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60、融冰

太子一暈就是兩天兩夜,醒來後仍然要靜養半個月,經不得半點辛勞和刺激。

皇宮被低氣壓環繞,整個太醫院雞飛狗跳。

太子昏迷不醒的時候,老太醫跪在床前,冒著死亡的危險對皇帝說:“太子身體虛弱,切不可激動,更不可以勞動心神,最好任何劇烈的行為都不要做,盡可能避免外界的刺激……”

皇帝黑著臉握緊拳頭,老太醫的裏衣已經被冷汗浸透,生怕一秒會聽到皇帝說“治不好就拿你殉葬!”。關鍵時候太子醒了,太子強打精神笑說:“張太醫,若按你這樣說孤豈不是每日都要臥床休息才好?張太醫你不要嚇父皇了,孤的身體孤知道,還死不了。”

太子醒的那個及時,老太醫簡直要將太子供起來拜了。

不論怎樣,太子帶著太醫們在鬼門關前走了一回,最後大家都高高興興地回來了,太醫們擊掌相慶。

太子能下床了又開始忙碌,哪怕玄沐羽不讓他管理太多朝政,太子仍然能從他自己的組織裏找事做。後來玄沐羽才知道玄澈那三天裏在忙碌什麽:堂堂太子竟然在給一個商行策劃如何開辦學院!

這個學院有點特別,由通川商行聯合冰嵐山莊共同建造,設文學院和理學院。文學院又分蒙學、中學和大學,分別招收從5歲到20歲的學生,統一發放教材,據稱教授的內容很特別。而理學院則分基礎班、高級班和技術班,基礎班分數學、物理、化學、生物、地理和天文六個課程,高級班則在六個學科的基礎上讓大家選擇一到兩門進行更加深層次的學習,而技術班卻是由冰嵐山莊的大師們教授學生各種製造技術,包括煉鐵、鑄造、紡織、刺繡、醫藥等十多門專業技術。

玄沐羽難以理解玄澈究竟要做什麽,這個學院的設置和內容是很特別,文學院就算了,但理學院裏那些淫巧怎麽值得他耗費這麽多心血去規劃!

玄沐羽氣勢洶洶闖進東宮,卻看到玄澈睜著大大的眼睛坐在書桌後麵,像失去靈魂的漂亮人偶無神地注視著前方,因為生病而消瘦的臉讓眼窩更加深邃,雙頰上猶帶著淚痕。聽到有人闖進來,他稍稍側頭,眼珠僵硬地轉動過來,木然地看瞄了一眼,又恢複到了原來的姿勢。

玄沐羽心疼了,他走到玄澈的麵前,握住他冰涼的手,低聲地哀求:“澈,你要恨就恨我,要折磨就折磨我,不要再折磨自己了好不好,你的身子根本經不起折磨。”

玄澈停頓了一下,看向玄沐羽,搖頭道:“兒臣沒有。”

玄沐羽提高了聲音:“那你是在做什麽?為了一個學院將自己搞成這樣?!”

“父皇,您不明白。”玄澈說,“兒臣在做一些不得不做的事。”

玄沐羽手一下子縮緊:“什麽究竟是你不得不做的事?你想要什麽?權力?名譽?還是這個位子?!你要什麽朕給你,你究竟要什麽?”

玄澈的眼睛似乎在瞬間睜大了一下,一絲哀痛轉瞬即逝,他輕聲說:“父皇,您到現在還說這樣的話……兒臣若是要那些東西,也不用搞成現在這個樣子……兒臣要的東西,父皇,您給不了。”

“澈……”

玄澈沉默了一下,說:“父皇,其實您那日的選擇沒有錯,您是皇帝,在以前的十幾年時間裏,您給兒臣了超越君臣的信任,兒臣應該慶幸了,隻可惜兒臣自詡聰明其實還是沒能看透你們的規則,過分沉溺了。我們之間的信任建立在泡沫,這個泡沫名為‘皇家的親情’,經不起戳,一戳就破,一破信任就崩潰。兒臣以前一直覺得,我和您之間的信任不應該是這樣的。但前幾日浩給我寫信,他說,其實兒臣和父皇這十九年來,誰也沒有了解過誰。兒臣一味地索取您的溫柔,卻不知道你的想法;您一味地支持,卻一直不明白兒臣究竟想要什麽。浩說,我們之間缺乏真正的溝通。沒關係,兒臣今天說給您聽,說兒臣究竟想要什麽。”

