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流影穀少穀主西門曄和柳林山莊大小姐柳胤的訂婚宴,將由二莊主白冽予代表前往──這是遭遇「情傷」的白颯予終於把自己從房中拽出來時,最先聽到的消息。

雖說前些日子確實是他自己閉門不聞天下事,硬是把一堆爛攤子丟給二弟收拾的。可按照眼下的情況,白冽予去了嶺南,他就勢必得留在山莊總攬全局──而這點對他自然是怎麽也無法接受的。

心上人就要和別人訂親,可他卻連對方的麵都見不著,要白颯予情何以堪?也因此,問明二弟刻下所在後,他便匆匆趕往清泠居,希望能在啟程前改變弟弟的決定。

由於主人長年旅居在外,清泠居雖是山莊的幾大禁地之一,平日卻總是相當冷清的。可這一回,由於白冽予出行之事已大致底定,相關的準備工作自然也馬不停蹄地隨之展開──代表山莊正式出外參訪畢竟不同於孤身在外行走,帶著浩浩蕩蕩的一幫人,行程安排與路途上的住宿便已是一大麻煩,更別提那些官麵上的應酬了。尤其這是白冽予第一次代表山莊出外,這門麵的營造首先就得煞費思量,再加上他那個「體弱多補的晃子所帶來的安全問題與掩飾問題,太多須得協調、解決的事項讓清泠居終於一改平時的冷清,一躍而為山莊內苑最熱鬧的地方。

──也正因為如此,當白颯予頂著紅腫的雙眼趕去二弟居處時,望見的,便是這麽幅有如鬧市般讓人傻眼的景象。

見著「閉關」多日的大莊主帶著一雙兔兒眼現身,幾名高階幹部行禮之餘亦不禁微露訝色。好在不過手頭的工作卻讓他們無暇做進一步的探究,這才讓白颯予免去了解釋的尷尬場麵。

隻是看著眼前的熱鬧景象,他便不免對自個兒能否成功說服弟弟感到了一絲不安……足下腳步未停,他循著熟悉的路徑直行至白冽予房前,可還沒進房,便因裏頭傳出的對話而為之一楞──

「不成!這件太複雜太華麗,讓冽哥穿著豈不等同於一顆五花大粽子?我看還是這件好,又喜氣又精神。」

「大紅色?冽又沒有要成親,穿成這副模樣會讓人做何感想?況且這款式太過老氣,若讓流影穀的人看到了,隻怕會笑他沒品味。」

「沒品味?這可是出自江南最好的布莊、最好的裁縫,怎麽可能沒品味?」

「說句老實話,這些衣裳貴則貴氣,卻欠了幾分典雅,款式衣料都太過俗氣,不僅半點顯不出冽的特色,一個不小心還會和人『撞衫』……冽難得在外露一次麵,不好好給人留個驚豔的印象怎麽成?我從碧風樓帶來的這些都是參考京中流行款式,再請專屬裁縫為冽量身訂做的,不論布料、花色、剪裁都是首選,穿上去保證能盡顯他的過人風采,讓來訪的賓客完全忘了還有訂婚宴那回事兒。」

「就……就算這樣,冽哥可是蘇州人,你讓他穿著個蜀繡去參加宴會成何體統?」

「這些衣裳雖是在成都訂製而成,卻也有從蘇州運去的衣料。若真介意這些,大不了從那裏頭挑出幾件蘇繡的也成──這些年我幫冽作的衣裳也有好幾箱了,從英挺優雅到飄逸出塵,各種風格一應俱全,保證能讓見著的人天天都耳目一新為之沉醉。」

「各、各種風格都有……?」

聽著如此一句,原先正努力同對方較勁的女聲明顯受了蠱惑,音調不由自主地帶上了幾分掙紮。

會喊白冽予為「冽哥」的女子,自然隻有給白毅傑收做義女的桑凈了;至於那個正同她杠上的,從話語的內容也可猜出是東方煜──這兩個人從白冽予情有所鍾之後便徹底成了對頭,遇上同白冽予有關之事更是如此。可這番爭執卻令外頭聽著的白颯予有些哭笑不得,歎息著敲了敲門後,也不等裏頭的人回應便徑自推門入了屋中。

