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真相

夜幕降臨,高樓大廈寂靜如同一汪死潭,落地窗倒映著繁華城市的奢靡與華美,光滑的木質地板上扔滿了煙蒂,寬敞的辦公室被繚繞的煙霧所籠罩,刺鼻的氣息使空氣越發渾濁起來,氣氛凝重而壓抑。

段易峰目光虛放在遠方,瞳孔渙散導致無法具體凝固在物體上,他沒有心情觀賞,確切的說,他此刻大腦一片混亂,太多的東西糅雜在一起而無法理清。

指尖的煙頭燃燒著點點星火,他深吸一口,然後輕輕吐出,煙霧迅速擴散至空氣中。

餘言加完班發現董事長辦公室仍亮著燈,她活動了一下筋骨,將東西收拾好打算去看看情況,門並沒有鎖,敲門也沒有人應,她一邊想肯定是董事長離開時忘記關燈,一邊順手打開門,隨即便被滿屋的煙霧氣息嗆住了,她捂住鼻子劇烈咳嗽了一會,就看見站在落地窗前的男人。

段易峰麵對著落地窗,整個人都籠罩在沉悶的霧氣中,地上扔滿了煙頭,吞雲吐霧、目光無神,平時最注重禮儀的他現在就連西裝上都落了不少煙灰。

看起來,他這樣一動不動站了很久。

在餘言心中,段易峰就像是一塊精英招牌,他的衣著、舉止都精致到無可挑剔,這個男人做事永遠幹脆而果斷,在商場上他對敵人從不手下留情,麵對任何人都能保持絕對的理性,除了某些諸如‘吃巧克力’‘玩仙人掌’的幼稚習慣。

餘言很難想象這樣的人如此迷惘、頹廢的樣子。

她聽說,曾經房地產市場經濟蕭條,導致騰軒股市下滑,一度虧損幾個億,當時甚至有預言說騰軒撐不過三個月,那樣嚴峻的局麵,段易峰連眉頭也沒皺一下,他有條不紊的采取措施,力求將損失降到最低,而在三個月後,騰軒經濟加速發展,顛覆無數人想象。

餘言忍不住靠近,段易峰迷惘呆滯的表情讓他母性大發。

“段董,還不下班嗎?”餘言擔憂的問。

段易峰冷冷瞥她一眼,將指尖燃盡的煙蒂隨手扔在地上,特別訂製的領帶鬆垮的掛在脖子上,他語調不耐,“你先走吧。”

餘言抿了抿唇,猶豫著又問,“是發生了什麽事嗎?有時說出來會比較好受。”

“走。”段易峰麵無表情的吐出一個字。

“可是……”情況看起來很不對勁啊!餘言掃著落地窗,懷疑段易峰會不會突然想不開做了傻事。

當然,這純屬她的完全腦補,不可考據。

明亮的火光跳躍燃燒,段易峰重新點燃一支煙,目光鋒銳,唇線冷漠,就連聲音也帶著沙啞,“別讓我說第三遍。”

餘言默然,她想到陳昆被下放基層的事,不敢再與段易峰抗爭,殺敵一千自損八百,實在沒有必要。

可就在她手指落在門把上時,段易峰突然開口。

“等等,我……你結婚了?”

餘言瞪眼,狠狠吃了一驚,無數老板與秘書曖昧勾搭的事例紛紛在腦海浮現,段董為什麽會問這樣的問題!這種時刻、這種問題,聽起來未免太詭異了吧!

然而這些念頭隻出現幾秒就被她打消,餘言微笑著點頭,“是的,段董。”

段易峰轉身麵對著他,任煙在指尖燃燒,他皺著眉,愁容滿麵,語調仍盡量維持平靜,“你有孩子了嗎?”

“是女兒,已經兩歲了。”餘言冷汗淋漓,這種走向越來越怪異的話題是怎麽回事!

段易峰沉默一會,才又問:“生孩子很痛嗎?如果是剖腹產呢?”

“這個……”餘言尷尬的將頭發順到耳後,抬頭卻見段易峰一副認真緊張的表情,沒有任何的逗弄神色,也就認真回答,“手術時會打麻藥,不會疼,主要是手術後麻藥退了,說真的,會疼的你生不如死。”

“如果麻藥不夠呢?”

餘言詫異的看段易峰,終於忍不住問:“段董,你問這個幹嘛?”據她所知,段董還沒有女朋友啊!

