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都是疾行如飛,柳春又是初用甲馬,覺著身子似被什東西托住,箭一般朝前射去。大雪廣漠,寒風凜烈,上來換氣都難,馳過一段方始好些,想要隨便開口,原非易事,又曾受過告誡,不令傳人,初意陸萍不間,自以不說為宜,但是長此不說也覺不對,何況塔平湖還有恩師在彼,如何忍心隱瞞不說實話?越想心越不安。後來一想,自己如無恩師與五師伯,怎得有此緣福?縱然為此受過,也須實說才是正理。主意打好,心又害怕,老是委決不下。飛行迅速,趕近塔平湖外山口,天光離亮還早。陸萍見已不會誤事,便令少歇,遙望大漠莊***已為密雲所遮,隻隱隱現出半天紅影。柳春方想開口,忽聽幾杵鍾聲甚是嘹亮,由山口內遠遠傳來。陸萍道:“時候還早,我們到得恰好,快進去吧。”隨領柳春往山口內走進,這時相隔天明還有一個多時辰。嚴冬沙漠,本就終日凍雲密布,星月無光,又當月終,越發陰晦,到處暗沉沉的,如非遍地雪光反映,就是練過幾年目力的人,也分辨不出路來。柳春見穀內黑暗異常,一片沉寂陰森景象,休說光亮,更聽不到絲毫聲息,隻是一味酷寒,連風都沒有,比起大漠莊火樹銀花光明世界,簡直一個天堂一個地獄。暗忖:今晚除夕,再隔一會便是元旦,聽二李弟兄說,這裏倚山麵湖,形勝天然,不特風景極佳,地勢也比伏波卿大,土地肥美,物產豐饒,隨著師祖父子,奉著前明正朔,避地隱居的遺民誌士英雄豪傑,連各人的親族徒眾,有好幾千家。新疆自來地廣人稀,照此情形,差一點的大城鎮也沒這裏人多,又過著世外桃源的安逸日子。聽說老師祖性情儉樸,不喜奢華,這集眾耕作的地方,年下風光多少也該有些點綴,怎會靜蕩蕩的,到了門前還見不到一點燈光?莫非這裏另有規條,全山人眾祭完神便自安睡,連歲都沒人守麽?心正奇怪,忽聽陸萍催走,人已當先前馳。

柳春飛馳了這一程,飛行甲馬已能運用自如,一見陸萍足底加快,催令速行,因穀中黑暗靜寂大出意外,敵人剛被五老用計逐走,同時又有一位姓沈的前輩異人要尋妖僧報仇隨後追去,心疑山中也許有什不測之事發生,一麵行法,腳底加急,尾隨在後,一麵留神觀察。那穀口外麵兩崖對列,一高一低,高的一麵也隻二十來丈,相隔頗寬,毫不起眼,穀內地勢更廣,盡是冰雪布滿的大小土堆,起伏錯落,越發散漫,前麵昏沉沉似有一片濃霧。飛行迅速,走了一會,照著大漠莊所聞入穀裏程,已將到達,還看不到一點湖山影子。方疑霧氣大重,前麵陸萍倏地止步,高聲喚道:“哪位弟兄在此輪值?柳春初次進門,可將門戶稍微移開,使他見識見識,省得由黑地裏要我拉著他走。”語聲才住,便聽遠遠有人應聲答道:“陸五哥回來了麽?怎去了這大時候?再不回來,十四妹又要去催請了。適才總寨傳令,說是要等兩位遠客到來,參與我們第七次開山盛典,加以辰時最好,特地改在辰初二刻升座開山,命全山人眾各自隨意安歇一會。神已祭過,又無什事,大家誰也不肯去睡,自各尋樂守歲。我們在此該班,閑得無聊,找了兩位弟兄,在望樓上飲酒擲將軍令呢。陣門已由魯八哥去開放了,好在還早,你兩位到我們這裏來,飲兩杯熱酒玩一會如何?”陸萍笑答道:“十一弟老是童心,將軍令有什意思!我在五老莊已吃了不少酒。人家真會享福,那花燈從古未有,簡直不似人力所能製作,熱鬧極了。看五老夫妻和同座諸老輩的意思,後日許要來呢。”

正說之間,柳春猛覺眼前放光,定睛一看,原來立處乃是一條狹長峽穀,歧路甚多,那光乃是左邊入口危崖上所懸大紅紗燈。等隨陸萍走進,便見大片湖蕩,湖右岸是座高山,山上下以及濱湖左右,人家田舍棋布星羅,尤奇是湖水並未結冰,依然清波浩蕩,一望汪洋。另外又是一圈山嶺蜿蜒,遠遠將湖環住,水旱田畝、果林菜圃到處都是。因值深夜,雖看不出有多少裏方圓,就著眼前這片湖和盆地,也比五老大漠莊大得多,覺著五老莊全景聚在一起,盡管樓台亭館金碧輝煌,泉石花木匠心獨運,壯麗裔皇無異仙居,看去總有一半似出人工所為,除伏波呷中勝景未得遊覽,又值隆冬嚴寒冰封雪壓,好些地方俱被遮沒不能現出以外,此時莊外隻是一片冰雪荒寒,了無佳趣。這裏雖也一樣雪積冰凝,但是四山環拱,一水中涵,曠字天開,田原嫵嫵,開曠清麗,別具一種淡雅舒逸之致。全景不假一點人工雕琢,在在自然形勝,也沒有大漠莊銀花人樹仙館明燈紅霞麗霄彩雲匝地那等繁華褥麗,但是山上下人家園林以及環湖一帶,點著千萬盞一色紅紗燈。另外每隔一二數十步便有一個寶塔形的鐵架,裏麵燃著一種粗如人臂長約丈許的蔑製火纜,好似經油浸過,火力極強。山腰上有一幢形似廟字的大房舍。由門前起直達湖濱,更有兩列鐵火架,裏麵燒著整個燔柴,連同那許多燈光火光,照得到處通明。因值年底大雪之後,所有樹木俱都積滿冰雪,玉樹瓊林之中,掩映著萬盞紅燈,煞是好看。那先答話的地方,是一八卦形的亭子,設在來路入口右側危崖頂上,亭甚高大,麵麵皆窗,崖上山石錯落,十分險峻,左側全被山石林木擋住,隻有三五紅燈隱隱閃動。有一短衣少年,穿得甚是單薄,身法卻極輕快,正由左側密林中飛也似跑出,相隔那亭還有五六丈,隻一縱,便和投林飛鳥一般穿窗而入,到了亭內,仿佛說了句“果然是有點冷”,底下便有數人接口,說笑起來。

