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夜半侵身的淡淡春寒,令神智自沉沉睡夢中浮出醒轉。

睜開了有些惺忪的雙眸,隨之入眼的是一片深沉夜色,僅窗外透進的一絲微弱光線,將屋外那道獨自佇立著的身影映上窗紙。

知道那是本該在屋中地鋪上睡著的友人,摸了摸身下床榻,東方煜苦笑了下後,起身披衣、推門出了屋子。

今日天候雖晴,卻因才二月初二,連一線月牙都難以得見……相較之下,那夜空中競相爭輝的群星便顯得格外耀眼而美麗。

瞧著如此星空,以及星空下背己而立、卓然出塵的身影,那周身隱隱流泄的脫俗氣息輕易地便攫獲了他所有心神,讓他一瞧便再難移開視線,隻是近乎呆然地怔怔望著眼前青年。

歸雲鞭,李列。

那一手出神入化的鞭法將青年和手中兵器之名連成了響亮的稱號。如非李列性子淡漠、又常為錢接些不大光明的委托,「歸雲鞭」的名頭定會比現下響亮不止十倍,甚至成為新一代「武林正道的希望之星」。

但現在的李列,卻隻被視為一個資質過人、身手不凡的新興高手。那似乎隻為錢辦事的性子讓人降低了對他的評價,更有不少正道高手因此看輕了他,將他當成個目光短淺、不成氣候的毛頭小子。

可瞧著眼前靜立於小院之中的身影、瞧著那一身不似人間氣象的出塵氣質,又有誰會認為這不過二十上下的青年是個「目光短淺、不成氣候」的角色?

盡管分毫威勢未露,那仿佛超脫凡塵的身影,卻讓人一望便覺為之懾服。

連東方煜也不例外。

或許正是因為如此,才讓他對李列一直有著近乎盲目的信心吧?

思及至此,唇角笑意泛起,他一個提步直行至青年身畔。

「夜深了,還不打算就寢麽?」

「……今晚的星空很美。」

並未直答而是輾轉地這麽道了句,本仰望著無垠星空的眸光卻已下移、改而望向了身側的友人。

察覺了他的視線,東方煜側首回眸:「怎麽了?」

「沒想到你會尋我至此。」

「……生要見人,死要見屍。我隻是這麽想罷!況且咱們的交情並非泛泛,我自不可能明知你遇險,卻什麽也不做。」

頓了頓,「倒是先前瞧著你一切如常便忘了問……你的傷勢,還好嗎?」

「早已痊愈──需要親自確認一番嗎?」

沒想到他會這麽反問,東方煜當下又是一楞,「確認什麽?」

「……自然是我的傷勢了。」

似笑非笑地回了句,白冽予指尖一撩,本自垂落的左袖隨之而起,露出了同雙掌般無一絲瑕疵的臂膀。

「這兒……」解說似地,指尖按上左臂離肩三寸處,「本受了雷傑一刀。」

確實是沒有任何傷痕──一度想這麽回答,可瞧著眼前突然變得難以捉摸的友人,這回答便莫名地卡在喉頭了。

瞧他一臉噎著的模樣,青年唇角微揚輕輕一笑,卻在下一刻旋即斂了笑意。

清俊麵容之上神情轉柔;眸中則已是一抹肅然之色染上。

「累得柳兄憂心若此,抱歉。」

伴隨著再瞧不出分毫笑意的雙唇淺張,道歉的語音流泄,為的卻遠不隻是辭麵上的那些。

但他自無說出口的可能。

不知道對方在一句道歉下還藏了層層心思,單純以為他確實是為此道歉的東方煜忙慌張地擺了擺手,示意他無須在意。

「要擔心也是我自個兒的決定,李兄何需道歉?倒是眼下時候不早,還是早些休息吧!李兄畢竟大傷初愈,若再受了風寒什麽的可就不好了。」

方才才為此和對方道過歉,自不好現在就拂了他的意……簡單一應後,白冽予像是要證明自己所言般先行提步入屋,卻在行過友人身畔、與之相背的那一刻,幾分交雜自眸中一閃而逝。

