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雖說別離當日,淩冱羽心神為師兄突來的要求和對西門曄的複雜情感所踞,而未能察覺事態反常之處,可他本是心思剔透之人,動身往北後、獨自在山野之間奔馳時,那份不妥當的感覺便很快湧上了心頭。
以師兄的脾性,即便覺得自己先繞到縣城再行北上太過耗時,也沒有走到半路才提出、且一開口便馬上要求他分頭行動的道理。更為合理的安排應該是在離開小穀前便事先提出……也就是說,當時必然有著什麽極為迫切的因素迫使師兄改變了主意,表麵上是讓他提早啟程以免繞路,實則卻是藉此支開自己。
也正是那個因素,讓師兄先前怎麽看都還算輕鬆的態度突然大改,不僅要求他穿越山林避開官道以免遭人追蹤,甚至還以那樣看似親昵,圖的卻是以隱蔽的方式交代自己要提醒西門曄小心遭人暗算……多年來對師兄的了解讓淩冱羽很快便認識到了事情可能的嚴重性。但也同樣是因為那份了解,讓他終究選擇了依照師兄的指示離開,而非折返原處一探究竟。
他對師兄的智計謀略向來信服。在師兄已做出安排的情況下,比起感情用事貿然行動,依循師兄的計畫行動無疑更為妥當。當然,心底難以消去的擔憂讓他仍是在趕路的途中抽空到鄰近縣城拜訪了白樺的據點,將事情的經過和他的懷疑一並讓人傳回。現下的他沒法做什麽,可在師兄和東方大哥的背後,卻有擎雲山莊和碧風樓的無數人才作靠山──更別提以師兄和東方大哥的實力,無論遇著什麽難題想來都能迎刃而解了。也正是出於這份信心,讓淩冱羽終究舍下了最後一絲遲疑、加緊腳程趕往京中與西門曄碰頭。
──而也正是他這麽個還算理智的決斷,挽救了即將傾覆的一切。即便連如今身陷危局的白冽予,也不曾料想到自己為避免牽連師弟所安排的一手……竟會起到如此關鍵的作用。
淩冱羽是在小半個月後抵達京城的。
連著十多天都在山裏度過,盡管他每每遇著小溪水潭都會將儀容好生打點一番,可由山林轉入官道排隊等著入京時,那副模樣卻仍徹底掩蓋了前行雲寨三寨主的清朗氣度。
事實上,若非手中還拿著把看來中規中矩──靖寒的氣派處僅限於劍本身,所用的鞘倒是頗為尋常──的劍,淩冱羽毫不懷疑四周那些個同樣排隊等著進城的小商販會將他當成比鄉下土包子「更進一步」的山中野人看待。
換作平時,擅於同人打交道的他興許還會說上兩句足以讓對方改觀的話。但眼下所處乃是作為流影穀大本營的京城,沒必要的鋒頭自然還是能免則免的好。
隻不過他這番出於謹慎的沉默和習慣性的觀察,卻無疑給四周的人當成了沒見過世麵的另一例證。便在他打量著城門的高度和布防、思索著若有必要該如何偷偷摸出城去時,一陣喚聲卻於此時自身旁響起:
「小兄弟,第一回來京城啊?」
知道「小兄弟」指的多半是自己,淩冱羽先是一楞,而旋即有些困惑地側首望向了聲音的來源──出聲的是一名商販模樣的富泰中年人,衣著打扮算不上突出,所用的料子卻是不錯,看來倒也有幾□□家。不過讓青年印象深刻的卻不是中年人的外表,而是對方朝自個兒露出的、明明白白地寫著「親切」二字的笑容──他曾給西門曄騙過一次,卻不代表在麵對這些尋常百姓時也會隻見著表象而忽略了內在。以往自詡看人極準的青年在對方善意的外表下看見的是算計與貪婪。至於會對一個土包子起了貪婪之心的緣由……由對方的視線來看,顯然便是自個兒手中的靖寒了。
淩冱羽雖不認為這名中年人能光從劍鞘便瞧出靖寒的不凡,可對方如此親切地主動招呼,他這個土包子自然沒有不搭理的道理。當下一個頷首,答道:
「嗯,第一回。」
「你有親戚在京裏嗎?有一句話叫『京城居,大不易』,如果沒有認識的人,光尋個落腳處便得費上許多功夫。」
「我沒有親戚,不過以前在家鄉的朋友前陣子上京來了,他說我要想也跟著來闖闖,可以和他住一塊兒。」
這話中的「朋友」指的自然是白熾予,而白熾予的住處麽,自然便是刑部尚書於光磊的府邸了……可在那名中年人眼裏,土包子的朋友無非是另一個土包子,這住處也多半是那種給長工住的破落地方。想到這兒,他眸光一轉,當即有些親熱地抬掌拍了拍青年後背,道:
「那就好……不過京裏不隻住處難找,物價也是貴得要命。你家鄉賣一文的東西這兒指不定就要賣上了幾十甚至一百文。要沒個一技之長或足夠的盤纏,最後隻怕連飯都要不成。」
「我以前在附近鎮子裏的鐵鋪燒過火,也會幾手功夫……師父說我這樣混個護院還是能行的。」
「唉,小兄弟,我瞧你也像是個英雄人物,可正所謂一文錢難死英雄好漢,即便手裏有真功夫,想掙個護院當也是得先付出點東西的……那些大戶人家招聘家丁,管事的哪個不是得先用銀子打通打通才讓你應考?不用銀子的也就是流影穀招收外來成員的選才大會,可選才大會一年才一次,下一回可要到六月才有。如今才三月,你要是沒錢,可是說什麽也撐不到那時的。」
中年人這番話的目的,不外乎讓「土包子」體認到錢的重要性以及盤纏的缺乏,從而誘使對方將手中的劍賤價賣給他。不過淩冱羽當然沒可能順著他的套路玩下去。當下小雞啄米似的猛點頭,卻偏偏不再多說,隻是用著感謝的目光望著對方。如此表現讓中年人有些鬱悶,可土包子懷裏抱著的那把看來少說值個十幾兩銀子──若賣給不識貨的說不定還能更高──的劍卻讓他瞧得十分心癢,隻能想辦法試探著道:
「小兄弟,相逢就是有緣,不若這樣,我借你一兩,你這把劍就給我做抵押如何?」
淩冱羽雖早料到對方必然是個奸商,可一兩就想把價值萬金的名劍騙走,這買賣未免也訛詐得太誇張了。正想著該如何回應、甚至反將對方一軍呢,一陣屬於習武者的腳步聲卻於此時朝自個兒靠來,一同響起的還有一道頗為洪亮的音聲:
「這位兄弟,別給那個奸商騙了。且不說一般精鋼劍少說也要十幾兩,兵器乃是武者的生命,又豈是能隨意出賣的?」
這話乃是十足十的仗義之言,言詞間亦頗具俠義之氣,讓淩冱羽初聽之下卻也起了幾分好感。怎料回頭往音聲來源處一望,見著的卻是一名身著流影穀弟子袍服、瞧來約莫而立之年的漢子。熟悉的服色讓青年瞧得微微一僵,原先的好感亦因而有了幾分下降的趨勢。
可一旁的漢子並不曉得這些。他是十年前帶藝投到流影穀的,見這似乎剛由那處山中出來的青年模樣純樸,忍不住便想起了以前的自己──尤其青年眼神清澈,樣貌清俊,讓人一瞧便心生親近之意,這才在那中年人準備行騙之時出聲阻止了對方。
那中年人雖對此十分氣惱,但對方可是流影穀的人,自也隻能摸摸鼻子掉頭就走。
瞧著如此,即便心底仍對流影穀存著幾分複雜情緒,向來知恩圖報的淩冱羽仍是朝漢子抱拳行了個禮:
「不必客氣……這京城雖說是群英薈萃之地,可那等奸詐之輩卻也不少。兄弟,我瞧你性子純樸,入京後可凡事都得多存上幾分心眼兒……我當年剛到京城時可是給騙得褲底朝天,若非正好趕上流影穀選才,眼下還不知淪落到那兒去呢!」
這名漢子似乎有些自來熟,竟就這麽跟在青年身邊同他聊了起來:「我姓連,單名城,便是價值連城的那個□□,你喊我一聲連大哥便成了……兄弟怎麽稱呼?」
「淩……淩曄。」
淩冱羽不是沒用過假名,可那些名字都是靈機一動想起來的,如今卻是半點印象也無……報了個本姓卻一時接不出名字來,搜索枯腸之下冒出的,卻赫然是西門曄的那個「曄」字。
察覺自個兒究竟說了些什麽時,青年心底的那股糾結勁兒真是不提也罷。不過一旁的□□自然是不會知道這些的。讚了聲「好名兒」後,又道:
「我就叫你淩兄弟吧……淩兄弟,你若對自個兒的身手有信心,要不要來流影穀試試?」
「流影穀?可選才大會不是得到六月……」
「那隻是一般情況。咱們流影穀對有能之士可是十分優待的,隻要你手底下有真功夫,再有三名香主、或者一名分舵主的推薦,就可以參加一月一次的例考……不過例考來坐鎮的頂多是個分堂主,職位再好也是有限。若是在選才大會上脫穎而出,從而得著少穀主他老人家青睞,這前途自然是平步青雲、扶搖直上了。」
「少穀主……很老麽?」