白冽予的房間向來整潔,此刻卻給滿滿的衣服山占據。各持己見的桑凈和東方煜分占一方彼此對抗,反倒是爭執中心的白冽予給完完全全晾在一旁,正百無聊賴地撐著下顎等待著兩人爭論的結果。此時見白颯予進屋,似乎早有預料的他微微一笑,示意兄長別理會二人的爭執、直接到自個兒身畔歇坐相談。

「他們鬧成這樣,你不介入沒關係麽?」

因二弟過於悠閑的模樣而有此問,白颯予拉了張凳子在二弟身旁坐下,目光卻忍不住再度瞥向了猶自爭論著哪些衣裳好的兩人。

可這番話卻讓聽著的白冽予一個挑眉,似笑非笑地道:

「颯哥來此,難道隻是想關切他二人和睦與否?你不打算對這些日子的『閉關』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麽?」

「……確實是我不對。這幾天我的心情實在太亂,所以……抱歉,明知事情一團亂還盡將爛攤子丟給你收拾。」

「心亂總有個理由吧?為何不告訴我?咱們兄弟之間還需要這般瞞著麽?」

一連三問脫口,音調雖是如舊的平穩,質問之意卻已相當明顯──可還沒等白颯予擬好措詞回答,便見白冽予神色微沉,又道:

「若早知道你和柳姑娘的事,我便能對此預作安排,何需搞得如此被動?」

若說前幾句還是理所當然的疑問,那麽刻下入耳的一句,便可說大大出乎白颯予意料之外。對向弟弟的目光因而帶上了幾分錯愕,語氣,亦同:

「你知道了?那這次柳林山莊的事為何還──」

「就是知道了,我才主動頂下不讓颯哥前去赴宴。」

聽二弟早就知曉他的事卻還有此安排,白颯予終於失了初時的冷靜怒聲斥問道。本就帶著血絲的雙眼此刻更是瞪得通紅,就差沒一把揪住弟弟衣領:「你既然知道,就該明白此事對我的意義才對!胤兒同我本是兩情相悅,刻下卻要與西門曄訂婚,如此情況要我如何能坐視不管?說什麽也得同她見上一麵、將一切好好說清楚啊!」

可麵對他如此憤怒,白冽予卻隻是一聲冷笑:「讓你同她見上一麵?然後呢?讓你用比此刻還要糟糕上幾倍的態度質問她?還是當場同西門曄對上,直接上演一出全武行?」

這番話顯然說到了症結上,讓聽著的白颯予一時語塞,好半晌才硬著頭皮回道:「那又如何?」

知道兄長已開始恢複幾分理智,白冽予語氣略緩,與之相望的眸光亦隨之轉為柔和。

「颯哥既與柳姑娘兩情相悅,我這個做弟弟的自是說什麽都要想辦法成全的。如果讓你去嶺南就能解決一切,我也絕對樂見其成──可刻下的情況卻不是這麽容易就能化解的。何況西門曄和柳姑娘不過是訂親,在真正成婚前都還有轉圜的餘地。可若因颯哥這一去而打草驚蛇、引起了對方的注意,事情就難辦了。」

「颯哥連對著我都會失控,更何況是親自麵對柳姑娘?嶺南的情況已經夠複雜了,再也禁不起其他變數的攪和。」

低幽嗓音至末已是微沉,因為憶起了刻下仍行蹤成謎的師弟……如此轉變令聽著的白颯予先是一楞,而旋即明白了過來,麵上幾分愧色亦隨之浮現。

「抱歉,冽……我光顧著自己的事,卻忽略了你此刻的心情。」

頓了頓,他輕咬下唇,略一沉吟後,逼著自己下了決定:「嶺南的事就全依你的安排吧……論起應付西門曄,莊裏也確實屬你最有資格。至於我和胤兒……我會寫一封信告訴他此間原委,到時還要麻煩你代為轉交了。」