再看前麵,人家雖多,由山上到山下,僅看到一二十個成年人,稀落落隔上老遠一段才發現一兩個,都是一色的反羊皮衣褲帽兜,手持鉤竿、長大火鉗,有的身後背有大柴筐,知是往各地鐵架中添續柴火的人。男女幼童卻多,各穿著各色錦絨製的皮緊身,下有綁腿,腰係皮帶。偶有幾個穿著大紅短皮鬥篷的少女,此外不分男女,每人俱是一頂三元護耳銀鼠出風的各色緞裏皮帽。這些男女幼童,最長的看去也不過十三四歲,連四五歲的都有,通共約有五六百之多,卻不聚在一起,多的一二十,少的五七個,各自結伴玩耍。有的放著花炮,有的點著極講究工細各種鳥獸蟲魚形相的各色紗燈,滿山上下,滑雪飛馳為戲,年雖幼小,身法和腳底均似得有高明傳授,甚是輕快穩定。有的聚在一起,借著燈光踢毽為戲,各使出許多花樣,一身解數,直和打拳一般,妙不可言。另有兩處女孩,各就山限水涯**摩笛,音聲清妙,響動水雲,端的是,五花八門,說之不盡,各有各的妙處,迥非尋常人家兒童所能比擬。因本山居人情如一家,又仿佛把大片山水合成了一個大花園,人家全是敞屋,隨著山水形勝,因勢利建,隻有房舍門窗戶壁,並無垣牆,又當除夕,家家紅燭高燒,人都聚在裏麵行樂守歲,天氣又冷,成年人隻沿途各處守望添火的一二十個,直形成了一個兒童獨有的樂土,由不得使人見了欲羨,觸動童時嬉遊情致。

柳春方覺有趣,又聽崖上八卦亭中有人喚道:“當真陸五哥就不上來坐一會麽?”陸萍回頭,笑答道:“我已兩三夜沒睡了,趁這點閑時候先歇息一會。你們自擲將軍令吧。”說罷,又催快走。柳春隨著飛馳,沿途遇見好幾處男女幼童,見了陸萍,各按輩份為禮,兄長伯叔,紛紛笑語相喚。陸萍隻把頭一點,口答:“你們好好玩樂,天亮再見。”話未說完,人已駛出老遠,晃眼趕到山腳,那所形似廟堂的房舍,近看規模越發崇閡廣大,氣象莊嚴。陸萍卻不上去,引了柳春,沿著山麓西行半裏;才吩咐收去甲馬,拾級上升。剛往山坡上麵瓊林之中穿人,便聽前麵有人笑說道:“陸老五怎沒信實,卻教我們遠客久等?”同時又聽一人道:“馬玄哥,你不是料李老前輩言如律令,向無更改,小徒多半初五以前不能回來麽、怎的陸五哥一去就把他帶回來了?”柳春一聽是師父周謙口音,不禁心花大開,也不顧再聽雙方說笑應答,忙趕過去一看,對麵迎來五人,師父果在其內,另外以前在延英小集臨別時拜見過的兩位師伯,一個紅臉矮胖子,看去麵容光潤,目光如電,年紀似乎未老,卻生著一部極長美髯;一個麵貌清秀,前朝山人裝束的瘦長子,年紀仿佛更輕。周謙隨向那同行四人引見道:“這位是甘肅新來的大俠王獅叟老前輩,承他老人家不棄,與我們忘年論交。你也高攀,稱他師伯吧。這位胖胡子是我們的好友,和你王師伯同一外號,老少年馬玄子,其實他比我們大不多少,交好已有多年,也是新近才得高攀,定了稱渭。你也隨著叫他師伯。這兩位師伯是你本門中尊長,前已見過,尚不知名,一是你二師伯鐵爪方明矩,一是你四師伯巨靈掌馬騙。你都上前拜見。”柳春忙即一一跪拜。

馬玄子笑道:“周老二,你教徒弟做磕頭蟲,有什意思!快些起來,我們去吃淳於二妹的春卷去吧。”陸萍笑道:“我已三夜未眠,這位女易牙又見我不得,沒的新年新歲招她罵我矮鬼!她多醜是個女的,又沒法和她計較,這美味我無福氣消受,你們自請,可把柳春帶去。我往周老二書房打一個盹,不是好麽?”周謙方笑說:“你不去不熱鬧,好些弟兄都在,那裏春卷之外,還有風臘鴨盹、臘山雞脯、桂花糟鵝、風醃筍脯等好酒菜和綠雲香稻稀飯,甜的有她自製的百花蜜糕、玫瑰年糕,這都是你平日極愛吃的東西,大概還有專為你預備的。我們原定吃完年消夜,一直玩到山主升座,參與完了開山盛典,再想主意尋樂,索性到初一燒完夜香之後再睡,你不去如何能行?”陸萍笑道:“你不用說這許多好吃的東西來饞我!一則這位女易牙我惹她不起,二則大漠莊那裏廚司並不在醜姑娘以下,味道各檀勝場,各有口味,不能因我吃得合口定高下,可是一應陳設器皿和顏色搭配,卻比醜姑娘講究得多。我陪侍五老已然吃夠了數,那酒尤為醇美,如非別時郝五老俠給我一粒醒醉丸將酒解去,幾乎醉倒那裏。好容易得點閑空,正好安睡,哪能陪你們去引逗這位醜姑娘取笑呢?說什麽我也不去,你們自請吧。”說時,柳春瞥見路側一株大鬆樹後,輕悄悄掩來一個身量粗矮、頭生肉角的紅衣醜女,似在偷聽眾人說話,陸萍背向鬆樹,毫未覺察。