“回答我!”段易峰焦躁不安的低吼。

“很多女人會害怕的暈過去,親眼見到肚子上被劃開口子已經很可怕了,要是再疼的死去活來,真的沒幾個人受得了,而且,危險度也很高。”

段易峰攥緊手指,心髒像被重重劃了一刀,無法阻止的疼痛從身體內部蔓延到各處。

餘言在旁邊看著段易峰,那張臉上瞬間閃爍著痛苦、愧疚、後悔,她總覺得段易峰在承受著一種無法言語的痛苦,那種煎熬在折磨著他的精神。

“段董,雖然不知道你想問什麽,但我想說,如果一切已經過去了,就不必再想,這種事情哪個女人一輩子不得經曆一次,順產也好,破腹產也好,都是對身體的一種折磨,不過折磨之後就是喜悅了,僅僅一時的痛就換來一個生命的誕生,怎麽想也是劃算的。”

“……你先走吧。”段易峰沉默許久,低沉道。

餘言點頭,“那段董你也早點回家。”

僅僅一時的痛,就換來一個生命的誕生。——真的值得嗎?

羅驍到底獨自承受了多少?在心灰意冷的時候,突然發現自己懷孕了,一個男人突然發現自己懷孕了?他當時一定很害怕吧!承受著內心與外界的雙重打擊,他要用多大的勇氣才能把這個孩子生下來?!

段易峰仍無法平複心情,旭旭竟然是羅驍親自生下來的事實徹底顛覆了他的認知。

在這之前,他從來沒想過男人也可以懷孕!

——太善良了,太善良了啊羅驍!自己對他做了那麽殘忍的事情,為什麽還能活到現在。

夜色濃鬱,他痛苦的蜷縮在地上,目光晦暗無神。

“廢話少說,讓她接電話。”車窗打開,段易峰坐在駕駛位,手肘彎曲,手指托著下巴漫不經心的開口。

“少爺,你……算了,我……沒法說了,還是讓她來吧!”電話另一頭,陳昆語序混亂,整個人仍處在極度震驚中。

手機中沉默片刻,傳來一聲渾厚而粗獷的聲音,蹩腳的普通話帶著濃濃的鄉音,“喂?”

耳膜被震得難受,段易峰皺眉移開手機,揉了揉耳朵再湊回去,平靜地問:“你就是給羅驍孩子接生的人?”

“你說什麽?大聲點,我聽不清楚呀!”又是一聲大吼,雷聲一般在耳邊炸開,段易峰壓下不耐煩,提高語調重複了一遍。

對方總算聽清了,粗獷的聲音仍大的離譜,段易峰不得不將手機挪開一些,“是啊!我不是都跟這小夥子說了!你還想問什麽啊?”

“我想知道孩子的母親是誰?”段易峰言簡意賅,溝通障礙讓他覺得這種交流方式很痛苦。

對方特不耐煩的吼道:“我說你們咋回事!他跟我叨叨半天,你還什麽都不知道,那孩子就是你說那羅什麽生的……”

段易峰身體猛地一僵,連忙打斷,“等等!你聽清楚,我是問你:孩子的母親是誰?也就是誰把孩子生下來的?”他語氣加重,特別強調。

“孩子就是羅驍生的!我記得清清楚楚!這種事咋能開玩笑,那時還是我給接生的。”

“不!不對!”段易峰瞪大了雙眼,加重的語氣已帶著顫抖不安,“如果你記憶混亂了請別亂說,羅驍是男的,他怎麽可能生孩子!”

“這事我咋知道,他找到我就已經懷孕了,我當時還被嚇壞了,以為是被妖怪惦記上了,哦,對了,還有一個男人跟他一起來的,他們在我家住了幾個月,後來小孩生下來就離開了,你說這還真什麽事都有,沒見過誰敢去想,要不是錢給的多,我還不敢讓他們住下來呢!”

段易峰覺得自己被一種不可思議的認知腐蝕了,對方粗獷的聲音尖銳而刺耳,他全身一片冰涼,因為太過震驚而一動也不敢動,瞳孔睜大,已經辨不清前方的事物,難以置信!不可思議!他甚至不知道該怎樣去接受這樣的事實!

男人懷孕生孩子,怎麽想都是天方夜譚啊!

而且……而且羅驍懷孕,那麽旭旭,旭旭竟然會是自己血濃於水的孩子嗎!

這種事情!

——更重要的是,自己不久前才跟旭旭因爭搶羅驍而吵架,自己竟無意中又得罪了兒子嗎?!

“你……你說的都是真的?”半晌,他壓低聲音,艱難的開口。

“我騙你就一分錢都不要!”由此推斷,陳昆給了她一筆不低的費用。

段易峰大口大口的喘氣,噴出的鼻息讓空間更為壓抑,他微微斂眉,原本平靜的臉色瞬間變得蒼白難看,牙關緊咬,大腦被突如其來湧來的爆炸性消息擁堵著,許許多多不相關的信息也漸漸聯係在一起。

[羅驍總是刻意避免旭旭與自己的接觸,但凡旭旭跟自己說話他都會膽戰心驚。]

[醫院見麵後,旭旭見到自己轉身就跑,並稱‘不能見自己’。]

[俞梧找到自己,控製不住率先動手,並說自己並不值得羅驍那樣做。他還說,你這種不負責任的人根本無法了解。他還質問:羅驍辛苦撫養旭旭時,你又在哪裏?]