聽□□滿懷崇敬的用上「少穀主他老人家」這麽個稱呼法,饒是淩冱羽心緒難平,卻也不禁起了莞爾之情,故作不解地問出了口。
他本就十分善於和人打交道,□□雖自來熟了點,但神態誠懇,言詞親切中帶著豪爽,倒是與他性情頗為相符……幾句話談下來,初始因對方流影穀弟子身分而起的排斥感已於無形中減去不少,取而代之的卻是一種新奇感。
一直以來,他總想著流影穀必然是個暗不見天日、人人陰險狡詐的地方──西門曄就不必提了,當初在火場邊圍捕他的流影穀弟子也沒給他什麽好印象。雖說雙方彼此為敵,要提什麽以誠相待不過是笑話,可淩冱羽對流影穀心懷成見卻也是不爭的事實。
但眼前的□□卻明顯推翻了他的成見。
知道自己的尊敬之言有些過了頭,□□尷尬一笑,解釋道:
「不老、不老。少穀主年少有為,咱們對他可都是十分尊敬的……他胸中自有丘壑,對外先滅漠清閣、天方,後又除了嶺南那個行雲寨,功績自不待言;對內則是將諸般事務打理得井井有條,對咱們這些基層的成員更是十分公正。有少穀主帶領,咱們流影穀的前景可說是一片大好吶!尤其少穀主不僅擅於操持事務,自身的武學造詣也是十分驚人的。前些日子他還大敗了那個白熾予呢!聽在場的人說,那場打得叫一個痛快呀……可惜那天我有輪值沒法去看,唉。」
「那可真是厲害……」
聽□□脫口便是連番讚詞,淩冱羽有些訥訥地應了過,胸口本就翻騰著的情緒卻隻有越發複雜了起來。
他不是不懂得什麽叫「各為其主」。可當自個兒也成了局中一員之時,要想不帶成見地看待對方自然是十分不容易的事──他總是惦記著西門曄的背叛和彼此為敵的事實,連帶著也將對方的種種作為視作惡行,卻忘了很多時候……他淩冱羽在其他人眼裏,隻怕也有著相同的形象。
西門曄一直都是西門曄。
姑且不論對方利用了自個兒信任的這個事實,不論是行雲寨事起之前,亦或是行雲寨覆滅之後,西門曄對他的態度始終如一,胸有城府、算無遺策的秉性也沒有分毫改變……真正改變了的,是他看待西門曄的方式。
是他自己……把心中那個讓他無比敬慕依賴的「霍大哥」變成了萬惡的流影穀少穀主西門曄。
明白這點,淩冱羽心下苦澀升起,幾分名為「思念」的情緒,亦終掙脫了牢籠浮上了眼前。
他依然不曉得該如何麵對西門曄。
可或許……在所謂的合作告終以前,他可以暫時放下往日的仇隙與成見,用最為單純的心態來麵對對方……
心思數轉間,青年腳步未停,終於頂著薄薄夜色在城門關閉前入了城中。一旁的□□見他陷入沉思,以為他是在考慮參加流影穀例考之事,便也未曾出聲打擾,靜靜地陪他一路進了城。
隻是淩冱羽有些想出了神,又是人生地不熟,這路走來自然是毫無章法的一路亂竄。瞧著如此,有些看不下去的□□隻好一把拉住了青年,問:
「淩兄弟,你在京中可有熟人?眼下天色已晚,先找個落腳處才是正理。」
「呃……我有個先一步上京的朋友說過我可以去他那兒住幾天。」
「如此倒好──你有地址麽?我帶你過去吧?」
這未免也太麻煩對方了──更別提自個兒的身分有些見不得光?可還沒等淩冱羽想出該如何拒絕,一陣異響卻於此時傳入耳中。青年聞聲一驚循聲望去,入眼的是一抹竄升至空、陡地炸開的紅色煙花。他瞧得一怔,正想同□□問問這煙花是京裏的什麽節目還是有何特殊意涵,卻見對方神色大變,也顧不得先前主動提出要幫青年帶路的事兒、拱手道:
「淩兄弟,我突有要事,沒法帶你去了。你要不認得路,到前頭那間客棧住下,說是連大哥介紹來的便成……告辭。」
言罷,他也顧不得解釋,一個提步便往那煙花燃放的方向奔了去。
見□□態度如此急迫,淩冱羽心下一緊提步追了上,問:
「連大哥!那個……莫非是流影穀的示警煙花?」
「對,而且紅色煙花是最高等級的……淩兄弟,我雖也想帶你見識一下,可情況看來十分凶險,你還是……咦?」
□□本以為這淩兄弟不過是好奇想湊熱鬧才跟上來,雖有些訝異於對方的腳力,卻仍善意地想出言將他勸退。怎料他口中那「凶險」二字方脫口,方才還跟他齊頭並進的青年竟是容色一沉、身形陡地加快,竟是十分輕易地便將他拋在了後頭!