柳春一則年輕,閱曆尚淺,先就以為敵黨人多,頗有能者,一旦慘敗被人逐出境外,連年都不許過,料定決不甘服,心中先有成見,再見那醜女突如其來,雖然長得蠢醜,身法步法卻極輕靈,自己如非恭敬師長,不敢與眾人並立,退立在師父身後,也不會發現。那醜女好似一心避著前麵周、陸諸人,沒有留意到自己立處恰在周、陸二人的側後麵,醜女掩藏之處,恰可窺見多半,因見形蹤詭秘,不時咬牙切齒,戟指周、陸二人,嘴皮亂動,好似恨極,正在暗中咒罵,大有得而甘心之狀。暗忖:這裏的人都是誌同道合,情逾骨肉,並且相遇閑談說笑,又無避人的話,何須在側窺伺偷聽,又那麽恨毒?照此情形,此女長得如此醜怪,決非好人,弄巧還是敵黨乘著事完,對方得勝心安,除夕歡樂,想不到防備的空隙,突出不意派來的奸細都說不定。越看越疑,一麵覷定醜女暗中戒備,一麵湊向周、陸二人身側,剛低聲說了句“鬆!”,猛想起這幾位師長多半劍俠一流人物,豈有敵人到了麵前尚無覺察之理?這裏住的都是何等人物,便沿途所遇那多幼童,隻在十歲以上的,看那腳底和身法,都不似個好惹,敵人能有多大膽子,敢於輕捋虎須?馬玄子又正對那鬆樹,斷無不見之理。付說淳於師叔之妹淳於荻生相醜怪,五師伯正在談說,多半就是此女無疑。心念一動,話到口邊趕即止住,仍退到原立之處觀看,陸萍好似沒有聽見自己警告,仍往下說,醜女忽回頭朝自己瞪了一眼,馬玄子又口角帶笑,這上來,越知後料不差,覺著此舉冒失,方自內愧,猛聽醜女怒喝:“你這矮東西!”聲到人到,燈光之下,隻見紅影一閃,人已飛撲到了陸萍身前,同時,眾人嘩笑聲中,陸萍也未循聲回顧,忽然拔地而起,宛如飛鳥衝空,竟向對麵一株五六丈高的大樹梢上飛去,輕盈盈落在一個橫枝上麵,人和粘在上麵一樣,隻枝梢往下一沉,連上麵綴著的冰雪都未搖落。

淳於荻怒罵:“我姊姊叫我新年忌口,不好罵你。矮東西,快與我滾下來!”陸萍拍手笑道:“你有本事上來。我早知道你藏在樹底下偷聽壁跟了,今天不過話不留神,犯了你的忌諱,有什了不得,也值大年夜裏和你拚命?”淳於荻怒道:“你專一在背後挖苦我,比周老二還可惡,你欺我沒你身子矮小輕巧,擒不到你麽?你是占了人家徒弟的光,早晚總有一天被我冷不防擒住,叫你好受!我就不上去,我也不走,看你怎麽下來挺屍去!”陸萍笑道:“你這是忌口麽?我知你是饞嘴姑娘,要舍不得請客,借題耍賴,把好菜好點心留給自己慢慢享受。丟得起這大人,你就守在這裏。我等上一會,到天快亮你客請不成時,我自會走給你看。我到迎旭堂後找地方打盹去,你隻幹看著不能走進,也是無奈我何。”眾人全被引得好笑。繼見淳於荻急得咬牙切齒,將腳連頓,口口聲聲不與陸萍甘休,周謙方笑勸道:“二妹看我麵上,饒了這矮子吧。”淳於荻氣道:“你也不是什麽好人!專和矮子通同作弊,變方設計慪我。”周謙笑道:“我知他說你醜你還不怎恨,不合叫你的寶號,更不合說人家廚司比你講究,犯了兩層忌諱,所以不肯甘休。好!那你就和他鬧去,反正今夜沒我相幹。主人既是虛邀,玄兄老友,王獅兄新來,怎好年夜裏沒點款待?且同到我原處吃點粗東西去吧。”

淳於荻聞言,越發急不得惱不得,方喝:“你隻敢把客人請走!”周謙笑嘻嘻正要答話,馬玄子插口說道:“不要鬧了。醜姑娘看我麵子,與矮子和了罷。”淳於荻氣忿忿道:“說來說去,還是馬胡子好些,雖也有惹人生氣的時候,從不像這兩位狼狽,好刁刻薄一吹一唱,欺人太甚!今晚偏請有遠方來的嘉客,我便看你情麵饒他,隻是矮子背後刻薄我,此氣難消!他不是幾夜沒睡,想困,又不愛吃我做的菜嗎?我就拿這個罰他,要睡,不許;不愛吃,非要他吃;一直陪我們到初一夜裏,大家都去睡了才許走開,不然,我豁出丟人,與他拚了!休看迎旭堂住著嵩山少主,我一樣也會追進去。我橫了,誰都不怕!”馬玄子道:“說來說去,隻是要他吃你一頓麽?這好酒菜還怕沒人享受?這個包我身上,五弟下來。”陸萍道:“下來容易。話沒說好,等一下地,她那牛角撞我一下卻受不得。”馬玄子道:“二妹女中丈夫,一向說話永無更改,娃子脾氣,休看氣大,說完就完。”淳於荻恨恨說道:“還是馬大哥知我是直性子,誰似你兩個壞骨頭,專一耍巧氣人,說了不算!你隻代我陪客,不許走開,我便饒你。”話未說完,陸萍已如飛鳥下墮,笑嘻嘻立在地上說道:“醜姑娘不要生氣,我實對你說,大漠莊我隻在四照軒席上略坐,喝了兩杯酒,什麽沒吃。因想和王獅兄長談,兼嚐你的美味,周老二約我同去,我知你見我有氣,怕當著人給我下不來,不許入座,明知你性急,久等客不見到,必巴要來邀,故意和老二立談不走,拿話激你。你由紫瓊窖旁小徑上走出,看見有我在此,趕忙繞著鬆林,掩到那樹底下偷聽,我和周老二連看帶猜,早已料到。這一帶玉樹瓊林,***通明,又穿著一身紅,有多顯目!休說我們,尋常人也掩不住。你沒聽周老二故意背菜譜麽?都是存心,卻把你逗得滿地亂迸,白叫老馬他們開胃,何苦?我要是你,偏不許我去吃,那才高呢,氣些什麽?”淳於荻又好氣又好笑,罵道:“好壞骨頭!任你說好說歹,我都不聽,反正今夜明天我是不能放你,想反激我,由你舒服睡去,那辦不到!”