那時候,自己怎麽說的?

“旭旭?他跟我有什麽關係?”——理所當然的反駁啊!

隻是……隻是這種事情,誰能想得到?!

“喂?喂?你聽的到嗎?喂?”手機裏傳來一陣陣的聲音,大的出奇,可即使貼在耳朵上,段易峰也再無任何反應。

“再跟我說說他的事吧。”許久,他無力的躺在靠背上,無力的說,然後頓了頓又特地強調,“一個字50塊。”

即使覺得不可思議、難以置信,他也能感受到羅驍當時的處境,羅驍一直都是那樣善良的人,善良而又固執,如果是自己的話,根本沒有勇氣這樣去做吧!

不可能做得到的。

絮絮叨叨的話透過手機傳到耳朵裏,仍然是粗獷的破鑼嗓子,放在平時段易峰不屑一顧,如今卻倍加珍惜,仔細聆聽生怕錯過了一字一句。

“他剛來時不愛說話,總是一個人關在屋子裏,我們跟他說什麽也就是簡單的嗯幾句,隻有跟孩子有關的,他才有興趣聽,不過男人懷孕這事聽起來不太靠譜,誰也說不準到醫院會不會被抓去做研究,而且我覺得他仿佛在躲什麽人,堅持不肯去醫院,跟他一起來的男人錢全花在他身上了,又是買補藥又是前前後後的伺候著,我估摸著那人就是孩子爸。”

“小孩生的急,比我們想的都快,那時東西差不多準備好了,誰知道關鍵時候發現麻藥不夠,那天晚上雨下的可大了,就跟知道要發生這事一樣,唉,說起來也可憐,我現在想著就心驚,男人的身體跟女人畢竟不同,都不敢亂動,時間也浪費的多,麻藥不夠啊,我當時都不敢下手,你不知道,他痛的把嘴裏的木棍硬是咬斷了也沒吭一聲,滿嘴都是血,我還偷偷抹了幾把眼淚,你說這誰受得了啊。”

“……”

那時,對方絮絮叨叨說了很久,段易峰清楚對方是看在那一個字50塊的份上,但是他樂意,從始至終沒有半點不耐煩。

關於那段時間的事情,他想要知道,迫不及待的想要知道。

簡約奢華的辦公室被煙霧籠罩,地麵堆積的煙蒂被燈光襯的格外刺眼,段易峰埋首在辦公桌,身上熨燙平整的西裝變得皺巴巴的,宛如地攤上的廉價貨,領帶扔在地上,尚閃爍著微弱的星火的煙蒂在上麵燙出黑色的印跡。

十一點,他起身離開辦公室,乘坐電梯下到地下停車場,然後開車離開。

汽車行駛的方向,赫然是俞梧所在的公寓。

苦思冥想仍沒有頭緒,他放棄了無用的假設與思考,現在最重要的是找到羅驍,有好多話想跟他說,想要親口問他為什麽,如果旭旭是自己的兒子,為什麽要瞞著什麽也不說,想尋求他的原諒,想給他誓言,想做很多很多的事情。

更想緊緊的抱住他。

即使知道那樣沒用,他也想好好的再解釋一下當年那件事。

羅驍將童話書輕輕放在床側,起身為旭旭掖好被子,再俯身親了親他額頭,旭旭睡的很安穩,紅嘟嘟的小嘴微微張開,像是做了什麽好夢,他白嫩的臉蛋帶著一抹笑意,羅驍躡手躡腳的離開,並順手輕輕將門關上。

“旭旭睡了嗎?”俞梧擦著頭發從浴室裏出來,他剛洗完澡,僅在腰間圍了浴巾,上身的水滴並未擦幹,羅驍條件反射的用手指噓了一聲,轉身目光就無法避免的落在他身上。

俞梧平時注重鍛煉,身上肌肉硬實,毫無半點贅肉,極具美感,再加上他此刻半靠在門上,手臂抬起動作散漫的揉弄著毛巾,唇角弧度微微的上揚,凝視著羅驍的目光中刻意的誘惑絲毫不加掩飾。

羅驍低咳一聲,將旁邊的浴袍扔過去,不自然的問:“……不冷嗎?”