玄澈終於再一次直視著玄沐羽的眼睛,無神的眼睛裏點亮了些許光亮。

“父皇您剛才問我為什麽要為了學院搞成這樣了。或許在父皇心中,這不過是一個玩弄奇巧的地方,在兒臣看來,這卻是燎原的一顆火星。

“我們的國家有著各種各樣的問題,因為我們的製度有著巨大的缺陷,然而造成製度缺陷的卻是我們的文化。兒臣不是要否定我們的文化,我們的文化豐富多彩,然而東西一旦大了就必然會出現漏洞。

“看我們的貪官。朝廷總是在反貪,然而官卻越反越貪。為什麽?因為我們皇家就是他們最大的榜樣。我們匯集了天下的財富,營造了龐大的排場和威勢,他們懼怕我們,卻又羨慕我們。當年秦始皇出巡,聲勢浩大,項羽看了說“吾可取而代之”,劉邦則想“大丈夫生當如此”。古人說,學而優則仕。又說,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這形成我們的文人‘官本位’思想,每個人讀書的唯一目的就是為了做官,做了官要學皇家的排場,但他們的俸祿不足以支撐這種奢侈,怎麽辦?貪汙,受賄。

“看我們的帝王。我們的帝王居然不希望官員十全十美,總是希望他們有一點缺點,可能是好美色,又或者喜歡貪小財,這樣有缺點的人才好控製。當年的蕭何,明明是幹幹淨淨的宰相,卻偏生要做些欺田霸民的事情才能得到劉邦的信任。受益的是帝王,遭殃的是百姓。

“看我們的朝廷。我們的朝廷、我們的國家不懂得如何去維護百姓的利益。朝廷拿百姓做權力工具,朝廷和百姓不是一個利益共同體。百姓與國家沒有共同利益,他們就不會在意究竟是誰在統治他們,他們不會從心裏擁護國家和朝廷,我們在外力麵前會變得很脆弱。

“看我們的信仰,我們自以為是世界的中心,自以為天朝上國,自以為地大物博,輕視工業,鄙視商業。我們東邊是大海,北邊是極地,西北是荒漠,南北是高原和叢山峻嶺。我們出不去,別人進不來。我們安穩,卻也被困在這片小小的土地上。我們的百姓隻知道麵朝黃土背朝天,目光如豆,心胸狹窄,沒有探索精神更沒有競爭意識,卻不知道外麵的世界有多廣闊!希臘的文明早在幾千年就超越了我們,而幾千年後又將有一個英國用利炮鐵船敲開我們的國門。而我們,隻知道在自己的世界裏咬來咬去,最終咬得精疲力盡。

“看我們的百姓。我們的百姓眼裏隻有朝廷沒有國家。百姓眼裏沒有國家,他們就不知道什麽是愛國。我們的朝廷使用愚民政策,然而這種政策最終將報應在朝廷身上。我們的百姓都成了一群奴隸,他們的一生隻有兩個時代:想做奴隸而做不了的時代,和暫時做穩了奴隸的時代。百姓的腦子被我們掏空了,不會思考,百姓的脊梁被我們打彎,不懂得挺立。人是一個民族的基礎,然而基礎都已經彎曲了,一個民族又如何屹立?

“父皇,這隻是其中的很小一部分,您無法想象,這小小的一部分將會給我們帶來多大的災難。而這些,都是我想改變的。所以我要去做一些事,去開辦一個商行證明商人的重要,去創建一個山莊引導科技的發展,去建設一個學院從思想上改變我們的國民。

“父皇,君王要的是版圖、是物產,是天下太平地位穩固,而我要的卻是一種精神,一個能讓整個民族進步的精神!我們的民族,是世界上最聰明的民族,她美麗而深沉,她應該充滿了活力,她會蒙受災難,但她卻會在災難中涅盤,每一次烈火焚身都隻能讓她更加壯麗!不論過去、現在還是未來,我們的民族都會屹立在世界之巔上,光華奪目!”

玄澈的眼睛閃爍著玄沐羽所不曾見過的絢麗色彩,斑斕多姿,幾乎點亮了整個世界。以往玄澈所展現動人在這瞬間麵前也不過是米粒之珠,言語無法形容的輝煌,任何光芒都無法與之媲美!

玄沐羽震驚不已,幾年來他看玄澈不斷在各種微小的地方改變著整個朝廷,他知道玄澈有著一個遠大的理想,或許是一統中原,或許是千古流芳,然而真正聽到時才覺得不可思議。

玄沐羽稍稍錯愕,卻看到玄澈捂著心口喘息,他眼中的光華慢慢淡去,神色間似乎承受了巨大的痛苦,然而這份痛苦卻不是來自肉體。玄澈緩慢地說著:“我從沒想過自己一個人可以改變一個民族,卻還是盡量去做。也許曆史無法改變,但我仍然希望後人在翻開曆史的時候,即使悲痛,卻還是能欣喜地看到,曾經有一個人為了這個美好的心願而努力過。他們能在那些斷言東方文化無法產生現代公民的人麵前,拿出微弱但卻真實存在的火苗。

