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四二更

鳳羽不用回頭,返手甩出一柄袖箭,卜青牛的腳步聲驀然頓住,回頭看了一眼,發現鳳羽依舊靜靜地躺在那裏,鮮血從傷口湧出來,顯然也是活不成了洽。

他沒有再去查看,而是繼續蹬蹬蹬往院外跑去。

鳳羽睜開了眼睛,他看得很清楚,眼前,是段櫻離那張枯蒿的臉,她顯然已經起不來,隻是默然地瞪著他,眸光淡然,沒有喜也沒有悲。

很多與段櫻離在一起的畫麵,從腦際裏滑過……

第一次見她,在段府的選妃宴上,她那樣的瘦弱……

再見她,她已經長大了些……

她靜靜地坐在人群中,還是能夠吸引他的目光。

當他沒有人注意,問句話無人回答的時候,她回答了他。

他的眼睛看不見的時候,她在照顧他……

……她現在已經是郡主,她雖然被她用火硝綁著,但她依舊是那樣的不屈不饒,她是個優秀的女子,她不可能落到這個地步。他艱難地伸出手,輕輕地撫了下眼前的段櫻離的臉,觸手覺得她的臉頰冰涼,然而那觸感卻告訴他,這真的是段櫻離,他甚至有衝動將她狠狠地擁入自己的懷裏,用自己的體溫去溫暖她。

然而他卻幾乎哀求地說:“請你告訴我,你不是櫻離……鈐”

“請你告訴我,你不是櫻離,你不可能是她,你不是……”

然而,段櫻離卻像是一陣煙塵,漸漸地在他的麵前變得虛無,他隻看到她的眼睛,沉靜,冷漠,無悲,無喜……

到最後,什麽都沒有了……

……

卜青牛從院子裏匆匆地跑出來,連他自己都沒有想到,堂堂的三殿下,竟然被他這個文弱的大夫給殺了。抹了把額上的冷汗,他用滴血的尖刀指著李子淩道:“你快放了櫻離,三殿下已經被我給殺了!你的主子都死了,你還在拚什麽,趕緊放了他!”

在卜青牛和鳳羽進入那個小院的時候,鳳青鸞等所有人都與李子淩對恃著,生怕一個不小心,他會點燃火硝。

好在李子淩有足夠的耐心,一直在等待鳳羽。

鳳青鸞此時很想去小院裏查看一下,鳳羽是否真的被殺死了,但眼見著李子淩手中的火折子依然亮著,他實在無法走開。隻問道:“卜神醫,你真的殺了他嗎?”

卜青牛也緊張極了,這一生,他隻是救人,從未殺過人。

可是現在,連他的手上都染上了鮮血,還是鳳羽的鮮血。

“這把帶血的刀,便是證據!他已經被我殺死了!他已經死了!”

鳳青鸞道:“我相信,鳳羽已經死了,否則他不會這麽久都不出來,也不會讓卜神醫跑出來,李子淩,二駙馬——隻要你現在放了櫻離和慕風,其他的事我可以不予追究,你可以遠走高飛,想去哪去哪!”

李子淩卻又問卜青牛,“他,真的死了?”

卜青牛用力地點頭,“真的死了!”

李子淩的手一鬆,火折子便落在地上,他抬腳狠狠地踩著那火折子,臉上漸漸地出現狠厲,好像他踩著的並不是火折子,而是誰的屍體。之後忽然暴發一聲痛快的喝聲,“死得好!”

又大笑兩聲,對鳳青鸞一抱拳道:“青山不改,綠水長流,我們卻沒有再見麵的必要,後會無期!”

道完別後,揚長而去。

他知道鳳青鸞是君子,說要放他走,就會放他走。

……另一方麵,鳳青鸞和卜青牛已經將段櫻離和慕風身上的火硝繩解開,扔到一邊去,“櫻離,你沒事吧?”

段櫻離搖搖頭,往小院中而去,“我要親眼去看一眼他的屍體!”

就在這時,慕風忽然道:“卜神醫,你受傷了!”

卜青牛的額上還是冷汗淋淋,卻搖著頭道:“沒事啊!對,櫻離一定要親自看看他的屍體才行,我們快進去吧,我是真的殺了他的,櫻離,我替你殺了他!”

段櫻離和鳳青鸞沒有發現卜青牛的異樣,隻有走在他們後麵的慕風看到了,見他們還有往前走,慕風攔住了他們,“老二,快叫太醫過來!”

鳳青鸞微微疑惑,還以為是慕風受傷了,也沒有猶豫,立刻叫人去喚太醫。

段櫻離卻順著慕風的目光,轉到了卜青牛的身後,然後發現他的後心處,一隻袖箭幾乎全部都沒入身體裏,而卜青牛還若無所覺似的,“二殿下,我就是神醫呀,誰受傷了,我來給他瞧瞧就可以了!”