方明矩、馬騎同聲笑道:“你們再鬧,天都快亮了,還消什夜?少時,令姊久等客人不到,又趕來說你幾句,何苦來呢?”淳於荻同了眾人邊走邊說道:“我隻這一個姊姊,從小相依為命,當然得服她說。這也不是我什短處,我隻愁將來她不能常說我哩。她這時正和周、魯、淳於、司徒諸位高談雄辯,不會來的。”周謙接口道:“隻顧說笑,我還有個小徒弟,上次延英集賓館辭別,你沒在場,還未和你引見呢。”隨喚柳春過來道:“這是你十八師叔,有名的女易牙獨角龍女,快些上前拜見。”淳於荻忙道:“我不慣受人禮。天亮山堂一總見禮罷。”柳春一聽師父招呼,早搶向道旁迎頭下拜。淳於荻連忙閃躲,見人已下拜,又覺不應如此,直說“請起”。眾人見她慌張,不覺好笑。淳於荻罵道:“周老二慣會使促狹!明知我不慣受人禮拜,偏賣弄他有徒弟,非叫行禮,好引大家笑我。”周謙道:“你自己要慌,引人好笑。小輩拜見,乃是正理,如何怪人?”淳於荻道:“我知你兩個壞極了。”隨對柳春道:“你跟你師父學本領,自該用功,千萬莫學他和五師伯那樣油口滑舌,刻薄討厭。”柳春聞言,答也不好,不答也不好,隻得把頭一低閃立道旁,等候眾人過去再行隨走。淳於荻對陸萍道:“你這徒弟倒很規矩,你莫把他教壞了。”陸萍笑道:“你既賞識,我想叫他兼拜你為師,學好手藝,本山好多一個好廚子,你看如何?”淳於荻道:“誰理你這貧嘴!”

陸、周二人方要開口,忽聽前麵坡上有一女子,口呼:“二妹,你怎這時才把王老大哥請來?又是和陸五兄說笑罷?天都快亮了!”淳於荻忙向眾人打手勢,不令開口,隨答道:“矮子也隻剛來,大年夜裏,誰還耐煩理他哩!因為等他同行,才多挨了這些時候。”柳春一看,那經行之處,乃是一片高大蕭疏的柳樹林,因值隆冬,樹葉早已凋零,冰雪堆積其上,變做萬千瓊枝玉千,紛坡下垂,再加數十百盞極薄而透明的粉紅紗燈,一路高低錯落懸將過去,照得冰花耀彩,玉朗珠輝,到處通明,越顯清麗。尤妙是柳林當中有一小溪,寬隻丈餘,發源之處本在山上,水由高處隨著溪流,蜿蜒曲折斜流下來,到了柳林附近,地勢忽展平衍,溪路也改斜為直,因上流太高,盡管到了平處,其勢仍急。水和湖水一樣,也未凍結,隻水裏夾著許多碎冰,清波滾滾,水聲湯湯,雜以碎冰激撞,發出一片珍琮之聲,清越娛耳,兩岸高柳瓊林,燈光照處,浪花如雪,泛彩流光,好看已極。柳林盡頭,一座紅欄小橋過去,半山腰裏有三四座石峰,參差兀列。第二座峰前有一片四五畝大小平地,地勢比起溪這麵稍高。石峰底下建著一幢精舍,甚是宏敞華麗,兩旁種著百十竿碗口粗細的竹子。右側長廊透迤如帶,一路都是木蘭花樹,與前麵鬆林小徑相接。精舍前麵,平台寬廣,雪已掃淨。台前一邊是大片花畦,一邊是二十來株梅花,花開正盛。背倚崇山,麵臨平湖,更有清溪映帶,花樹紛羅,這還是在冬令,如當仲春花時,更不知何等清麗美妙!那說話的女子正是淳於芳,穿著一身紅衣,走在隔溪積雪地裏,正向眾人點手問答。玉樹明燈之下,紅橋雪地之中,點綴著這麽一個玉貌羞花、瓊肌勝雪的人物,越覺山林生色,仙景無殊,不是塵間所有。

柳春一麵心中讚美,一麵留神觀望,暗忖:這一帶的燈並不算多,燈光怎如此鮮明?還有本地冬雪嚴寒,滴水成冰,嗬氣成凍,連大漠莊中小湖也都凍結,怎這裏湖水溪流全都清波瑩活?溪中雖有一點碎冰,水勢這急,也好似別處衝來,不似原凍,天又不是不冷,似此奇事,生平未見。想著想著,已由橋上走過,見橋上懸燈較低,走近前去一看,原來裏麵點的並非真蠟,與大漠莊花燈所點之物大略相似,並且上下也設有機簧火引,這才省悟,知是淳於芳向大漠莊男女諸小俠學來的奇製,許是時日大促,或是發火燃料所取無多不能遍設,隻設了有限的地方,所以先前所見均是尋常燈燭,並還派有旁人照料,這裏獨無,途中不見添燭剪火值役的人,便由於此。那湖溪之水沒有結冰,卻是不解。方自尋思,已隨眾人走過橋去。眾中隻有王獅叟是位遠客,又是初次入山,主人禮遇甚優。淳於芳姊妹隔溪問答,前麵台謝中的人也全數迎了出來。柳春一看,內中隻有兩位,在延英集賓館練武時見過兩麵,並還不知姓名:周謙等眾人與王獅叟略微敘談,正待命柳春分別上前拜見,馬玄子道:“周老二,我們都非外人,不必叫你徒弟作磕頭蟲了。”淳於荻也笑道:“他這是為顯他有好徒弟呢,老馬你知什麽!”淳於芳也搖手攔阻,不令拜見,一麵肅客先行,一麵接口說道:“這是什話!門人初見師執尊長,哪有不拜之理?隻不必這急。雪地裏不幹淨,進屋拜見不一樣麽?時已不早,幸是今年開山盛典移後些時,不然我們今年除夕消夜,這客不要請不成呢!”說時,眾人已曆階而升。