“我們的文化寬廣得幾乎能容納一切光彩,同樣也深沉地能埋沒所有光彩。五年根本改變不了什麽,甚至五十年都無法改變什麽。我本以為我可以用三十年的時間去引導這個國家,用二十年時間教育下一代,再用十年的時間監督和糾正他們。但是現在不行,我無法確定我是不是還有時間去監督我的孩子,甚至不敢確定我是不是有能力教育出我所期望的孩子。

“我怕在我死後所做的一切都將被顛覆。我沒有那麽多時間,我必須和時間競爭,我要在我離去之前將一些東西固定下來,將一些東西埋到我們的文化裏,我在著急,我一度強迫自己去壓榨生命。但是我現在累了,好累好累。

“我不喜歡說話,因為有些東西無法說出口,可以說出口的又沒有人會懂,既然如此,我又何必浪費口舌。後來我才覺得不是:就是有一些人,一個眼神就能明白彼此所想,掌心相扣就能汲取力量;有些話,並不一定要對方清清楚楚地了解什麽意思,隻需要信任和支持就夠了。

“我不是聖人,我忍受不了‘眾人皆醉我獨醒’的寂寞,也無法承受‘千萬人吾往矣’的決絕。我不勇敢,我的堅強有限度,我會累,會絕望,會輕言放棄,我總是需要有人支持才能往前走。其實我知道,父皇很多時候並不明白我在做什麽,或者說不明白我所做的究竟有什麽意義,但是父皇還是無聲地支持我。我一度以為自己隻要回頭就可以看到您,您會對我笑,會對我伸手,會說:我相信你。可我卻發現不是……

“浩兒要我跟您和好,他說您很愛我;晏子期要我和您和好,他說您的地位對我很重要;默言要我和你和好,他說我還需要您的支持;隻有張桐說要我和您和好,因為現在的我看起來很痛苦。四個人勸我,卻有兩個人是因為你的權勢和地位。我不需要這些,我要這些的話那夜就不會趕去清涼殿,不會中箭也不會擋刀。

“他們說的我都知道,但是我做不到。他們不明白你的信任對我有多重要,更不明白那一劍對我來說是毀滅性。你對我,就像一根脊梁對於一個民族一樣重要,你是我的精神支柱,那一劍抽掉了我的支柱!”

玄沐羽心碎了,他知道自己傷了澈,卻從未想過是這樣嚴重。他一直恐懼著倫常,恐懼著欲望,以至於看不清自己在澈心中的分量,他忘記了兩人曾有默契,忘記了澈從不對他人展現的孩子氣,忘記了澈向他伸來的手是冰涼的,澈不是在賜予溫暖,而是在祈求溫暖。

玄澈痛苦地喘息著,精神的痛,肉體的痛,疊加在一起令人無法承受。肩膀和腰部的傷口又在隱隱作痛。一口血氣往上衝,玄澈壓抑著自己,卻仍然沒有辦法阻止鮮血從嘴角溢出。

“是我太傻,我不懂您。您太溫柔,讓我忘記了您不但是我的父親,還是我的君王。嗬,‘父皇’‘兒臣’,這個稱呼無時不刻都在提醒我,我卻傻乎乎地當成耳邊風……最是無情帝王家,您是高高在上的君王,我、我……我不配……”

“不!不是的!我不是高高在上的君王,不是的……”玄沐羽慌亂地叫喊,卻隻勾起玄澈一抹自嘲的微笑。

玄沐羽終於忍不住將玄澈揉入懷中。病痛將玄澈折磨得異常消瘦,抱在懷裏有些硌人,他的腰身隻需要一節手臂就可以環過來,身子冰涼涼的,虛軟無力,那顆心跳,微弱而混亂,血順著嘴角流下,劃過雪白的脖頸最後沒入衣襟,形成一道驚心動魄的線條。

“澈,我們不要再這樣了……你和我說你的理想,說你的想法,我們一起完成,好不好……”

玄沐羽的聲音低沉地回響在耳邊,是哀求,是憐惜。玄澈將臉埋在玄沐羽地頸邊,神情木然著,眼睛似乎脫離了身體獨立出來,淚水不斷地湧出,卻悄無聲息。

沁涼的**淹沒了玄沐羽的心,悲傷漩渦深不見底。

太子不能激動,激動要傷身,傷身則難愈,難愈就必須靜養。結果太子病剛好又不得不臥床。

“父皇,你會理解我嗎?”

