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夢幻泡影
十一月下旬,天氣已經非常冷了。
一夜的大雪,使整個上京陷入到寒冷的沉默中。
自一百多年前,東夏國的冬天便是難熬的,因為所占地勢的原因,這裏幾乎什麽都有,就是沒有煤碳,每年冬天需要花大量的銀錢從外購入煤碳。西淩國盛產煤炭,所以自很多年前,兩國便因為煤碳的原因,而在經濟貿易方麵有大量的協作,比如東夏國的玉石,以最低價,被西淩國大量買進。
然而今年,九扉皇後竟然對玉礦動了心思。
想想之前蕭徹揮軍,欲強搶玉礦,雖被召回,不過是為了內政而不得已為之,並不代表九扉皇後就願意放棄對玉礦的掠奪。
為了此事,蕭徹奉命,再次進入上京鈐。
與此同時,上京城內,忽然出現了一家售賣煤碳的商號,此商號在上京城內租了兩個廢舊的倉庫,第一場雪後,倉庫的門終於打開,開始開倉放煤。而價格與西淩國內普通煤碳的價格一樣,是百姓相當能夠負擔得起的。
當日,蕭徹騎著高頭大馬,後麵跟著頂轎子,他那高高在上,莫名優越感都體現出來了,到了距皇宮門口還有二裏地的時候,便有官員在那裏恭迎他,陣仗極為浩大。隻是蕭徹尚未與接待的官員碰麵,中間便出了點岔子,原來是排隊買煤的人,阻住了蕭徹的去路。
蕭徹的隨從建議繞路,蕭徹卻是好奇,道:“如此冰天雪地,按道理說,這些沒有煤可用的東夏賤民,此時都應該窩在房子裏避寒,卻來這裏排隊買什麽東西?”
遂派人去打探,這一打探不得了,竟然是排隊買煤的。
而且據探子回報,那兩個占地百十傾的倉庫裏,滿滿的全部都是煤啊!蕭徹嘶地吸了口氣,“他們從哪裏來的煤?快去給我打聽!”
之後,蕭徹決定,今日不進宮,暫住客棧。
負責接待的官員,將此事稟報了慕風,朝堂之上眾大臣聽聞後,議論紛紛。禮部尚書陸文鼎道:“這蕭徹卻是過於無禮!”
賀一過道:“此事倒也不能怪他,誰叫他是來給咱們送煤的呢?我們即是有求於他,自然是要讓人家擺一下架子了。”
便有人歎息著,冬天不好過呀。
陳章道:“此事已經如此,便隻好明日繼續出迎。”
慕風沉吟片刻,對眾臣的討論不置可否,隻向官紅俏道:“你去查查,蕭徹今日為何忽然改變進宮時間,是否路上遇到了什麽事。”
官紅俏立刻領命去了。
沒隔幾個時辰,便向慕風稟告了蕭徹在路上所遇之事,慕風聽聞,唇角略微彎起,“看來,是有人想替孤辦件好事。如此的話,孤若不接受他的好意,倒顯得愚蠢了。”說著,又讓人傳旨,說明日一應歡迎儀式取消,而蕭徹要入宮門,需執官憑及使者符。
再說蕭徹,還不知道皇宮內的事情,進入最大的上京明月客棧後,便覺得客棧內異常溫暖,連隨從所居住的下等客房裏,也都暖烘烘的。這樣的舒適讓在轎子裏坐了整天的美人兒越發感到幾分慵懶,她斜臥在寬大的軟榻上,笑道:“蕭徹,你不是說東夏的冬天能夠凍死人嗎?怎麽我瞧著完全不是那麽回事?”
蕭徹眉頭擰擰,也顯出幾分疑惑,“這事的確令人驚訝,去年冬日我來的時候,他們尚且缺煤缺得厲害,當時我也是住在這個客棧,可是隻有天字第一等房間才會燃起爐子,其他的房間都是冷冰冰的。”
“莫不是他們竟從別的地方運來了煤?如此的話,你現在來與他們談判,豈不是被動得很?”
“不可能!除了西淩,附近幾個國家的煤碳自顧尚且不及,又如何供給於東夏?”
