的突厥語叫道:“我就是李世民,大唐的秦王,今天來到這裏,特地來會一會來自大草原的好朋友!”
李世民雙眼一緊,一聲冷笑,敵對雙方所有的人隻覺眼前一花,隻聽“咻”的一聲破空之音響起,突利、阿史那社爾、契苾葛、房玄齡、杜如晦等人心中同時暗叫“不好”!
突利等人左右環顧半晌,片刻之間便已確定無人中箭墜馬。
謝陛下的酒,渭水北岸的數萬漠北勇士跪了下來……
李世民突然兩腿發力,縱馬前出至便橋北端,與身後的臣僚們拉開了約十餘步的距離,程知節等人大驚,正欲跟上去,卻見皇帝一揚右手,這是禁止他們上前的命令,秦叔寶等人心中雖然萬分緊張,卻也勒住了馬韁,不敢貿然跟上。
此番進犯,突厥二十餘萬大軍消耗頗多卻一無所獲,頡利因此遭眾部落首領埋怨奚落,威信大跌,加之塞北氣候異常天災不斷,此後突厥再無大舉南犯之舉。
突利與契苾葛對視了一眼,兩人相視苦笑,同時翻身下馬,像阿史那社爾一樣單膝行禮:“謝陛下的酒……”
被大唐皇帝劈頭點名,處羅可汗的獨生子,突厥汗國的“拓設”阿史那社爾渾身一顫,隨即垂下頭去,用腔調怪異的漢語喃喃低語道:“陛下還是回去吧,兩軍陣前,不是陛下該來的地方……”
突利可汗和阿史那社爾等人臉色大變,他們身後的突厥大軍紛紛轉過方向東張西望,一陣嘈雜聲響起,軍心一片浮動!
突利可汗麵色驚疑不定,他怎麽也沒想到,李世民以帝王之尊竟敢如此托大。他遲疑半晌方尷尬地用突厥語道:“此地兵凶戰危,還請陛下回去吧!”
李世民帶著滿臉鄙夷的笑容掃視了一眼站立在陣前的突厥各部酋長和將領,將目光緩緩轉回到這少年的臉上,柔聲問道:“你見過秦王麽?”
說到此處,他獰笑著帶著絲絲殺氣問道:“好兄弟,我再問你們一遍,你們來到長安,究竟是來找我喝酒還是來和我刀兵相見的?”
渭水便橋位於西門外十二裏處,為水陸往來要地,此刻,大唐皇帝李世民率房玄齡、杜如晦、秦叔寶、程知節、段誌玄等五人正立於橋上。偌大一條渭水之上,這六人六騎顯得分外單薄。在他們對麵,渭水之西,卻是黑壓壓一眼望不到邊的突厥騎兵。
說著,他回頭向秦叔寶使了個眼色,秦叔寶二話不說,飛馬馳過便橋上了高坡,隨手摘下背在背後的號角吹了起來,隨著嗚嚕嚕的號角聲,一隊隊黑盔黑甲的唐軍從東邊的密林深處現出了身形,密匝匝一眼望不到邊際。大隊唐軍排著整齊的陣列向著便橋方向緩緩壓了過來。
突利可汗、阿史那社爾、契苾葛麵色越發地難看,卻是誰也不願意接他的話頭。
契苾何力漲紅了小臉,高聲道:“沒見過,不過我知道,他是中原最了不起的英雄,是在草原上被傳唱的好漢!”
此時唐軍的大隊止住了腳步,將長矛斜指向天,另外一隻手持盾護在胸前。
謝陛下的酒,唐軍的將士們麵向著他們的天子跪了下來,便橋上的宰相和將軍們早已經下馬,他們也跪了下來。
謝陛下!
突厥大軍一陣**,許多突厥將士不由自主地將弓舉起拉開,無數支鋒銳處閃著寒光的箭矢指向了那身無片甲的大唐天子,惹來各部首領一陣急促的命令嗬斥。
終於,阿史那社爾歎了口氣,翻身下馬,單膝下跪右手過肩行禮道:“謝陛下的酒!”
謝陛下的酒……突厥各部的“特勤”和“設”們帶著他們從屬於他們的草原戰士跪了下來。
這一遭連李世民都怔了一下,不禁暗自苦笑:“傳說中的?才一年沒上戰場,我就已經變成‘傳說中的秦王’了?”
在數萬人傻呆呆的目光中,契苾何力翻身下馬,快步跑過去,雙手舉過頭頂,費力地接住了那對他顯得過於沉重的弓和箭——箭斛裏還有三十四支狼牙箭。
皇帝答曰:“朕觀突厥之兵,雖勢眾而不齊整。君臣上下,唯財是圖。凡前受我恩惠者皆見朕而拜,且於頡利嘖有煩言。此等兵雖眾,然則不能上下一心,不難破也。況且朕早已命李靖、敬德伏兵於後,倘前後夾擊,頡利雖有二十萬重,亦必敗無疑。頡利、突利皆知兵之人,必不肯引兵來戰。反觀朝廷,此時倉廩未實天下未安,朕即位之初,不欲多有死傷,徒增百姓怨懟。即使一戰得利,亦不能就此平滅其族,相反使其結怨於我,日思報複,將來為患無窮。休兵再和,而賄以金帛,施以小惠,其必得意忘形,戰備鬆弛,驕橫自恣於內,傾軋瓦解,其破亡之漸,必自此始,此之謂‘將欲取之,必先與之’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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