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幾度,公元十一世紀時的開封。

天才蘇東坡與他親愛的老父、摯愛的兄弟一起躊躇滿誌踏入了京都汴梁,從此開始了他明亮與黑暗、水與火交織的一生。

單純的經曆帶來單純的思想,與之相反,跌宕起伏的人生會成就繁盛的情感。

開封對蘇軾而言因此意味深長。

他在這裏聲名鵲起,也在這裏瀕臨絕命。

他強烈地向往著開封,也不止一次地拚命想逃離開封。

他的政治理想與自適人生的精神矛盾,在開封衝突得厲害,也因此尤為絢爛迷人。

宋英宗治平二年(1065)冬末,三十歲的蘇軾完成在鳳翔的任職回到汴京。

在蘇軾的思慮裏,似乎將有一個值得期待的春天。

按照唐代故例,蘇軾從此可以召入翰林知製誥,已經眾所周知,他的曠世文采和才幹當得起這樣的任命。

宋英宗企圖建造一個盛世,對蘇軾期待已久,一俟他回京便想直接提拔他做知製誥。

然而天才的命運總是詭異,宰相韓琦反對任命。

於是英宗轉而想讓蘇軾任起居注,但韓琦依舊不同意。

韓琦為什麽阻撓英宗重用蘇軾?不得而知。

官方的理由是蘇軾有遠大之器,他日當為天下用。然而,朝廷驟然提拔,必致天下非議。應當先加以鍛煉磨礪,再酌情提拔。

隨後英宗欲授蘇軾直史館,韓琦又提出即使知製誥也應當讓蘇軾參加考試後再行任命。英宗說“未知其能否故試,如蘇軾有不能耶”?

但終於勉強答應了。

這貌似是又一個陳希亮。

也許是前車之鑒,此次蘇軾反應良好。

他認為韓琦所為“乃古之所謂君子愛人以德者歟”!

何況自己天縱奇才,對一切考試毫不畏懼。

宋英宗治平二年(1065),蘇軾坦然參加了學士院的考試,毫無困難入三等。

這年夏末初秋,京師大雨。

在瓢潑的雨聲中,蘇軾順利授官直史館,留在京都做官了。

誠然有些小挫折,但迄今為止,蘇軾的命運都充滿了幸運的味道。

逢考必高中,妻賢子孝,兄弟和睦,高堂健在。

他之前已名滿天下,仕宦初試牛刀的鳳翔判官也做得頗有政聲,英宗皇帝欣賞有加。

然而,接下來,痛苦開始逐漸來到蘇軾的生活中,他將開始一次次品嚐到人生難以解脫的痛苦,直至生命的盡頭。

他將麵臨兩場死別,他將遇到強有力的政見不同者。

蘇軾返回京都的這年春天,他的結發妻子王弗在京城病逝。次年,他的嚴肅而慈愛的父親蘇洵也在初春的京城病故。

在剛剛開啟光明人生之際,能夠給予自己安寧生活的妻子和護翼自己成長的父親相繼離世。

這是人生無常,也是最大悲哀。

世人皆知蘇軾那首令人動容的《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這首悼亡詞使多少人心潮湧動、難以自持。