“蕭徹,經曆了這麽多事,你應該知道,天下沒有不可能之事。比如,當初你娶了九扉,卻不好好珍惜,現在人家當了皇後,反而要過來指揮你,你便是百般的不服氣,卻還是得小心翼翼的替她辦差,唯恐若是辦砸了,還要受她的責罰。”
蕭徹最聽不得這話,這時忽然便撲到床上,將這縛著麵紗的美人兒壓在身下,“提那賤人做什麽?這還不是你害的。不過,她便是當了皇後又如何?若沒有蕭旦,她什麽也不是。”
“可是我瞧著,那蕭旦一兩年內,不會死去。”
“那可說不定,人命天定,很多事旦夕之間,就會有很大的變化。”
他說著,便吻上這女子,這女子也不掙紮,笑著迎合,唯帳拉下,帳內一片旖旎春色。
再說賣煤的大倉庫前,一男一女走上前來。
男的一身青色,腰間的玉佩卻是極名貴的血玉,在陽光下微微地閃著光,映著青天白雪,更顯得他氣質非凡。此時他眉眼含笑,看向他身前這女子,一襲白色的衣裳,一頭烏墨的頭發,一張清冷的臉,卻是眉目分明,眸光如染墨色般,讓人看不到底。
“小霧,我們雖然半道截下大石國的煤碳,可到底也支撐不了多久,再說此事遲早會穿邦,隻怕沒有想象中的容易。”
“大石國接受了我們的銀兩,自然會拿銀兩去買更多的煤。隻消堅持個十天左右,必能得到一個大家都滿意的結果。你現在需要做的隻是,想辦法參與到和談之中去。”
男子點點頭,“小霧說的對。”
又接著道:“若是我能進宮參與和談,我會帶你去。”
女子的目光淡淡地看向他,“那我要以何種身份去呢?”
“我的師爺。”
女子捂唇輕笑道:“這倒是個好名目,這世上女師爺倒也少得很。”
二人邊談著話,邊離開倉庫往街道上行去,這二人當然便是段櫻離和鳳羽。大約半個月前,段櫻離被休離後,便由鳳羽帶回他的府邸,專門安排了住處等一應生活,當時鳳羽說想要留在上京,問段櫻離有無辦法。
段櫻離道:“慕風此人甚是公正,你若立了功,他必定會論功行賞。你若是為他解決一件大事,則留在上京不難矣。”
之後,便讓鳳羽去打聽附近幾國進煤情況,結果發現大石國亦從西淩國買進煤碳的事情,並且首批煤碳將在十一月中旬經過東夏附近。鳳羽與段櫻離便在半路截住了這支運煤的隊伍,很不客氣地將這批煤炭給搶了,之後將它們暫時藏於上京城外的一個山凹裏,分批次運進城來。
說是搶也不盡然,他們雖然搶了大石國的一批煤碳,卻給他們放下了雙倍的銀兩,領隊倒也算是個人物,雖然大石國並不強大,但是如此被搶依舊不是件光彩的事,對方既然留下了銀兩,他也當沒事發生,當即帶著這些銀兩,轉道南詔,從南詔那裏重新買了煤碳,回到大石國。
南詔的煤碳本來並不外發,因資源有限,不過大石國與南詔倒是向來交好,破例為之而已,如此一來,西淩國那邊愣是沒有得到一點大石國煤碳被搶的消息。否則,他們稍一思索,便明白事情原委。
這必須是非常了解大石國的人及鳳青鸞的性格,才能出這樣的點子。連鳳羽都捏了把汗,若真的被西淩國猜出,下手搶煤的居然是東夏國的人,事情便是另一番光景。
直到十幾天後,蕭徹如期來到東夏國,鳳羽才放了心。
事情得以順利發展,鳳羽的心情極好。
回到府邸,早有人準備好了飯食及香茶,二人坐在桌邊飲食,鳳羽道:“真是沒有想到,鳳青鸞居然會破例將煤賣給大石國,小霧,你到底為何如此的篤定呢?萬一那大石國的人返回西淩重新買煤,或者是鳳青鸞不給他們賣煤,西淩國與大石國終究會追究到你我,隻怕那時候的麻煩才是無法解決。”
段櫻離淡然道:“第一,大石國的人絕不會返回西淩,告訴他們自己的煤被搶了,這種人他們丟不起,必然會抱著僥幸之心前往南詔,若是南詔不賣給他們,通過南詔便會到達煤產豐富的若羌,雖然路途遙遠一點,還是能夠買到煤的。第二,鳳青鸞一定會賣煤給他們。”
鳳羽馬上意識到什麽,“這是如何說?”
“不說了,還是吃飯吧。”
段櫻離想到自己將那隻木鈴當混入到銀包裏的情景,心下卻並沒有多少遺撼。或許便是這樣消磨了她與鳳青鸞的感情才好,鳳青鸞便可以過得自得如意些。
鳳羽知道問不出什麽,便也踏實吃飯了。
又道:“聽說賀一過出事了。”
段櫻離嗯了聲,“何事?”
“皇帝給靜妃放假,放她出宮,去她爹的新宅子裏住幾天,靜妃出宮入住新宅第二天,皇帝卻以想念靜妃為由,也出宮探望,結果卻從新宅子裏發現了金粉鋪就的地板,就是磚與磚的縫隙內,填上金粉,無論白天黑夜,金粉都發出耀眼的光芒,非常漂亮。
皇帝當時開玩笑,說這新宅比皇宮還要氣派尊貴,實在是令人歎為觀止。回宮後,卻立刻下令核查賀一過的財產。賀一過本來就是背判了兩朝的人,若說此人也極是有本事,否則也不會兩朝皆為重臣,還不落罵名,隻是這樣一來,手中的銀錢卻要保不住了,隻怕要為國庫做貢獻了。”
段櫻離沉吟道:“如今有玉郡,國庫又怎會空虛?”