“父皇,我們和好吧,我不想再一個人走下去。理想太過龐大,我一個人承受不起。”

“父皇……”

玄沐羽注視著玄澈安靜的睡臉,他的話似乎猶在耳邊。

澈的話,玄沐羽並不完全理解,澈有太多的秘密,他從小就與別的孩子不一樣,他似乎生而知之,眼睛裏藏著超越年齡的淡漠和睿智,他的目光總是透過高牆穿越到另一個天涯,他的思想像是站立在另一個峰頂向下俯視。他的心中有一個想法,那個想法在微小的變革一點點地體現,可是沒有人懂他。他應該是寂寞,因為沒有人站在他身邊。

那聲“支柱”撼動了玄沐羽,玄沐羽覺得自己很卑微,卑微的思想才會去懷疑澈的清澄。

“澈,我們重新開始好嗎?”

玄沐羽的聲音穿過夢境落在玄澈的心裏,或許這句話不會在他的記憶裏留下半分痕跡,但玄澈卻下意識地點頭了。

父皇,我們重新開始,不要再猜忌了。

東宮裏——

“唔……好苦!”

玄澈喝了一口藥汁,眉毛頓時擰成了一團。真不知道以前是怎樣一天三碗地喝下去,看來人有依靠的時候果然會變得軟弱。

玄澈看向玄沐羽,可憐兮兮的像個不愛吃藥的孩子。

玄沐羽心裏甜滋滋的,好笑道:“喝完了再吃糖。”

玄澈扁扁嘴,一咬牙,把一整碗藥灌進了肚子裏,苦得連膽都縮了起來。玄澈張口想要喘氣,卻突然伸過一隻手往他嘴巴裏塞了什麽。玄澈下意識地閉嘴伸舌一卷,發現舌尖甜甜的,原來是一塊糖。

玄沐羽連忙收手,指尖上似乎還殘留著玄澈舌頭濕軟得觸感,身體已經被電麻了,小腹裏火苗苗噌噌地竄,他卻還要裝作若無其事地笑說:“怎麽連朕的手都咬了。”

玄澈不好意思地笑笑,吐吐舌頭,道:“對不起,父皇。”

玄沐羽眼睛裏隻剩下那兩片粉唇和不經意間露出的香軟小舌。

好想吻,激烈地吻,吃掉他……

玄沐羽痛苦地掙紮,沒發現自己的身子已經不受控製地向前傾。就在距離玄澈不到一個拳頭的地方,他突然對上了玄澈的目光。玄澈不明其意地看著他,眼睛清澈如水。玄沐羽一驚,生生拔高身子將吻落在玄澈額頭上,然後用哄騙寶寶的口氣說:“喝了藥就好好休息。”

玄澈眨眨眼,孩子氣地撇撇嘴,用臉頰蹭過玄沐羽的臉頰,輕聲說:“知道了,父皇。”

玄沐羽咬牙切齒地肯定,這個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在宮裏流行的親昵動作,絕對是從澈身上開始的,因為隻有他在做出這個動作時輕易地勾動天雷地火!

玄澈完全沒有發現自己作的孽,很聽話地鑽到被子裏睡覺去了。

唉,你這個妖孽!

玄沐羽很無奈地看著玄澈安靜的睡臉,為他掖好被子,心不甘情不願地離開了。他必須去找一桶冷水或者是一個人來解決一下生理問題,不然再在這呆下去他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做出令人後悔的事。

玄沐羽和玄澈的生活真的回到了平叛之前,他們的記憶就像是電影的膠片,從平叛開始的一年時光都被人剪去,看成片時似乎一切都完美地連結著。

什麽都沒有發生,一切都沒有變過,仿佛玄沐羽所說的所做的都從玄澈的記憶裏消失了。玄澈依然是那隻可愛的鴕鳥,聽不見,看不見。

玄沐羽希望感情能像一團泥,如同管道升所寫的那樣:

“把一塊泥,捏一個你,塑一個我,將咱兩個,一起打破,用水調和,再捏一個你,再塑一個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與你生同一個衾,死同一個槨。”

若是如此,那麽玄沐羽情願將以前的他們都打破。可感情與其說像一塊泥,倒不如說像一塊陶瓷,打了就碎了,任你怎麽彌補,也是會留下痕跡。就像玄澈會嗔會怪會笑會哭,卻不會再用右手撚棋。

遠在邊關的玄浩聽到這個消息也不知該喜還是該憂,他當然不希望看到玄澈和玄沐羽“如膠似漆”,但他更不願看到玄澈眉宇間凝聚著憂愁,否則他也不會寫下那封信勸說玄澈。玄浩陷入兩難境地,隻有蘇行之告訴他:“殿下,您若真喜歡太子,就應該趕快變強,隻有這樣,您才有和陛下競爭的資格,也才有資格站在那個人身邊。”

於是,斜陽城裏多了一個瘋狂訓練的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