但世人難以想象的是,蘇軾對於婚姻曾經秉持冷淡的態度。

蘇軾年少好道,曾經想擺脫塵世的一切,專心求道。

他曾自稱“少有誌丘壑”,“欲逃竄山林”,“不欲婚宦”。

然而這樣的理想不被蘇洵認可,遂不得不走上煙霧彌漫的人生。

未必是壞事。

這或許也是蘇軾在之後的人生中,始終能保持一顆赤子之心的根源:因為他原本一無所求,故無所畏懼。

雖然是父母之命,蘇軾與王弗感情甚篤。

蘇軾的年代,男主外女主內,而蘇軾性情灑脫,也很少拘泥瑣事,王弗是位能幹的妻子,與蘇軾相得益彰。

對於蘇軾而言是慈母與賢妻。

蘇軾對男女情感的態度是理性的,遠不如某些天才詩人激越。

他並非依賴家庭生活的人,他頗具政治理想,希望“致君堯舜”。

他精力過人,對生命中太多事物有非同尋常的持久興致和樂趣。

也許他對妻子王弗的情感不像陸遊對唐婉那樣纏綿依戀,但事實上,他在早期生活中,對王弗有很深的依賴,隻是他並不自知罷了。

我們從蘇軾對王弗的態度,能讀懂一些蘇軾的“曠達”。

他當然對妻子有真摯的情感,所以,才能寫出像《江城子》那樣的作品,虛偽的情感是得不到世人的讚同與諒解的。

但蘇軾並非耽於情感而忘世的人,他的胸懷廣闊,善於自我調適,能較快地從人生的困境中脫離出來。

也可以說,他有很高的覺悟,能夠從人生的生老病死中理解生命的本質和意義,絕不會過多沉溺於世俗過於沉重和愚昧的情感中。

在王弗去世十年後的一個夜晚,蘇軾夢見了亡妻,之後他寫下了被後世廣為傳頌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裏孤墳、無處話淒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麵,鬢如霜。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斷腸處,明月夜,短鬆岡。

這首詞,不用說是悼亡詞裏的上乘之作。

其蘊含感情真摯深厚,其文學表達近乎完美。

寫這首詩歌時,蘇軾的發妻王弗因病離世已十年了。

王弗嫁給蘇軾時,年方十五。

而十年前王弗去世時二十六歲,仍是位年輕美好的女子。可以說,她一生最好的歲月都是在陪伴蘇軾中度過。

王弗相當踏實,善於操持家務,並有較好的頭腦,能夠匹配丈夫的天才狂想。

她熱愛丈夫以及丈夫的家庭,對翁姑至孝,對弟弟弟媳至悌,身為蘇家長媳,非常稱職。

蘇洵對王弗的評價很高,並為她的早逝感到遺憾。

王弗死後,蘇洵從家翁和男人的角度命蘇軾將王弗埋葬於蘇軾母親的墳塋之畔,以此表明蘇家對她的肯定和敬意。

因王弗嫁給蘇軾後,始終與他共苦,“未及見汝有成”——尚未能同甘,蘇洵完全認可王弗對蘇軾的恩情。

王弗與蘇軾共同生活了十年有餘。

當年,蘇軾對她存有少年夫妻的特殊恩情。

然而,要到王弗離開十年之後,蘇軾才真正意識到與之生活的十年,在他人生中的深長意味。

人生百年之中,人在不斷獲得生活經驗的同時,也不斷失去最初的簡單和單純。

雖然那些簡單和單純往往使我們顯得幼稚,甚至被老練的世人嘲笑,但當我們也終於變得對生活充滿把握,學會了種種自我保護的本領之後,我們卻又追思當初的簡單美好。

蘇軾對王弗的懷念是真誠的。

但這首詞,不僅僅是對當年少年夫妻相伴時光的緬懷。

這種緬懷是複雜的,也是深切的,它恰也代表了蘇軾對青春自己的追念。

“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麵,鬢如霜。”這就是蘇軾心底過去的十餘年光陰。

隨著年齡的增長,人的相貌會發生些改變,但如變得麵目全非,至親之人都難以辨認,則可以想見在這人身上,不知當經過了怎樣的人與事?