鳳羽卻是神秘一笑,不回答。
段櫻離哦了聲,也就不說話了。
鳳羽便明白,段櫻離肯定是想通了。玉郡就好比金山銀山,可是玉郡此時並不在皇帝的手中,而是掌握在關尚的手裏。
想當初,慕風為擴疆土,亦為了複辟之事在外奔波,關尚便是他穩定的後方,自然關尚掌握了玉郡的一切,現在又是玉郡王……
鳳羽又道:“看來慕風想真正的自立門戶,擺脫國師經濟上的控製。”
段櫻離道:“國師若隻以為區區玉郡便可掌握慕風,也是過於小看慕風。慕風是君主,整個東夏都是他的,他不必自立門戶,這些便都是他的。在我看來,恐怕還是為了九江城的百姓安置罷了,這隻是個簡單的目的,卻是你把慕風想得過於複雜了。”
鳳羽一笑,也不反駁,反正時間會證明一切。
而此時的慕風,正與陳章、徐蔚在南書房說著此事。
“兩位愛卿,此次孤便將核查賀大人經濟與九江城百姓安置之事,都交付於你,但是你們同為舊臣,該當明白唇亡齒寒的道理,孤要你們好好的將賀大人保下來,你們明白孤的意思嗎?”
陳章與徐蔚聽聞,皆都抬眸,詫異地看著眼前的皇帝,他們本來以為慕風是不信任他們,想要一個個的致他們於死地,原來卻是想錯了。
見二人錯愕不答,慕風又道:“財多招禍,孤不出手,自是有人出手,孤是在救賀大人,也是在救你們。”
一時間,陳章與徐蔚似乎明白了什麽,都有些激動:“微臣明白,臣等感念聖上體恤。”
慕風拿起朱筆,仔細地批閱折子,卻沒再抬頭,“你們去吧。”
“微臣告退!”
等二人出門後,慕風卻又放下筆,輕輕地揉著自己的太陽穴。官紅俏端了碗燕窩進來,“聖上,用點夜宵吧。”
未等慕風回答,關靜已經來到,“聖上,皇後娘娘求見。”
慕風與官紅俏俱是一怔,皇後的病一直沒有好,之前便都是慕風親自去宮苑裏看她,不想她今日卻來到甘泉殿。
慕風道:“讓皇後進來。”
隻見門口處,一個身著華麗宮裝的關玉姬走了進來,病體初愈,她的麵前還略微蒼白,卻讓人多添幾分憐惜,頭發上一支金步瑤隨著她的走動,閃著微光,晧腕上戴著脆綠的玉手鐲,眉如煙柳,眸如碧波,此時眼眸裏半是含笑半是淚,怔怔地向著慕風一步步走來。
“皇後,你,好了。”
“是,臣妾的身體,終於大好了。”
她緊走兩步,終是撲到慕風的膝旁,激動地哭了起來,邊拭著眼角的淚水,邊道:“臣妾此次經曆生死大劫,能夠再走到聖上的麵前,實是恍若隔世,所謂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做如是觀。臣妾終悟,現下便覺得一切都不重要,隻要能夠陪伴聖上身邊,已經是最大的幸福。”
慕風將她扶起來,讓她坐在自己的身邊,“皇後,即是已經好了,過去讓你痛苦的事便忘卻了吧。過幾天,國師就會來宮裏,過完年才會回玉郡,他看到你身體大好,必定是高興得很,這次你們父女二人要好好的聚一下。”
“可是臣妾卻隻想陪在聖上的身邊。”關玉姬紅著臉撒嬌。惹的慕風笑了起來,“果然是女生外向啊,國師若聽到你此言,豈非要心寒?”
“我父親向來對聖上忠心耿耿,他若知道我如此忠於聖上,隻會感到高興。”
慕風嗬嗬輕笑,卻也不再與她繼續討論這個問題。
官紅俏早已經又端著燕窩出去了,慕風靈機一動,“孤今日忙了一天,都不記得吃飯了沒有,好餓。”
“那臣妾吩咐他們去做點夜宵來。”
慕風卻又輕輕地歎了聲,“之前,不知誰端來一碗紅豆粥,說是親手熬製的,孤吃過後覺得美味,可惜後來那人卻再也沒有送粥過來。”說著還真是回味似的,舔舔嘴唇。
關玉姬如此聰明,又豈能不明白他的意思,忙道:“紅豆粥隻是簡單的一道粥而已,想必聖上隻是感念那番心意,即是如此,臣妾便親自去熬碗紅豆粥給聖上送來。”
“這怎麽行呢?你的身體也才剛剛好。”
“聖上,等臣妾。”關玉姬卻已經不由分說,往廚房去了。
然等關玉姬精心地熬好紅豆粥端進來的時候,卻見慕風已經倒在案幾前的榻上熟睡了,關玉姬輕輕地喚了聲,“聖上……”
慕風沒答應。
關玉姬看看粥,又看看慕風,終於也是輕輕地歎了聲,替慕風將錦被拉起蓋上,悄悄地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