「放心吧,颯哥。隻要你和柳姑娘情意不改,我說什麽也會想辦法促成此事的。」

見兄長終於鬆口服軟,白冽予便也主動做出了承諾。

白颯予對弟弟的能力向來頗有信心,此刻聽他應承,雖仍對無法親自前往感到遺憾,心頭的壓力卻已減輕不少──可新的疑惑卻也隨之而起,因為弟弟的出行,也因為前頭東方煜和桑凈猶自爭論不休的狀況。

「冽,你這次前往嶺南……是否有意展現出自個兒真正的實力?」

「怎麽可能?刻下對上的可是西門曄,自然是盡量示敵以弱、讓他摸不清虛實的好。」

「既然如此,怎麽他們挑的都是一些讓你看來氣勢萬千的衣裳?雖說你穿什麽都合適,可若真以那副模樣現身,難道不怕引起一些猜疑嗎?」

經兄長這麽一提,本還把兩人的爭論當好戲看的白冽予這也察覺了不妥,有些苦惱地揉了揉眉心,略為提高了音聲朝正自爭論著的二人道:

「煜、凈妹,我這回可是以那個『體弱多不的白二莊主的身分前去嶺南的,衣著當以簡單素雅為上吧?」

此言一出,本還在討價還價的東方煜和桑凈因而為之一楞,而由前者先行反應過來,恍然大悟地自從後邊找出了另一箱衣裳。

「那就從這箱挑吧!上次訂做的那件鑲毛邊的羊毛鬥篷也在這兒。隻要把那件往外一罩,保證雍容中不失纖弱,讓人一瞧便心生憐惜……」

說著,東方煜也不待桑凈反應便自箱中找出了自個兒所說的那件鬥篷,走至情人身前往他身上便是一罩。

駝色的毛織鬥篷襯上沿邊鑲著的一圈銀白狐狸毛邊,這件鬥篷不僅將青年挺拔的身形遮掩了住,那一圈雪白柔軟的毛邊更是將青年此刻仍略顯迫人的氣勢盡數掩蓋了下,而一如東方煜所言地流露出了雍容中帶著幾分纖弱的氣息。瞧著如此,饒是桑凈再怎麽不甘心也隻能舉手投降,認命地將白冽予的衣衫交由東方煜打理了。

許是覺得自個兒繼續待在這兒有些礙眼,桑凈將衣裳逐一收歸回原位後便先行托辭離去了。一邊的白颯予也覺得他二人恩愛的模樣此刻瞧來實在有些刺眼,可才想起身準備離開,一個睽違多日的音聲卻於此時自門外傳來──

「颯兒、冽兒……咱們也是時候談談了。」

音聲的主人不是別人,正是打白冽予回莊後便一直以掃墓為由同幾人閉不見麵的莫九音。

* * *

──早從疑心起門主、疑心起莫九音和景玄之間的異常的相似起,白冽予便一直等待著這天的到來。

雖說以他的才智,在見著那些蛛絲馬跡後便已拚湊著將事情推出了個大概,可真正從關清遠乃至莫九音口中得知真相時,心頭那種震驚與複雜的情緒卻仍舊難以平複。

一切還要從數十年前說起。

不同於眼下整個江湖正道勢強,而以四大勢力為主、彼此相互較勁的情況,當時江湖上主要可分成兩大勢力,一個是以流影穀、碧風樓及柳林山莊為主的正道組織,另一個則是被蔑稱為「魔門」的海天門──事實上,海天門存在的曆史十分悠長,甚至可能遠長於流影穀,隻是由於行事隱密、派係眾多,故「海天門」之名也隻流傳於一小部分消息靈通的江湖人耳裏,反倒還不如旗下的暗青門等支派「有名」。