柳春隨在後麵,見那台榭是一幢精舍,分著兩層,前麵是一個大敞廳,內裏陳設異常精致華美,與沿途所見諸房舍情景不同。門外重簾低垂,四壁懸著錦幕。牆壁均是大理石砌成,看去十分堅厚。地上鋪著極細的猩紅凸花毛毯,半畝多大。一同大廳,隻左偏地上有一大圓銅盤,上麵放著一個三尺方圓的火盆,盆中獸炭通紅,邊上放著一個暖酒用的水槽和兩把銅壺陶罐,似備茶酒之用,別的更看不出有禦寒取暖的爐火等物。按理廳房大大,這一盆火決不夠用,可是剛一進門,便覺溫香襲人,寒氣全消,滿室如春,身上立生暖意。夜筵已早設好,圓桌甚大,在廳的左偏。才一進門,淳於芳便邀眾人,依次入座,人均坐定,另指未座,笑向柳春道:“柳賢侄,你果然質地心性俱是上等,不在你師父這番心思。我昨日在大漠莊傷愈醒轉,聽諸老誇你,我甚心喜。自今日起方算是本門中人,從此奮勉,好自為之。今日我原請王獅老,你來恰好。你座中尊長有幾位均未見過,見過的也不知道名姓,可朝上一總行禮,無須挨個禮拜了,起來便可陪坐。我們平日簡率,今晚又是除夕,不可拘束。我到後麵去去就來。”說罷自去。周謙便指未見諸人道:“你大師伯忠孝仙人方端,往雲南雲龍山去,沒有在此。比你長一輩的師伯叔,按結義和入門先後為序,除十三師叔因是本山主人,執意謙遜是按年齒外,餘俱不然。因人數太多,偶嫌稱謂不便,也有按照各人本來行次稱謂的,我所說乃是本門行次。這位是你三師伯火雷劍淳於震。這位是你六師伯魯瑾,七師伯魯瑜奉命望亭值夜,不曾在座一人稱大行雙俠。這是你八師伯小神龍許清壽。這是你十三師叔、本山小主人周澄。這一盟共是男女二十一位。下餘諸位師怕叔,有的奉命他出,或是正在輪值,除九師伯與十一師叔外,日月堂開山盛典,全可見麵。你同輩的人數更多,有一半在鏢局你已見過。現在先向上坐諸位師伯叔行一總禮歸座,明早山堂再重行拜見吧。”說時,淳於芳也由後麵室中走回。柳春忙即領命,退下幾步,口稱:“諸位師伯師叔在上,容弟子拜見。乞恕不恭之罪,隨時訓海。”說罷,恭恭敬敬拜了八拜,眾人均起立拱手,同聲勉勵幾句,然後歸座。周謙命柳春未座陪侍,柳春知道座上俱是英俠之上,由不得心生敬仰,欣喜非常,方要挨次敬酒,鐵爪仙方明矩笑道:“我們除夕歡聚消夜,不比公宴,不喜俗禮。若是有事,你師父自會吩咐,你自歸座飲食吧。”周謙也說:“無須拘束。”柳春年少天真,見師父也如此說法,便即應了。

這時淳於荻已然走往廚下,席前另有兩個十三四歲的垂髫美鬟侍立服役,一時杯筋競舉,言笑風生。柳春先在大漠莊飽襖珍味,心中有了成見,入席之後,見桌上共擺著四樣八碟葷素冷盆,多是年下臘味,以為決不能比大漠莊還要講究,舉箸一嚐,方覺味美異常,尤其酒好,樣數甚多,色香味三者均強,忽聽遙呼“絳霞”,內一小鬟忙即趕去。陸萍笑問道:“這裏地介僻遠,自從明亡以後,許多遺老故臣忠義之士都往本省逃避隱居,加上原來就有的英俠異人,為數也實不少,可是天山南北兩路,除了北天山穿雲頂狄家諸俠多年在此不算,真要講究飲食的,隻大漠莊和我們塔平湖兩處。自你淳於師叔到此,我們益發享了口福,設備和樣數雖還不如大漠莊多而講究,有的肴點菜酒卻比他們更要味美,並能別出心裁,獨擅勝場,新近你二位淳於師叔與他們一交往,彼此又添了不少花樣。今晚年飯早已吃過,這是你二位淳於師叔每年必備的送年消夜,因是注重在各種點心,所以下酒冷盤隻得四樣,沒有李家陳列得多。這還是為了款待王師伯遠來嘉客,恐太簡率失禮,才添了幾樣熱菜點心,雖以春卷和稀飯為主體,連甜帶鹹,樣數卻有好幾種。那號稱女易牙的一位,外表仿佛憨厚,其實內秀聰明到了極點,心思靈巧非常,尤其飲食一層,不特樣樣味美,並且能把腐朽化為神奇,無論水陸葷素肴點,一經她手製作,便令人百食不厭。算盤更打得好,總是恰到好處,一點也不糟蹋東西。因天快亮,還有開山盛典,所飲均是醇美而不致令人沉醉的酒。她有幾樣最拿手的點心,不是大漠莊所及,我適才特意留著肚皮,便為的擾她這一頓。今晚點心大約比往年樣數多些,但是按著各人喜食之物分別製成,每樣隻一兩盤。她講究吃完再行添製,不喜剩下或是回鍋。你初來,也不知哪一樣最好,少時隨我挑選好了。”

語聲才住,忽聽隔室淳於荻笑道:“我和陸五哥相識,隻今晚才聽你說了良心話。”隨說人已到了麵前,後隨前去美鬟絳霞,雙手捧著一個紅木盤,內裏放著兩盤菜肴,一葷一素。素的名為香筠脯,聽眾人和王獅叟說起製法,是用筍脯切成紙一般的薄片,與腐衣相間疊成,先用雞鴨口蘑鬆菌合熬的清湯浸泡,然後再加文火烤製,切成寸許扁方塊,乘著未冷以前上桌,色作金黃,入口鮮芳,腴美非常,乃淳於荻新近想出的美味,與素火腿差不多,但是製法不同,素中藏葷,重在收湯選材和那火候,始能色香味無不佳絕。眾人俱都誇妙,王獅叟更是讚不絕口。那葷的乃是幹蒸熊掌,切成分許厚的薄片,看去亮晶晶,紅白相問,吃在口裏又腴又糯,越嚼越香。馬玄子笑對淳於荻道:“你自來不服氣陸老五,吃了你還有褒貶,總說屈心的話,今日居然天良發現,也和我們一樣誇讚,氣總該消了吧?天已不早,這回總可請我們吃點新鮮美味了。”淳於荻笑道:“新鮮花樣沒有,新近在大漠莊學了兩樣,略微加以變通,還不到日子吃哩。陸五哥以為和往年一般,卻猜錯了,整整相反,連甜帶鹹,共隻才得五樣,俱都早已備齊,親自看它上了籠架,由絳霞代我照看,我才來的,不然,我怎能這快便來人席呢?”說罷,便命另一小鬟紫雲往廚中去端熱菜,跟手把現成點心送來。紫雲領命去了,不多一會,和絳霞一同回轉,先把手提的香稻稀飯放在火盆架上,一麵送上兩祥葷菜,一是桂花糟鵝,一是幹炒冬筍加山雞絲。另外四盤兩種鹹甜點心,鹹的是冬筍和鮮肉口蘑為餡的夾湯薄皮小包子,甜的便是陸萍喜吃的百花蜜糕。這兩樣看似無奇,入口才知妙處。一是餡中帶汁,腴而不膩,鬆而不散,鮮美已極,可是除筍和肉外,又看不出有別的東西。甜的是香糯與粳米蜜糖和製而成的千層百花糕,各種香花蜜果之外,每層中間雜著不少牛油碎丁,妙在是比芝麻粒大不多少,粒粒晶明,吃到口裏隻覺甘芳腴美,雖糯不粘,雖肥不膩,絲毫覺不出那是生肉油丁。