──甚至是參雜了幾許傷痛的,因為那個已過了半個月餘、自個兒卻沒法好好祭上一回的日子。

但也僅止一瞬。

一瞬過後,眸間便已恢複了平時的幽沉無波,而自解衣、於友人略嫌為難的目光中躺上了鋪得齊整的地鋪。

瞧青年躺得幹脆,本想交換一下寢席的東方煜也隻好打消了念頭,取下外衣徑自上榻歇了。

早先的奔波與憂心讓完全放鬆下來的他很快便再次陷入了沉睡。可一旁地鋪上的白冽予卻非如此。

澄幽眸子依舊明睜,卻盈滿了深深交雜與苦澀。

因為自己的不孝,也因為東方煜的關懷。

望了眼榻上已自熟睡的男子,白冽予於心底無聲地一陣歎息後,背過身闔上了雙眸。

* * *

兩日的時間,轉眼即過。

這兩日來,由於東方煜性子溫厚易親,見識又廣,很快便同村民們拉近了距離。村裏的孩童們更是時常圍著要他說說外頭發生的趣事,讓他這個本該無所事事的外人竟比屋裏的「李大夫」還要忙上幾分。

不過說來好笑,村人們最先問的,多半還同李列有關的事、以及他和李列的關係……想來多半是因為李列總一臉漠冷,教人難以將疑問問出口的緣故吧?不過村人們雖覺李列難以親近,卻顯然還是對其挺有好感的。

也正因為如此,二人本打算在石大夫回來後便馬上下山,卻因受村人挽留,又於村中多待了一晚。

次日,為了避免昨日的情景再次上演,兩人同石大夫道了別後,大清早便做賊似地偷偷摸摸出了村子一路急奔……直至來到先前雷傑殞命的那條小溪,二人才收了腳步用起早膳。

說是一路急奔,其實也不過是稍加用上輕功而已……以二人的實力,自不至於有什麽影響。

將紙包中仍透著溫熱的饅頭遞了個給東方煜,白冽予於溪畔石上歇坐了下,腦海中浮現的,卻是昨日趁著東方煜出外時同石大夫的一番談話。

『你要離開了?』

『是。』音色清冷如舊,語調裏帶著的敬意卻是明顯。『數月來多蒙前輩教誨,晚生受益良多。』

可如此話語,卻讓聽著的老者一陣苦笑。

『教誨嗎……這數月來當得上受益良多的,怕還是老朽吧?若以醫術高下論輩分,這聲「前輩」倒需得由老朽來喊了。』

『前輩過謙了。您行醫數十年,見過大小病症無數,經驗豐富,又豈是晚生數年紙上談兵可比?』

『……老朽行醫至今,還是頭一次見到如你這般的逸材。不但僅用短短三個月便將老朽畢生經驗融會貫通,望診、切脈之準,更是老朽望塵莫及的……以你資質,若能專致醫道,定能拯救天下無數性命。』

頓了頓,語氣一轉,竟似帶了幾分嚴厲:『可你現在選擇的,卻是奪人性命的江湖生涯嗎?』

『晚生尚有……不得不完成之事。』

淡淡一句回答過,眸中卻已隱掠過一抹交雜。胸中恨意一閃而逝。

老者雖沒能瞧見這些,可聽青年語氣堅定,多少知道青年性子的他也隻得一聲長歎。

『罷了,你好自為之吧……以你之才,要想縱橫江湖絕非難事。隻是行事需得多加謹慎。老朽可不想再撿回個渾身是血的人回村。』

言罷,老者轉身正欲離去,身後青年的聲音卻已再次入耳。

『晚生此去,定取練華容性命。』

老者聞言劇震。

雙拳收緊。幹澀雙唇微張似想說些什麽,卻終究還是緊緊抿了上,提步離開了房間──

中斷了思緒的,是身側傳來的悅耳嗓音。

白冽予因而回眸。隨之入眼的,是東方煜一臉若有所思的模樣,手中還拿著個剝了一半的饅頭。

知他多半是有什麽事情要問,青年並不開口,隻是靜靜望著對方,並順手撕了塊饅頭放入口中。

但見他略一猶豫後,才緩緩啟了唇:

「你可曾聽石前輩提起過往之事?」

「隻有略提過以往的一些見聞……怎麽?」

「先前聽你提及石前輩的名諱時便覺十分耳熟。刻下想來,那位石前輩想必便是我所知道的那位禦醫。」

「嗯……大概二十年前吧?曾有位醫術高超、受命掌理太醫院的石大夫因故『告老』,帶著他的獨生女兒四處雲遊去了……在此之間,江湖上都還多少流傳著他行醫救人的事跡──可他卻在十年前突然下落不明,自此無人知其行蹤。