但也正因為派係眾多,長年來這個擁有共同淵源的組織一直是各自為政不相統屬,甚至時常有互挖牆角的情況發生。也因此,盡管海天門的高手眾多,卻一直掀不起太大的風浪,讓整個江湖始終能維持其台麵上的平靜。

可這一切,卻隨著關清遠的出現而改變。

他本是海天門下北玄派出身,專司打入正派核心裏應外合以圖壯大海天門。過人的天資讓他很快就成了江湖上出名的年輕高手,可當時的有如散沙般的海天門卻讓他的才智沒了用武之地。關清遠並非甘於現狀之人,再加上天生的強運讓他意外習得了海天門的至高絕學,並以此為根基開始了一統海天門的大業。

直到三十多年前,當正道之首的流影穀察覺時,海天門已成了一股不容輕忽的可怕勢力──單從流影穀引為倚仗的朝堂都有海天門的影子,便可想見其勢力之龐大。尤其海天門行事隱密,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在關清遠的引領下,十多年來的發展讓他們一方麵成功侵蝕了流影穀及柳林山莊的根基,一方麵也在雙方勢力交界的華中、江南一帶大肆擴張。除了根基極穩向來不易滲透的碧風樓外,整個江湖幾乎都已因海天門的擴張而陷入了動蕩之中。

對關清遠而言,海天門的振興是他生命中最大的目標。他終身未曾娶親,唯一曾有過一段感情的京城名妓蘭煙雖曾為他誕下一女,卻也在數年後被牽扯進江湖紛爭、為護關清遠而受辱身亡。蘭煙的侍女心灰意冷下遂依其遺願,帶著當時年僅四歲的蘭少樺避居江南。對此心懷愧意的關清遠並未阻止,而是選擇了暗中派人保護女兒,僅在猶有餘暇之際悄悄前去探視。

隨著蘭少樺年紀漸長,過人的容貌與才華讓她在江南一帶漸漸有了名氣,卻也因而成了某些人覬覦的對象──這點自然是關清遠所不允許的。以海天門的情報網及實力,在關清遠的鐵腕下,這些個或大或小的勢力全在一日之內被血洗肅清,可蘭少樺卻也因此被迫卷入了多年來刻意規避的「江湖」之中。

由於蘭煙的死,蘭少樺對關清遠這個生身父親一直相當排斥,再加上她本就善良的性子,讓她開始在能力所及的範圍內幫助遭海天門追殺、迫害之人。久而久之,在關清遠的縱容下,蘭少樺所居住的小院成了江湖上著名的「避難所」,名聲也開始傳遍了大江南北。海天門的人懼於關清遠淫威不敢動她;正道人士則因她的善行而將她奉若天仙、女神。可即便無人敢對她有任何逾矩的行動,合宜的追求卻是怎麽也免不了的。而在當時的江湖人眼裏,最有可能奪得其芳心的,便非玉笛公子莫九音莫屬了。

作為關清遠的親傳弟子,承襲了「北玄派」的傳統混入正道之中的莫九音,無疑是當時最有可能繼承關清遠門主之位的熱門人選,而他也確實一心朝此邁進。在此情況下,蘭少樺自然成了一個不容放過的目標。他開始追求這個人稱天下第一美人的女子,卻不料原以為手到擒來的一切,卻隨著一個人的出現而落空。

這個人便是白毅傑,日後的擎雲山莊莊主。

當年的他不過是個出身寒微的小混混,卻因意外而牽連進正道與海天門的鬥爭之中,也因而認識了東方蘅、認識了蘭少樺。其後,連番奇遇終將他造就成了足與莫九音並肩的年輕高手,並在幾次遇合後同蘭少樺萌生了情愫。也正因為和他之間的情誼,莫九音選擇了背叛師門,而連同流影穀、碧風樓的力量成功瓦解了海天門,並和他所結交的一幫好兄弟一起於江南建立起了擎雲山莊。當時流影穀受創甚深,柳林山莊亦元氣大傷,再加上白毅傑本身的名聲,讓擎雲山莊很快就在江南立穩了腳跟。也在此時,已懷有身孕的蘭少樺第一次主動找上了自己的父親,與他定下了二十五年之約,要求他必須在這二十五年裏避居海外、不在中原搞風搞雨,而關清遠也同意了。從此,海天門殘存的重要勢力全部退居海外,僅留下負責情報的漠清閣和汗青寨等無關輕重的小組織。