俞梧瞳孔尾梢染上笑意,微微收斂抿唇微笑,“不冷。”頓了頓,又解釋,“空調效果很不錯。”

氣氛有些怪異,仿佛空氣的流速也在發生變化,羅驍撓了撓頭,對俞梧的突然腦抽無所適從,俞梧刻意放緩動作,眼睛一動不動的觀察羅驍的變化,在對方越來越窘迫時突兀的笑了起來。

“怎麽?被嚇到了?”他將浴袍帶子係上,轉到旁邊接了一杯水遞過去,“壓壓驚。”

“沒有。”羅驍接過水,**的認真說,“我剛剛以為你哪根筋不對了。”

“喂喂,說話稍微留點情,什麽哪根筋不對了,這是長處好吧,向喜歡的人稍微展示一下不犯法吧。”

羅驍沉默一會,將空杯遞還給他,弧度極小的擺了擺手,“你慢慢展示吧,我先洗澡了。”

羅驍拿著浴袍進了浴室,溫暖的水霧仍未散盡,落在肌膚上帶著一股暖意,他先將浴缸水龍頭擰開,鏡中的人臉色有些蒼白,他用手拍了拍臉,心裏總有些不安,仿佛將會有事發生,那種感覺很飄渺,似有似無。

浴缸中水已放滿,溫度適宜,羅驍脫了衣服踩入水中,溫水沒過小腿,他舒服的躺了下去,任水流將身體完全包裹住,隻在手指碰到腹部下方時,微微怔了怔,有些晃神。

那是一道粉紅色的疤痕,蜿蜒扭曲與周圍肌膚完全不襯,即使現在,看起來也很是嚇人。

羅驍出來時俞梧仍坐在客廳裏,見到他就問:“今晚玩得高興嗎?”

羅驍怪異的看他一眼,“你不睡覺就為了問我這個?”

“呃……”俞梧想了想,認真解釋,“本來剛剛想問的,結果你又進去了。”

羅驍指了指掛鍾,“十一點,該睡覺了吧,明天還要上班。”

“你還沒回答我?”

“旭旭高興我就高興,而且托你的福,今天旭旭比平時晚了二個小時睡覺。”羅驍搖了搖頭,語氣微微帶著埋怨,他說完就朝臥室走去,剛到門口又聽見俞梧說話。

“我是問你,不是問旭旭。”

羅驍一怔,回頭奇怪的看俞梧,莫名其妙的回答,“我不是說了嗎,旭旭高興我就高興,喂,你不會打算坐通宵吧,快去睡覺了。”

俞梧有些失望,但也乖乖起身,道了句晚安朝臥室走去,等他關上門,羅驍才頭疼的揉了揉太陽穴,這樣的相處並不陌生,俞梧對他來說更多的是親人間的信賴。

隻是……或許也可以稍稍嚐試著踏出一步,俞梧會是世界上最合適他的那個人,沒有之一。

關於這一點,羅驍很有覺悟。

門還沒掩上,羅驍突然聽見敲門聲,不輕不緩的落在門上,在寂靜的落針可聞的夜晚顯得格外清晰。

這種時候,還會有什麽人來?羅驍疑惑的想著,一邊踏著拖鞋去開門,也許是鄰居吧,或許是遇到了什麽急需要幫助的事情。

他順手開了客廳的燈,並沒多想什麽,燈光籠罩著房間,空氣寂靜的有些壓抑,隻聽見腳踩在地上發出的聲音。

可打開門,他卻驚住了!那句‘有什麽事’剛說了一半就戛然而止,兩秒鍾後,他臉色難看的想要用力將門關上。

段易峰用手抵住門,目光深沉而堅定的看著羅驍,皺巴巴的西裝被極力用手輾平,他語調輕緩帶著懇求,“讓我進來好嗎?”

羅驍沉默不言,隻是使勁想要把門關上,但段易峰同樣不甘示弱,門的縫隙變得越來越大,段易峰成功的將門推開,羅驍咬牙切齒的盯著他,下一刻便要出聲。

“別叫!”段易峰搶進門,適時捂住他的嘴,然後反手將門輕輕的關上,羅驍驚恐的瞪大了雙眼,呼吸瞬間變得沉重,他拚命的想要擺脫那隻手,然而段易峰用另一隻手環住他腰部,將他輕而易舉的就帶進了仍半敞開著的臥室裏。

“別怕,我隻是想跟你說幾句話。”

“你別動,我怕會弄疼你。”

背部緊貼著段易峰胸口,滾燙的溫度在傳遞著,那隻手牢牢的箍住腰部,再怎麽掙紮也無能為力,羅驍有些絕望,偏偏又聽見段易峰如同蠱惑般的話語。

他小心翼翼的嘶啞地在耳邊說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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