肴點既美,眾人本都健啖,又值夜深腹饑之際,一會風卷殘雲,全都吃個精光。內中小山主周靖最為溫文雅秀,每樣略嚐即止。陸萍笑道:“十三弟真秀氣,還是因為你也主人,想讓客吃呢?”周靖聽他語意雙關,言中有物,明是借話取笑,不禁臉上一紅,恐淳於芳聽了不快,忙一偷覦淳於芳,正和鄰坐許清壽說話,似未留意,心才稍定,惟恐陸萍素喜笑謔,說之不已,忙接口道:“我是想吃荻妹製的春卷,特意少吃。似五哥這等吃法,莫要好的來了吃不下呢。”陸萍笑道:“你隻管放心,就怕你們主人備辦得少,我沒有吃不下的。”淳於荻笑罵道:“你真饞癆!我準管你夠,卻不許剩下。你敢與我打賭麽?”陸萍笑道:“誰不知你新年裏要請大漠莊眾姊妹吃春酒,東西備辦得多。我說的是現在,並且你人不許走開和發令添做。”淳於芳忽然轉麵含笑接口道:“五哥算了吧!就今晚現成的看點也吃不完,打賭你非輸不可。淳於荻便埋怨道:“矮子專一耍巧欺人,好容易他自投羅網,脹他一個好的,姊姊提醒他作什?”淳於芳道:“你和陸五哥見麵就鬥口,不知有什意思!大家清談,說點正經話多好。”

馬玄子笑著方要開口,雲霞二鬟又去而複轉,先將一個二尺多大火鍋放在桌的中間,一麵將桌上肴點盤撤下,另放上八碟四樣小菜和四小盅醬醋之類,再向各人麵前放上一碗一碟。那火鍋高僅三四寸,外圈是個垂直矮腳圓筒,當中生火之處也是直筒,微微高起寸許。那大火鍋火筒粗才二寸,可是內膛甚大,並有十來條火路,將外圈攔成十二隔。上來先是蓋著,微微聽見水沸和一種清香之氣,同時擺上四大碟春卷和兩盤鴿茸鴨肝作餡的酥盒、兩碟玫瑰油烤年糕。柳春以前所吃春卷,均是薄皮炸焦,除焦脆外了無什味,這春卷卻是厚皮,外焦裏嫩,聽眾談說,才知上好肥雞清湯和麵,加上雞蛋攤製而成,用鮮瘦肉絲雞絲筍絲炒成,包時,每卷外加肥韭黃三根,果是香美異常。吃到中間,鍋中漸沸,二鬟又端上四大盤生餛飩和生的小水餃子,隨手將蓋揭去。淳於芳對眾微笑說道:“這是荻妹新出的主意。點心雖非精致之物,湯味卻好。各人自煮自吃,喜皮薄的下餛飩,喜皮厚的下餃子。這湯乃雞鴨火腿口蘑香菌筍幹等合熬提去浮油的清湯,如不合意,那旁還有綠雲香稻粥,悉聽尊便。”馬玄子道:“這主意果然是想得好,第一是新鮮熱和,隨下隨吃,先不走失香味。什叫聽便?王老大哥,我們給它來個都吃好了。”王獅叟一麵揀餃子,一麵稱讚不已。那餛飩、餃子共是兩種,一是雞肉菜,一是鮮肉冬筍加蝦仁合斬而成,就著上好清湯現吃現下,各憑心喜,所用材料均非珍奇,卻是鮮美絕倫。眾人邊吃邊讚,各吃了不少,有的還加上半碗香稻粥。

柳春前昨兩日在大漠莊吃了許多講究飲食,以為人間美味已盡於此,想不到當晚這頓消夜點心,更是清腴香美無與倫比,比起大漠莊的珍錯盈前,仿佛另具一種家常真味,飽食之餘令人猶有後思。心想父親一生辛苦勞碌,別無嗜好,隻是愛吃一點家鄉風味,每次做來款待親友近鄰,人人誇好,近年有點蓄積,平日頗喜做些合口菜吃,引為樂事,似這兩家的美味,幾曾見過?自己蒙父母恩養成人,不曾盡過孝道,以後何不乘著閑空向淳於師叔討教,學做上幾樣好吃的肴點,回家孝敬父母,不是好麽?心正尋思,見眾人已自離席,分坐在偏椅上,忙隨起立。淳於芳令在一旁坐下,笑問:“柳賢侄,吃好了麽?初一的飯,照例在中午開呢。你二師叔慣喜做些肴點,現在老山主命她掌管全山食物,所有大小廚房都歸她調度總管。因眾弟兄都愛尋她要飲食,吃的東西隨時都備得有。以後你如因事出山回來,或是用功耽延,過了飯時,無須去尋當地廚司,可到這裏來問她要好了。”淳於荻接口笑道:“我也沒什好吃的,隻不會叫你餓肚子。我如不在家,你問這兩個丫頭要,也是一樣。”柳春聞言正合心意,便向二女躬身道謝,答說:“小侄遵命。”陸萍笑道:“醜姑娘,你這又添了一個好主顧。這個我敢保,不論你給他多不是味的東西,他也決不敢說你半個不字。”淳於荻道:“矮子你過河拆橋,剛吃完就挖苦人。這就天亮,新年初一,我不理你,由你嚼去!”周靖笑道:“二妹,你這就聰明了。一任陸五哥嘴多會說,你隻作沒聽見,也就說不起勁了。”陸萍笑道:“十三弟,你那等偏向,叫我說你什麽?”周靖道:“五哥,我們這一盟二十一人,都是骨肉情分,有什偏向呢?不過五哥素喜滑稽,照你平日戲侮敵人,言行動作端的和馬老大哥一樣,飛仙劍挾豪快無儔,使人見了笑得肚子都痛,休說小弟,全山上下哪一個不生欽佩?隻是近來喜歡和荻妹說笑。她性情忠厚,拙於語言,說不過時又愛起急,固然不會真生什麽嫌隙,時日久了,難免彼此都有言語失當之處,何苦來呢?依小弟之見,少時便是新年,即以此時為止,請五哥和荻妹從此都把戲言去悼如何?”