但盡管關清遠一直避居海外,他卻始終透過各種方式暗中於中原布線。海青商肆是其一、負責調查蘭少樺死因並聯係各方勢力的景玄亦是如此。二十五年的時間讓正道勢力恢複了元氣,卻也同樣失去了對海天門的戒心──如白冽予等年輕一代甚至根本不曉得這個組織的存在。兩年多前,當白冽予終於得知母親之死的真相時,關清遠也終於結束了同女兒的約定回到了故土。懷抱著相同目的的雙方因而於東北草廬前相遇,也讓關清遠在陰錯陽差下得知了「李列」便是他的外孫白冽予的事實。

「所以莫叔早就知道了吧……當初和景玄一道的人,就是『門主』。」

聽罷莫九音的敘述,白冽予首先開了口,音調淡冷,直望向長輩的目光微沉,卻又交錯著幾分難以掩飾的複雜。

或許是早就料到他會有此反應,莫九音略一頷首,神情間卻帶著些許苦澀。

「不錯。當初之所以沒有直接告訴你答案,一方麵是想藉此磨練你的能力,一方麵也是想看看能不能藉此引蛇出洞……可惜有我的背叛在先,師父發展勢力及隱蔽的方式自也有所改變。目前唯一可以確定的是:除了海青商肆外,海天門的勢力必定也已深入到朝廷之中,所以冷月堂的情報才會無法及時傳回,從而讓咱們錯失了反應的時機。」

頓了頓,望著猶自處於震驚之中的白颯予、陷入沉思的白冽予,以及一旁同樣若有所思,卻正擔憂地凝視著情人的東方煜,莫九音眸中幾絲難明之色閃過,而旋即一陣歎息。

「同你們隱瞞這些,是少樺的決定。她不希望昔日的恩怨再牽扯到孩子身上,再加上擎雲山莊也確實不適合與海天門有所牽連,所以要我和毅傑承諾等孩子們大了之後再找合適的時機道出一切。可少樺過世後,毅傑因悲傷而埋首於山莊的拓展、冽兒前往東北學藝,事情也就慢慢給擱置下了。按他的話說:與其神經兮兮地四處查探、草木皆兵,還不如穩紮穩打地發展好自身的力量──碧風樓就是最好的例子。我被他說服了,所以這幾年來冷月堂已不再特意追索海天門的蛛絲馬跡,而是著力於情報網的發展與深耕。也因此,冷月堂內部雖沒有針對海天門餘黨做進一步的調查,可一旦有了線索,仍然有辦法從現有的資料中拚湊出事情的全貌……當然,在師父已真正動手的此刻,冷月堂也不能再用這種被動的方式就是了。」

「那麽……以莫叔之見,咱們是否有必要抽調人手建立專門的隊伍應對,或者下令全體加強戒備?敵人的強項是滲透並從中破壞,以咱們山莊的規模,難保不會有海天門的人滲入。」

這次開口的是好半晌才由震驚中回過神來的白颯予。作為山莊的主事,他首先想到的自然是山莊內部對這個威脅該如何應對。

可被詢問的莫九音卻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將目光對向了一旁的白冽予。後者會意,略一沉吟後開口道:

「眼下江湖承平日久,海天門又仍在暗中活動,若咱們現在就大張旗鼓的準備應敵,說不準還會給海天門甚或流影穀倒打一耙,說咱們小題大作、意圖混亂人心之類的……但也不是說因此就置之不理。橫豎刻下有行雲寨的事在前,北穀南莊結盟的事在後,咱們以這個名義加強對旗下勢力的控製及內部人員的訓練也沒什麽。但這隻是對山莊的基層人員及外人而言。至於莊內的中高層幹部,還是應當告訴他們海天門的存在與可能的影響,以免真有情況發生時,下頭的人卻因情報不足而做出了錯誤的判斷。至於內部調查的部份……打『那件事』之後,山莊對成員背景的調查便轉為嚴苛,再加上有莫叔把關,我想反倒是問題比較小的一項。」

「不錯。有流影穀、柳林山莊的例子在前,又有我這個叛將在此坐鎮,海天門確實不敢冒險對擎雲山莊有太大的動作。之前雖曾派過幾撥奸細,但也都是那種無關緊要的小腳色……尤其那件事後,山莊曾經進行過一波大規模的清洗,揪出了不少各方的暗探,之後的審核也越趨嚴謹。雖仍沒法像碧風樓那樣堅不可破、上下一心,但也絕不至於重蹈那兩方當年的覆轍。」

莫九音解釋道,「海天門的潛勢力雖然不容小覷,可比起明刀明槍的同人對抗,他們更擅長隱於幕後挑動敵對勢力自相殘殺,再趁混亂時從中牟利……這點,冽兒應該深有體會才是。」

後麵這話所指的,自然是白冽予至今所經曆的、那些隱有海天門影子的事件了……想起這次在京城吃的暗虧,以及嶺南此刻的混亂,青年神情一黯,而終是一聲歎息。

「至少通過這次的事情,可以肯定海青商肆絕對與海天門有關了……另外就是遠安那個告訴冱羽流影穀行動的菊芳樓定也脫不了關係。隻不過即便知道了這些,咱們所能做的也隻有從這幾個組織的行動來判斷海天門可能圖謀的目標而已。真要想有實際的收獲,多半還得靠流影穀的協助才成。」

白颯予聞言微楞,「以咱們兩方刻下勢同水火的狀態,有可能嗎?」

「很難說。不過以西門曄的性子,若知道自己被海天門算計,又豈有可能就此善罷幹休?更別提他苦心安排讓冱羽避禍的計畫就這麽不明不白地給海天門攪了黃……我之所以想親去嶺南的原因也在此。如果西門曄對冱羽的在乎確實發自內心,隻要抓住這一點,說服起來也會容易得多。」

白冽予神色雖仍有些黯然,敘述的語氣卻仍維持著慣常的平穩……可這麽番話聽在先前還嚷著要去嶺南一見柳胤的白颯予耳裏,自是更覺羞愧難當了。見弟弟麵色不鬱,顯然仍在煩惱嶺南之事,他心念一轉,提議道:

「冽,啟程後你先到杭州一趟,讓小塹隱瞞身份跟著你去吧。」

「嗯。你此去嶺南,尋找淩冱羽的下落也是重中之重。若有小塹的易容巧手相幫,行動起來也會方便一些。至於溫律行,就讓他到山莊做一陣子客吧!若咱們真想對海青商肆有更深的了解,與霍景齊名的他自然是再好不過的對象。」

「確實。如果找到冱羽,也能讓塹幫他易容改扮……就依颯哥的建議吧。」

得兄長提點,白冽予很快便明白了這番安排的益處,邊思量著邊允了過。

將這一幕收入了眼底,一旁的莫九音有些欣慰的笑了笑,道:

「冽兒去嶺南的期間,對海天門線索的追查就交給我吧……時間也不早了,我就先回去了。煜兒,你送我一趟吧。」

東方煜雖對自己被點名的事實有些意外,卻還是依言起身,同情人一個示意後、陪著莫九音出了清泠居。

「知道我為什麽找你麽?」

離開清泠居好一段距離後,莫九音才停下腳步、回過身主動開了口,對向世侄的目光卻帶著幾分複雜、幾分難測。

一直以來,莫九音的才學識見和那一身溫文儒雅的氣質,總讓他像一個儒生多過像一個江湖上有數的大高手……事實上,早已將這一層外表當成習慣的他,也隻有在故去的摯友夫婦以及白冽予的麵前才會偶爾表露那種難以捉摸的深沉。眼下麵對著東方煜,他也隻是在目光中稍微施加些壓力而已。但正是這樣微小的變化,卻讓東方煜瞬間如墜冰窖,頭一次深刻體會到了莫九音能在那個英傑輩出的年代與白毅傑齊名的理由。