段櫻離的眼淚嘩地就下來了。

她一般很少流淚,但這次她怎麽也止不住自己的眼淚,輕輕地走到他的麵前,伸出雙臂抱住他,“青牛——”

她第一次這樣親密的呼喚他。

卜青牛笑容燦爛,如同清晨最純美的陽光,“櫻離,你這樣喚我,我很高興。”

說完這句,他忽然就倒了下來,好在慕風便在他的身後,及時接住了他,他的唇角也流出鮮血來,剛才還那麽精氣神都足的一個人,忽然就已經口唇青白,麵色頹然了。

因為卜青牛正好躺在慕風的懷裏,慕風其實是離他最近的,隻聽他道:“慕公子,我有話對你說。”

慕風便微微俯下,將耳貼在他的唇邊,“慕公子,帶著櫻離走,不管是上世,還是這世,櫻離都太苦了……二殿下絕非良配,請帶……櫻離走……”

慕風微微一怔間,卜青牛已經把目光轉到段櫻離的臉上。

“櫻離,櫻離……”他輕喚著。

段櫻離淚如雨下,將自己的臉貼在卜青牛的臉上,感受他最後的溫度,“櫻離,你可知,現在的一切都不是真實的,這一切,都是我這個卜青牛的夢,都是我愛你的執念……我不舍得你死,不能讓你死,不想讓你離去……”

段櫻離的心咚地猛跳一下,然而並沒有驚慌,隻是繼續聽他說下去,“所以,隻要我死在這夢裏,所有的夢都能幻化成真,再沒有人可以用任何辦法改變這一切……”

在這裏,有深愛著你的慕風,還有許多許多你有可能能夠改變的事,我願意用自己的生命,換取你這一生成真,所以不要為我傷心難過,我甘願的……”

“……櫻離,以後的日子,一定要過得幸福,一定要去愛和接受愛……櫻離,櫻離……”

卜青牛似乎很想摸摸她的臉,然而抬起的手尚未觸到她的肌膚,便又忽然垂了下去……

這時候,太醫也已經趕來了,鳳青鸞道:“快救卜神醫!”

慕風的手指輕輕探了下卜青牛的脈搏,向鳳青鸞緩緩搖頭。

卜青牛已經去了……

段櫻離卻忽然站了起來,悲傷而又難以置信地看著卜青牛,一些總是在腦海裏模模糊糊的回憶忽然清析了起來。

她落在了水裏,有人奮不顧身地跳下去,將她救了起來,他將她用力地推到岸上,自個卻沉了下去,後來又有人來,將他救了出來,隻見他在陽光下笑得燦爛,“櫻離姑娘,你沒事就好了!”

“真是傻瓜啊,你自己都不會遊泳,卻還要來救我,萬一你被淹死了呢?”

“為櫻離姑娘而死了,那也是死得其所,卜青牛不悔!”

……又記得有一次,鳳羽受毒傷,那時候明帝對鳳羽有著很重的猜忌,甚至罰他不許入宮,但是為了求得宮中有名的太醫去救鳳羽,她還是想辦法混進宮裏,並且跪在太醫的麵前求太醫出宮為鳳羽治傷。

那時候,亦是卜青牛陪她跪在太醫的麵前,不斷地請求,最終使太醫答應了她的請求,出宮為鳳羽診治。

上世,卜青牛不是卜神醫,他隻是太醫院一個小小的學生。

再世為人的段櫻離,總覺得自己忘了什麽重要的事,原來她忘記的不是別人,正是卜青牛。

上世,在她冷宮八年的時間裏,是他,這位小小的太醫院學生,忽然奮發起來,努力學習治療各種病症,隻因為在冷宮的她因各方麵生活條件太艱苦而總是生病,又請不到大夫,因此他硬把自己從太醫院最不起眼的學生,變成了一個有著高超醫術的學生。

可是為了能夠悄悄來探段櫻離,他甚至要向所有人隱瞞自己的醫術,不去搏得別人的認可就當個不起眼的學生,便可以不引人注目,便可以常來探望段櫻離。若沒有他,她早已經病死在冷宮裏。

段櫻離怎麽能忘了,是他,陪著她走完了最後一程……

……

種種的回憶,如同昨天才發生過,她又無力地跪在了他的麵前,吻了下他的額頭,將他的手緊緊地握在自己的手中,久久不願鬆開……

因為卜青牛的死,段櫻離最終卻沒有去榮華殿查看鳳羽的屍體。隻是第二日,她跪在卜青牛的靈前燒紙錢的時候,得到鳳青鸞送來的消息,說他當時親自入內查看,除了血跡,並無他物,也沒有鳳羽的屍體,看來他是受了傷,卻沒有死去,現在已經派人去找他了。

段櫻離眸光清冷,唇角的寒意讓傳話之人微微瑟縮了下,嗑了個頭便退下了。

卜青牛的喪事辦得很簡單卻又隆重,因為新帝登基,不宜大操大辦。段櫻離和慕風全程操辦,最後將他安葬在城外一處風景絕佳的地方,那裏有山有水,還可以俯瞰全城風貌,這是段櫻離親自為他選的墳址,便也是想讓他不寂寞,想讓他能夠站在高處,看著她將日子過得越來越好。

慕風倒是數次問段櫻離,那日,卜青牛在你的耳邊低語了什麽?為何你那樣的驚慌失措?