這時周、陸二人俱在酒後,陸萍是愛拿淳於荻取笑,口裏說慣,而對方又是過於天真憨呆,語言無忌,頗有自取之道。周靖是苦戀著淳於芳,彼此情分雖是極厚,無如對方是個女中英俠,心高好勝,性情更是磊落伉爽,隻管和周靖情厚,心中並無連理之思,平時又喜鬧點小脾氣,近數月來,費了許多心力,得以至情感動芳心,再經幾個有力之人從中撮合,好容易才似有點默許,正在患得患失、喜憂交集之際。二人相對情景,誠中形外,自不免被眾人看出了些,俱認為是天生佳偶,全都盼其早日成就這段良緣。其實陸萍和周靖交期最久,情分最深,比起別人還要高興心熱,隻是生性滑稽專喜說笑,淳於荻又最愛撩撥他,於是兩下見必鬥口,成了習慣。先在席上,陸萍語意雙關,周靖已恐淳於芳多心生氣,幸而在和鄰座閑談,不曾在意,岔了過去。這時見陸萍和淳於荻又要鬥口,知道淳於芳索日高伉莊靜,不苟言笑,尤其不喜妹子與人說笑打鬧憨呆情景,為了迎合心上人的意旨,加以愛屋及烏,此時心情,無形中也實偏向淳於荻些,本想勸阻,話未出口,隻向淳於荻說了兩句,陸萍便說自己偏向,如在平日,原是極平常話,無如此時正是愛河中緊要關頭,心中有病,淳於芳性做麵薄,向不受人的話,惟恐陸萍這類暗帶嘲笑的話再說個不已,不特把心上人招惱,甚或還要阻害室家之願,一時情急衝口而出,本是想借勸說為由把題目引開,哪知弄巧成拙。

陸萍原也是個做性,聞言大是不快,覺著周靖不應如此說法,身是長兄,又不便計較,微笑了笑正要開口,馬玄子看出陸萍心中不悅,不等發話先接口笑道:“當著淳於大妹,依我說起來,陸老五和二妹正是魯衛之政,兩下全差不多。如非醜姑娘先喜和人說笑,也不會常時被人嘲弄,這叫做咎由自取。不過我們多年朋友,群居終日,古板板一本正經有什意思?到底還是有兩個三花臉跳加官有趣得多。十三弟到底年輕,連人都認不準,真有深交至情的朋友,豈是一兩句錯話便生分了的?陸老五是你老大哥,不必說了,便是大妹二妹,雖然比你小兩三歲,且比你明白呢。如說應敵決策,不論文武,你都家學淵源,不在一班朋友以下;要論處世接物衡情度理,你便嫩了。這類說笑,根本是情分厚的朋友才有,誰也不會認真,更牽惹不到別人身上,你說那些都是多餘。”馬玄子這一席話大有深意,把陸、周、淳於四人全都顧到,尤妙在是借話把淳於芳一激,使其不能為了幾句戲言生出別的枝節。周靖適才話說完後,見陸萍笑得既不自然,再一愉覷淳於芳,也正在微微冷笑,情知二人心俱不快,方自後悔把話說錯,及聽馬玄子一說,淳於芳首先轉了笑容,陸萍雖未置可否,已不似先前怏鬱情景,心中好生佩服,隨向陸萍道:“五哥,小弟素來口不擇言,好在五哥比我年長、新年裏則當童言無忌吧。”陸萍倒被鬧了個不好意思,隻得答道:“十三弟所說原也為好,有什錯處?”馬玄子笑道:“十三弟你是越描越黑,天已將亮,不要再提此事了。”淳於荻道:“隻你是好人!我看你還不也是一個三花臉?”淳於芳除先前微笑,始終不曾發言,陸萍也未再有什話說。大家一笑,就此岔過。

淳於芳又命隨侍雙鬟用雪水泡了兩樣好茶,並取果盒和幾大盤水果出來請眾飲用,互相談說,言笑晏晏,不多一會便自天亮。淳於芳隨命雙鬟將室中原點的一對大歲燭移去,將外層三麵簾幕拉開,正麵窗戶也打開了幾扇。眾人憑窗外望,見朝陽猶未上升,湖上煙波浩蕩,一碧混茫。上麵雲白天青,殘星三五,掩映東方,芒角熒熒,欲墮未墮。環湖諸山,積雪如銀,上麵浮湧著一層薄霧,宛如鎬衣仙人,身上籠著一層輕絹細毅,分外顯得靜美。昨晚眾幼童已散了大半,爆竹之聲四起,晨光音靄中,微風不揚,凍雀無聲,隻管覺得於冷,元日天色卻甚澄弄,窗側那幾樹紅白梅花,正在淩寒吐豔,自傲清標,不時送來一陣陣的幽香。屋中溫暖異常,重簾低垂,門窗不啟,眾人在裏麵飲食歡聚了一夜,人數又多,俱覺有些悶熱,這一開窗戶,立覺清新之氣挾著梅花香氣沁人心脾,加以外麵玉山瓊樹,雪色湖光,曠字天開,清景如畫,益發令人心清神旺,爽快非常,俱都讚妙不置。