但他仍是強自穩定了心神,神情微肅,點頭道:「您看出了我心中的疑惑吧。」

「不錯……方才你是顧慮著冽兒才沒開口的吧?現下已不虞讓他知曉,你直言無妨。」

見對方直接提出,東方煜便也不再顧慮,啟唇道出了從方才聽著那一大段往事後便升起的疑問:「莫前輩,您不曾後悔麽?對於自己背叛師門的決定。」

聽他這麽問,莫九音微微一笑:「你真正想問的,是我之所以甘願這麽做的理由吧?」

「……不錯。這麽問或許有些冒犯,但我對前輩並無那麽多年的信任,所以還是想確認……您支持、保護擎雲山莊的立場,是否仍一如舊時牢固。」

頓了頓,「按前輩所言,當初也是有所圖謀才會接近白伯母……那麽,究竟是什麽原因讓您甘願放棄往日的一切背叛師門,直至今日?」

可莫九音卻沒有馬上回答。

他隻是深深地看了東方煜一眼後,一個旋身背向了年輕的碧風樓主。

「這樣的話,這輩子我或許就隻會說這麽一次……所以你聽完、解了心頭的疑惑後,就把它忘了吧。」

無人瞧見的雙眼,瞬間流瀉出那壓抑了太多也太深、而永遠沒可能得償所願的感情。

「你知道麽……我一直很羨慕你。」

「你有太多的機會、太好的機緣,所以終能得償所願……而我卻發現得太晚。當我察覺到時,一切早已無從介入、挽回。」

莫九音的言詞用得十分隱諱,單從字麵上幾乎很難猜出個所以然……可這番言詞脫口時、那語氣中難以掩飾的苦澀,卻仍讓有過類似經驗的東方煜瞬間明白了什麽。

麵上幾分震驚之色浮現,卻又旋即化作了然,因為先前引起他疑惑的、那個能讓莫九音這等人物拋棄舊有的一切的理由。

理解過來的同時,脫口而出的便是帶著愧意的道歉,因為自己觸動對方傷心事的這個事實……但莫九音卻沒怎麽在意,整理好情緒後笑著回過了頭。

「不必在意……你能想到這些,也說明了你對冽兒的重視。能有你在旁守護、包容,讓冽兒可以放下心來倚靠,對我這個身兼父母職的長輩而言確實讓人欣慰。不過你也要多加留意。當年我師父便曾對毅傑動過幾次殺心,直到後來大勢定下、毅傑也足以與他對抗後才罷手。眼下少樺雖有四個孩子,可以我對師父的了解,最對他脾性的當屬冽兒無疑,難保他對冽兒不會有什麽想法……若真如此,冽兒的安全雖有他護著,但你卻十分難說了。我想你也清楚自己如果出事,會對冽兒帶來什麽樣的傷害。所以你行事務必更加謹慎,也要想辦法盡可能加深自己的實力。」

回想起當初同白冽予一起被擒時、關清遠對自己那種帶點寒意的無視,東方煜應答的語氣堅定,心下卻有些發苦。

許是看出了他的心情,莫九音鼓勵似地拍了拍他的肩後,道:「好了,你回去吧,別讓冽兒擔心。」

「好的。小侄就此先行一步……世伯也請好好歇息。」

言罷,他一個行禮後不再多留、循著來時的方向往清泠居去了。

望著青年逐漸遠去的背影,莫九音有些欣慰地笑了笑,眸中的苦澀卻隻有越發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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