「本來我也沒想到這些。隻是見著石前輩後,心覺他定非尋常人物,故一番思量後有此推測罷。」

「……柳兄所言,確與石前輩搬入村中的時間相吻合。」

思量般略一側首後有了如此回答,心下卻已暗讚起東方煜的敏銳。

當初他刻意營造可趁之機引漠血四人出手,並在除掉三名地榜後將雷傑引來此地,本就是為了「遇上」石大夫──而最主要的目的,便是替他的醫術找個合理而不至於聯想到「醫仙」的來由。

不論他對醫道的理解有多深,若無實際經驗,終究都隻是紙上談兵……白冽予清楚這一點,故有此計。

得他此言相印證,東方煜麵上爽朗笑意揚起,若不是手上還拿著饅頭,隻怕當場就要豪氣地朝友人後背拍上一拍了:

「如此說來,倒還真應了『大難不死,必有後福』這句話──石前輩醫術高超、救人無數,李兄能得他老人家指點,實為一大幸事哩!」

一應的語調淡然如舊。見友人如此為他高興,白冽予一方麵暗覺心暖,一方麵卻也因自個兒的欺瞞而起了些許愧意。

東方煜不知道這些,又早已習慣青年的性子,對他如此反應自然不會在意。想了想後,又道:

「說起來倒不隻石前輩……就連那位嶽老夫人,瞧來也不似尋常人物。」

他口中的嶽老夫人,便是當日那位女裝少年嶽殊的祖母。

對於這點,白冽予雖略有察覺──自入村以來,除石大夫外同白冽予接觸最多的便屬嶽殊,同嶽老夫人的接觸自也不少──,卻不十分清楚,故當下隻是略一揚眉:

「嶽老夫人談吐不俗、儀態端正,顯是受過良好訓練……說來冒犯──想是昔年曾為花魁,後來從良退隱於此吧!」

話似推論,語調卻是肯定。

而如此話語,則令聽著的青年心下頭一遭真正起了歎服之情。

他便是知道嶽老夫人絕非尋常女子,卻又哪裏看得出風塵不風塵、花魁不花魁的?便是這一年多來,他這童子雞也隻練得了個「入青樓臨危不亂」的程度而已……

思及至此,當下已是半帶揶揄地一讚:

「柳兄熟知風月若此,委實令人佩服。」

「如此微末伎倆,又豈當得上李兄『佩服』二字?」

東方煜雖對青年也已懂得揶揄一事暗感欣慰,卻還是難免尷尬,苦笑著這麽回了句。「倒是李兄弟數月來全在這深山間休養,生活雖寧靜平和,但畢竟少了些樂趣……這樣吧!若下山之後暫無急事,便由我作東,到遠安城百花閣為李兄接風洗塵吧!」

這番話用詞婉轉,說白了卻是暗指友人「憋」了數月,要帶他到城裏青樓找找樂子──此話一出,有些尷尬甚至發窘的立時成了白冽予。隻是心裏雖感無措,麵上雖仍是乍作平靜地一番推辭:

「柳兄的好意在下心領了……此去確有要事待辦,實不便耽溺逸樂。」

「喔?李兄今後有何打算?」

「……此趟再入江湖,首要之務,便是擒殺練華容。」

「『辣手摧花』練華容?」

聽到這個名字,便連東方煜也不由得微微色變。

練華容此人,實當得上天下間「辣手摧花」的第一人──他手段凶殘,不但奸殺女子,更會在犯案後割取其麵皮收藏,種種犯行令人發指。隻是此人伎倆甚多、行事狡猾,故多年犯案下來懸紅雖高,卻無人能真正取其性命。

而白冽予隻是略一頷首,肯定了他所言:

「此子確實是人人得而誅之的淫賊,可李兄弟怎會突然……」

詢問的語句未完,便因明白了什麽而旋即色變:「難道石前輩的女兒……」

「原來如此……難怪幾日來始終無人提過那石姑娘的事兒……隻是練華容不但擅長用藥、輕功高絕,更精於易容改扮之道,所以多年來雖犯案無數,手段凶殘,卻始終沒人能將之除去。李兄若欲殺之,隻怕單是尋其行蹤便需費上好一番功夫。」

這話應歸應,語調和神情卻連半點退卻的意思都無。

盡管對方並未要求,可早在最初依循情報定計利用石大夫之時,白冽予便已下了為其誅殺練華容之心……這,多少算是他對石大夫的一個補償,盡管後者並不知道自己被「利用」的事實。