馬玄子笑道:“我記得當初這地方,隻是半山坡上有幾塊兀立的石筍和些雜亂樹木而已,自從老山主看出大妹不願意住後寨,山中又無適當的女賓館,吩咐自行擇地興建,被大妹選中這片地方。彼時眾人都說前山麵湖一帶盡多佳處,何必要選這等草樹叢雜的荒蕪之地?誰知大妹竟是胸中早有丘壑,經她辟土開基,芟夷草萊,增設台館,添蒔花木,親自監修,不過三四月的光景,便給本山添出一處勝境。記得去年我來觀看,除把溪流引長,添了一座朱欄小橋外,所有花木竹石,細一辨認,仍都當年故物,隻經她一布置增減,把些亂石雜草惡樹去掉了些,便大變一副形象,比起昔年荒率蕪雜情景,真有天淵之別。後有兩次又來此地,因是直赴山堂便轉後山,不曾留意。照今晨所見,這片地方華麗清幽兼而有之,比起去年又妙得多,真可謂是靈心慧思、點鐵成金的手段了。”周靖笑道:“馬大哥真說得對。大妹不特聰明到了極處,人也沉靜穩練非常。休看她騎著那匹千裏雪愛馬,獨個兒奔馳大漠,飛行絕跡,一聲清叱,殺人如同剪草,平日無事,卻又文靜溫和極了。”話未說完,眾人因周靖素日儒雅從容,這時說起淳於芳的好處,立即眉飛色舞,得意忘形,與往日情景大不相同,俱由不得暗中好笑。周靖毫未覺出眾人笑他情癡,仍待往下述說,淳於芳嗔道:“適才酒又吃多了吧?我起初找這地方,不過看見這幾樹好梅花和玉蘭花樹荒棄在此,無人理睬,覺著委屈了它,正趕山主命我擇地興修,隨便蓋了半問房子。本是一處好景致,因地稍偏,無人留意,我適逢其會,有什相幹?馬大哥素喜對我過譽,你怎也隨聲附和起來?也不怕人齒冷呢。”周靖正要還言不是過譽,淳於荻笑道:“呆於!我姊姊不喜你說她好歹,你不要多嘴,少時惹生了氣。”底下話未說完,淳於芳慍道:“荻妹總是瘋瘋癲癲,是什道理!”

周靖聞言忽然省悟,當著人不應顯得如此親切,再看眾人俱都麵帶笑容,隻陸萍好似全未理會,自和柳春指點煙雲,述說本地風光,心方一動,忽順湖邊飛也似馳來一個少年,眾人定睛一看,正是在望亭上輪值的天外飛鴻魯瑜,看他跑得這急,料知有事。淳於荻因乃姊被己觸怒,正好借此下台,首喊了聲:“魯七哥,這等急跑作什?”隨說,連正門也未啟,徑由窗中飛身而出,過了小橋,趕迎上去。淳於芳道:“諸位兄長,你看舍妹是不是呆子!這裏離七哥來路還有老遠一段,說話怎能聽見?並且魯七哥明知諸兄在我這裏,他的腳程又快,不去也會尋來。魯七哥又嫌她瘋癲,不大愛和她說話,何必多此一舉!”馬玄子笑道:“這位二妹才不呆呢。”王獅叟接口笑道:“我在西北諸省跑了這幾十年,能人也見過不少,似這裏的諸位仁弟仁妹,連同這裏的景致,實是平生初見,端的人固難得,境更少有。即以淳於二妹而言,我初見她時還在想,同父母的姊妹,怎的大妹一人靈秀獨鍾,二妹相差如此之遠,嗣聽玄子說她內秀,我還不深信,及至細一考察她的言行動作,才知果然靈巧多智,並還十分仁厚。她那外表行徑,一半是天真,一半竟是故意,實則心細如發,機智非常,真和這裏美景一樣,不是尋常皮相所能看出的了。”馬玄子笑道:“真個境物足以移人情性,這獅子頭平日那麽滑稽玩世、滿嘴村野不說正經話的怪物,怎一到大妹這裏,不特改了脾氣,連談吐都變文雅了?”

王獅叟哈哈一笑,未及回答,魯瑜同了淳於荻,已一前一後過橋走來,到了平台前麵,見眾憑窗外望,正要招呼,周淳忙道:“天剛亮,今日好似格外幹冷,七哥穿得如此單薄,快請進屋吃點熱東西再說吧。”說時,魯瑜已當先掀簾而入。周靖淳於芳二人,一個讓座端過熱茶,一個便命紫雲去端蓮心八寶湯來敬客暖寒。眾人又幾乎忍不住要笑,陸萍仍繃著一張臉。淳於芳看在眼裏便留了心,魯瑜初來,自不知就裏,將周靖茶碗接過飲了兩口,笑道:“這茶真好,你們真會享受。偏生昨晚該我值班,沒擾成淳於妹的盛設,過日須要補與我呢!”淳於芳道:“那個自然。好在正月裏東西多,什時皆可奉請。”周謙笑道:“七哥,我看你跑得那急,必是出了急事,怎到了這裏,反倒從容起來,隻說閑話?”魯瑜笑道:“事情是有,並不急在這一會。我是急於和王老大哥見麵,又想在開山堂以前和大家多談片刻,才一交班立即趕來,所以跑急了些。”方明矩道:“我原說呢,敵人慘敗剛走,怎才一二日工夫便生急事,那也太不自量了!”魯瑜道:“二哥你猜錯了。我天亮前,遇到本山石老前輩獨個兒由山外回來,和我說起昨日出山原由經曆,這不久就要發現的事,還正是這夥被逐出境的狗賊呢!”眾人聞言俱覺奇怪,王獅叟首把雙目一翻,笑道:“好這一群不要臉的狗賊!難道還敢卷土重來不成?”魯瑜道:“準說不是?不過這事情是擠出來的,他們也是迫於無奈,並且不是全體。共總隻為首幾個狗賊,加上一些還未到場的黨羽,日期也還尚早呢。”馬騙插口道:“驅逐他們上路時,我曾在場。內中有昔年相識的人,他因做了鐵衛士,這次又丟大人,見我甚是慚愧,先裝不認得。我知此人心性尚好,投身異類已出無奈,特意想法把他調開,勸其早日抽身勇退。據他對我說,敵黨中分好幾派,這次幾於傾巢而出。他們平日自高自大,又不為人,能手俱已慘敗,一則知道五老和我們的厲害,不敢再來嚐試。最關緊要是他們平日互相忌刻傾害,彼此防範,慮患憂危,好容易得此良機,被人點破,言歸於好,從此永無猜嫌,把丟大人認做因禍得福,此去決照五老所說,互相勾串報功,斷無再捋虎須之理,怎會變得這快?”

魯瑜道:“四哥隻知其一,你忘了後山沈老前輩昨日趕去,要報當年之仇麽?這事情便由他老人家引起。沈老前輩父子走時,照他所說,原是尾隨妖僧,到了適當地方再行叫明下手。這樣作法本可無事,哪知剛尾隨妖僧過了哈密,忽然遇到一個多年未見老友之子邢文玉,乃江西有名人物,互談別後情況。沈老前輩是直腸人,因和他父親是深交,雖未說出這裏住處,卻把向妖僧尋仇之事說了出來。**蜀山劍俠傳外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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