蘇軾此言,自然是藝術的表達,未必是事實,但即使容顏未改,他的內心與當年已經不同。

那位懷抱一腔赤忱,自三峽經千餘裏,行水路走旱程,雄姿英發向京城而來的蘇軾已經不複存在了。

寫這首詞時的蘇軾,經曆了鳳翔判官,京都直使館,以及杭州、密州、蘇州等地的各種輔助官吏生涯,已經嚐到了仕途的艱辛與世道險惡。

因此,他已經變化了。

而這些變化,王弗沒有跟他共同經曆,也許在她的心目中,丈夫仍然是那個熱情澎湃的年輕人。

也正因此,蘇軾對王弗的感情,在她離去之後變得更深刻。

因為至此,他才更能體會當初妻子對自己的理解與寬容,還有無言的愛。

這使蘇軾一次次地回想起自己美麗的家鄉。

王弗是四川樂山青神人,家中人口眾多,特別合於蘇軾喜歡熱鬧的脾性。

想到王弗,蘇軾就想起山嶺之中的青神,想起他們在溪邊濯足,在山間吟嘯,在佛寺參拜流連,幕天席地,看樹梢的星星。

現在,麵對人世的風塵,逐漸喪失的青春,令容顏老去的磨折,王弗的影像在當年生氣勃勃之上,又增添了一種溫柔。

這種溫柔是女性獨有的,一種代表著誠摯的理解與關切的溫柔。

也許,隻有在麵對那個曾經與自己朝夕與共的溫柔的妻子時,一向曠達示人的蘇軾才肯流露對人生的無奈。

他真想回到年輕時,回到年輕時的故鄉,回到那真正快樂無憂的日子。那時“小軒窗,正梳妝”。

一切都清新完美。

他想回去,在故鄉的氣息中慟哭,他期待舊時山水能撫慰自己數年來的不如意與悲屈。

他甚至想象與亡妻重聚,即使彼此“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那眼淚,也是歡樂的眼淚。