瞧他神色堅定,早已猜到友人反應的東方煜因而一笑。

「橫豎我還欠著『白樺』一個消息,不若趁此機會再問問是否有練華容的下落,找起人來也好有個頭緒。」

「柳兄的意思是……」

「如此摧花惡徒,自是我等惜花之人的大敵。所謂合則力強、分則力弱,此趟便讓我同李兄一道除此大害,以慰石姑娘等受害者在天之靈。」

語調慷慨激昂、正氣凜然,確與「柳方宇」一向俠義的形象十分吻合──想除害的心意雖真,可會套上什麽「合則力強、分則力弱」的話,卻隻是為了說服友人「同行」而已。

如此情態看在知其心思的白冽予眼裏立覺莞爾,麵上神色卻是無改,隻道:

「若不麻煩柳兄,便這麽辦吧!」

「你我之間哪還有什麽麻煩不麻煩的?」

得他婉轉同意,東方煜心下大喜,也顧不得手上的饅頭便將手搭上了青年肩膀,笑道:「說實在的,以咱們的交情,老這麽『李兄』來、『柳兄』去的喊,便是再怎麽熟稔也給喊得生疏了。以前我也提過,不如咱們便以蒼天為證、黃土為憑,就此義結金蘭……你喊聲大哥,我喊聲二弟,豈不是親近許多?」

幾句話說下來,雖是為的勸李列同己結拜,卻活像個奸商在賣東西似的……而這番話,讓白冽予終於是忍俊不住地笑了出來。

這是東方煜短短數日來第二次見著他如此明顯的一笑,雖是瞧得一呆,卻也隱隱感覺眼前友人確實比之以往有了某些改變。

可便趁著他一呆的當兒,擔心為其瞧出麵具接痕的白冽予掙開了他的手。麵上笑意微斂:

「我無意同柳兄結拜……現在不會,往後也是如此。」

斬釘截鐵的一句,讓剛從呆楞中回神的東方煜立時一僵,這也才想到自個兒方才的動作似乎太過熱乎了些,不知是否因此惹得李列不快?

心下正自尋思之時,麵上亦已露出了個理解的笑容。

「我並無強人所難之意。李兄若不喜如此,便──」

中斷了話語的,是青年淡冷如舊的音色。

東方煜因而微怔。眸光凝向那似乎是有些不悅的青年,瞧見的,卻是看不出分毫怒意的柔和表情。

隻見青年雙唇輕啟,道:

「不喚『二弟』,喚聲『列』又如何?」

「『列』……?」

過於突然的一句讓東方煜一時無法理解過來,喃喃念了好幾聲「列」之後才恍然大悟。足稱親昵的喚法令眉間本已帶上的愁色立時轉為欣喜。

「既是如此,李……不、你便也喊我『方宇』吧,列。」

簡短三字算是婉拒了他的提議,青年神情一斂恢複了平時的淡冷,並自用起了餘下的饅頭。

這也才想起自己手上還沒用完的早膳,東方煜尷尬一笑後不再多說,將兩手的半個饅頭各自解決了。

沒了耽擱,兩人自然很快便用完早餐準備動身。

瞧著東方煜背起行囊提劍準備出發的模樣,回想起先前一路行至此地的情景,以及初識時自己仍遜對方一籌的事實……難得的戰意因而升起,白冽予本欲提步的動作因而一緩。

「怎麽了,列?」

察覺了他的動作,東方煜有些不解的回頭一喚。用的,自然是那個稍嫌親昵的稱呼。

隻見青年神色無改,眸間卻已帶上了少有的銳芒──一如當時二人於傲天堡擂台初次交手之時。

那是青年不常表露、卻十分符合其年紀的旺盛鬥誌與戰意。

「咱們來比試一場,如何?」

「比試什麽?輕功?」

「以醫者身分是不該於此時提出如此要求……但若以此地作為起始之處,確實挺適合你我一較輕功。」

語氣仍舊淡然,神情間卻已是帶上了幾分躍躍欲試之情。

一旁聽著的東方煜,亦同。

「難得聽你提出要求,我又怎好拒絕?」爽朗笑意勾起,「終點呢?」

「山腰的小廟罷。」

應答的語音初落,二人一個相望罷,已然不約而同地運勁發足,朝目的地直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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