然而段櫻離要不然沉默,要不然顧左右而言他,或者盯著他靜靜地看……腦子裏不知道在想什麽。

為了使段櫻離不至於睹物思人,特別是那個榮華殿,總是讓鳳青鸞覺得怪異,進去查看的時候是他一個人,他向段櫻離隱瞞了牆壁上那些怪異的詩詞句及跟她有關的一切,並且重新把百合宮殿封了起來,而讓段櫻離暫時搬去離正殿不遠的鳳鸞宮居住,慕風也做為客人,被留在了宮裏,暫居鳳鸞宮西偏院。

鳳青鸞如此大度,倒是讓慕風佩服。

……在卜青牛死去的第二日,鳳青鸞正式登基,甚至沒有來得及定製龍袍及九龍冠,隻有國璽連夜刻好了,可是也很粗糙,甚至字體邊延並不整齊。

鳳青鸞便穿著鎧甲繼位,行天子之禮,並且用那個沒有完全修飾好甚至還有毛邊的國璽,印在聖旨之上,發往各國以拜存。

鳳青鸞正式成為了南詔的皇帝,號元豐。

姚春輝和戚氏準時上朝,他們一個是鳳青鸞的嶽父,一個是容妃娘娘的本家,況這時候大勢已定,多餘的話也沒有,參拜了君臣之禮後,便各接了聖旨,打算再過兩日便各自回各自該回去的地方。

至於國璽刻得粗糙有毛邊兒的事,鳳青鸞如是解釋,“這隻是一個皇權的象征,有毛邊又如何?反而可以杜絕將來有人仿造而釀成假傳聖旨之禍,為什麽呢?因為越是精致的東西越容易被仿造。”

他這樣一解釋,眾臣也隻有接受這枚有毛邊的國璽了。

二月初四,全國大喜,街道上貼滿鳳青鸞為帝的告示。

為賀新帝,整個奉京城將披紅掛綠三天,並可以隨便燃放煙花,並且由宮裏的人組織舞樂班子,在奉京最熱鬧的地方舞樂三日,白天黑夜都不休息。而且新帝登基,並沒有大肆殺伐,也沒有實行大赦,這使百姓安心了許多,畢竟犯了罪的人,還是關在牢裏比較好。

在整個奉京城都沉浸在喜悅中,所有人都去堂口觀看舞樂的時候,清冷的街道上,卻踉踉蹌蹌地走著一個人,在清幽的月光中,他往南街的許願神樹而去。

腳步那樣的孤獨,神情那樣的落沒,還有茫然……

這個人,正是鳳羽。

其實他七天前從宮裏逃出來,便被好心人救了,當然那人並不知道他是誰。七天後,他醒來,卻已經滿街都貼滿了告示,詔告天下南詔的新帝鳳青鸞已登基的事實。他好不容易等到天黑,來不及向自己的恩人說聲謝謝,就不顧一切地衝出來。

艱難地走到了許願樹下,這裏永遠不會沒有人,白天的時候更熱鬧而已,樹的周圍都有點著宮燈,以便晚上還有人來這裏。

這個時刻,多數人都去看舞樂和大戲了,隻有兩三對青年男女在樹下,坐在不引人注意的陰影處談情說愛,沒有人注意到,一個踉蹌的身影,到了樹下,用雙手在樹下挖著什麽。

因為不知道確切的位置,甚至不知道他是否存在,他挖了一處又一處,直到十個指頭上都有了血,還是無所得。就在他開始懷疑,在那個小院子裏,是否卜青牛施了法,讓他著了魔,因而做了場大夢的時候,終於有人發現了他。

戀愛中的男女,總是特別的善良,一個有著杏仁眼圓滿的漂亮姑娘,關切地問他,“公子,您在找什麽?您看您的十個手指都流血了!”

“哦,我在找一個盒子……她說,她把我的誓言埋在了許願神樹下……”

“我們幫你一起找吧!”女子身邊的憨厚青年道。

“是呀是呀,我們幫你……”

不遠處的另外一對青年男女見鳳羽說得悲傷,便也都產生憐憫之情,於是四五個人,分在四五不同的地方挖了起來,反而是鳳羽停止了挖,看著自己流血的手指,他幾乎開始確定那是卜青牛的法術,讓他的神質產生了混亂。

好一會兒,都沒有任何結果,鳳羽站了起來,“謝謝你們,不必再挖了,或許她根本沒有埋下什麽東西在這裏,隻是我上當受騙了而已。”

那個杏仁眼圓眼的姑娘道:“如果她真的愛你,她是不會騙你的。”

就在這時,忽然有個男子道:“挖到了,挖到了!果然有個盒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