他當然也知道,自己是回不去了。

故鄉已杳,當年的自己,也已經隻剩下夢境般的想念了。

他也想到了,此去的人生,“料得年年斷腸處,明月夜,短鬆岡”。

至於父親蘇洵,當然可以想象蘇軾對父親離去的悲傷。

不過,在中國的文化之中,父子之間情感表達絕不像兄弟之間那樣自由和暢快。所以蘇軾的作品裏鮮見對於父親的思念。

我們寧願相信他是將這種痛苦深深地埋在心底了。

妻死,次年四月老父病逝,兄弟二人當即辭官,扶喪歸蜀。

運送父親和妻子的靈柩,對蘇軾而言,當然是一次極其遙遠而難挨的旅程。

他們雇船自安徽走水路,然後再順長江逆流而上。

長路迢迢,次年四月,當他們終於回到四川眉州故裏,麵對故鄉的山水和逝去的親人,蘇軾肝腸寸斷。

蘇軾兄弟將父親與母親程夫人合厝。

也許因為蘇軾一向近道,而一切宗教哲學裏生死都是大命題,於是圍繞蘇軾的生生死死便總有許多非比尋常的傳言。

據說蘇洵這次下葬也很不尋常。

當時葬期已迫近,然而墓葬所用磚石猶遠遠不足,蘇軾無法可想。

有人便提起眉山流傳已久的一位隱士,傳聞法力無邊。然而此人喜歡遊獵,又居於山林尤絕之處,可遇而不可求。

談論近於無稽,然蘇軾生來有仙心道願,自小便同這些人廝混,無可如之之下,竟然立刻發心尋找。

在這個故事裏,整整走了兩天,蘇軾才到達此人的住所,果然蹤跡全無,蘇軾不得不耐心等待。

直至日暮低垂,伏於道路一側的蘇軾,終於看見一位少年帶著數人縱馬而歸。

在橫絕山巔處出現,少年必是豪傑。

蘇軾將所求之事具以告之,所幸少年極豪爽地應了。

他留蘇軾吃飯,又與蘇軾從容對榻,至次日方遣童仆將蘇軾送下山。

蘇軾懷抱希望而回,豈知接著的三天,墓磚音訊全無,少年仙蹤杳杳,而次日蘇父就將下葬。

到了晚上,仍然不見一塊磚石,蘇軾以為無望。

到了第二日也即下葬當日清晨,奇跡終於出現了,五萬塊磚整整齊齊地摞在墓地之側。

眾人不禁又驚又喜。

蘇軾妥當地安葬了父親,自然要尋訪酬謝贈磚人。

然而,少年隱士再也不肯出來相見,送去的酬勞也全部奉還,蘇軾隻得惆悵而返。

至於兩人會晤相談的詳情,涉及仙道之流,凡人自然不必知道,因而後世也無法考證。

無論怎樣不舍,逝者已矣。

蘇軾在山上親手種了三千棵鬆樹陪伴遠去的父母與妻子。

在他後來的生涯裏,這些鬆樹將在四季輪回裏,以逐漸茁壯的生命代替蘇軾兄弟倆看顧對他們寄予厚望的親人,承載他們無法歸去的傷痛與思念。

種完鬆樹,蘇軾還立了一座廣福禪院,廟內懸有父親遺像。

蘇軾將他在鳳翔時尋到的四張吳道子手繪佛像掛在了廟內,希望以此告慰熱愛繪畫的父親,使他在另一個世界裏也能生活得富有情趣。

兄弟二人了解蘇洵一生抱負未伸的遺憾。

故當宋英宗賞賜銀絹以示撫恤時,蘇軾請辭,並求得皇帝允許賜予父親光祿寺丞之名,以便老父在黃泉路上走得更氣派些。

兩年有餘,居喪期滿,失去親人的痛苦已經慢慢平複,蘇軾娶了第二任妻子。

這位是王弗的堂妹,名叫王閏之。

他們當然老早就認識了。

當蘇軾還是王弗的丈夫之時,他常常到妻子在青神的家裏去,與大家把臂同遊。

在王閏之的心裏,蘇軾高大而才華橫溢,是仰慕欽羨的對象,如今竟然能夠嫁給他做伴侶,這是多麽的幸運和幸福!

王閏之比蘇軾小十一歲,她與蘇軾的關係和王弗與蘇軾的關係完全不同。

王弗對於蘇軾是亦妻亦母的,而且對於蘇軾的崇拜沒有那麽盲目。

而王閏之對蘇軾則幾乎千依百順,她比較溫柔而缺乏主見。

但是,她有一種韌性和隨遇而安。

因而在隨後的歲月裏,無論蘇軾怎樣徹底地發揮其自由精神,或是在宦海中升沉,她一直與蘇軾甘苦與共,並無怨言,成為蘇軾恣意生命裏一種穩健的力量。

宋神宗熙寧元年(1068)七月,蘇軾與蘇轍服喪期滿,攜眷離開眉山從陸路進京,翻越秦嶺,經關中到京城。

從此蘇軾身陷朝政變幻與世事紛紜之中,再沒有回過可愛的故鄉。

從故鄉到京城的路上,蘇軾經過長安並在此逗留度歲。

在長安毋清臣家裏,蘇軾曾與範仲淹兒子範純仁等相見,當時範純仁為陝西轉運副使。

那一天,朋友相見何等快慰。

然而蘇軾兄弟對於即將遭受的人生遇合似頗有預感,當日蘇轍寫道“身雖座上賓,心是道路客。笑言安能久,車馬就奔迫”。(《京師送王頤殿丞》)

對於仕途中種種不測,他們似乎先驗性地有了了悟,而這種了悟不幸往往精準。

經過洛陽,即將踏入京城之際,在即將投身全新而無法回頭的生活之前,蘇軾心中對故鄉的眷戀越發濃烈了。

麵對洛陽美麗的春末景色,垂楊紅樓當前,他離情滿懷:

洛城春晚。垂楊亂掩紅樓半。小池輕浪紋如篆。燭下花前,曾醉離歌宴。自惜風流雲雨散。關山有限情無限。待君重見尋芳伴。為說相思,目斷西樓燕。(《一斛珠》)

風流雲雨散,美好的景象處處能再見,然而故鄉究竟是越來越遙不可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