□□在流影穀內頂多稱得上中層人物,卻也是見過世麵的,這下哪還不知先前那看似純樸的青年乃是至少在輕功上有所造詣的一流高手?隻是一個外來的一流高手一臉焦急的往流影穀的示警煙花施放處趕……莫非淩兄弟與流影穀有什麽因緣不成?
隻是他心下雖有疑惑,但一來很難追上對方,二來對方先前的態度似乎也不像是要對流影穀不利……猶豫片刻後,□□終究放棄了無謂的擔憂,加緊腳步迅速往示警煙花所在處奔去。
* * *
『見到西門曄後,提醒他一件事兒……海天門既然有意拿流影穀作為借刀殺人的那把刀,那麽整個計策中最大的障礙,自然便是他這個太過有才能的流影穀少穀主。』
別離前,師兄刻意貼近耳畔低聲落下的警言,此刻正再清晰不過地於腦海中不住回響。即便清楚自己什麽狀況都未曾厘清便行動太過冒險,可天空中炸響的紅色煙花和□□口中的「最高層級」和「凶險」二詞卻無疑敲響了青年心底的警鍾,讓他胸口本就隱隱存著的不安瞬間竄升到極致。
如果一切隻是他多心當然最好;如果不是,而他卻因這份遲疑而錯失了挽救的機會,就算無人責備,他也說什麽都無法原諒自己。
淩冱羽雖是初來乍到,在京裏就是個路盲,但先前煙花所在方向他早已記牢,四近又不時有些流影穀弟子向□□那般往事發處趕去,一路上倒還不至於錯失了方向……待到他越過了最後一撥流影穀弟子時,已是在沒什麽胡同死巷的空曠郊區了。當下十成真氣運起全力疾行,不多時,那條通往東郊避暑勝地的寬敞道路便已映入了眼簾。
此時天色已晚,四周又罕有人跡,一時竟靜得有些讓人心慌……淩冱羽本以為半途上多半便能聽得陣陣打鬥音聲,如今迎來的情況卻是如此「尋常」,心下自然越發提高了警戒。足下腳步未緩,他習慣性地打量起周遭可能殘留下的蛛絲馬跡,試圖從地麵塵土的印跡變化等判斷出個所以然。如此一路前行,終在這寬敞山道的半途發現了異常之處。
若是正常通行,不論步行、縱馬或乘車,地麵上的塵土總會有個固定的紋理方向在。但前方那處地麵的沙土卻是平整異常,就好像有人刻意將之抹平掩蓋似的……意識到這意味著什麽,淩冱羽停下腳步凝神細瞧,而旋即發覺了黃土之下半掩著一抹沉紅。
那是血。
異常平整的地麵、刻意給人掩住了的血跡……所有的一切無不昭示著此處曾有過一場打鬥的事實,再襯上早先於天空中炸亮的煙花,事情已是簡單明了。
先前的示警煙花多半便是源自於這場打鬥,打鬥十分激烈且有人負傷。之後戰場不知因何移轉,占優勢的一方有意將這場打鬥的事兒掩蓋過去,所以刻意抹平了地麵的塵土將痕跡掩蓋。
煙花是流影穀的人──說不定正是西門曄──放的,既然都已放了煙花叫人,又豈有刻意掩藏打鬥痕跡的道理?也就是說,放煙花的人在戰鬥中落於劣勢陷入了困境,而襲擊他的人則占了優勢,甚至還有打掃戰場試圖將此事隱瞞過去的餘力。
心下判斷著情況的同時,淩冱羽腳步再次邁開,卻非繼續沿路前行,而是沿著道旁繼續尋找可能與那場戰鬥有關的痕跡──四近的草叢裏間續著有幾處草葉斷折的壓痕,顯然是有人長時間在旁埋伏所致。如此推斷而下,想來是放煙花的人誤入埋伏,故而放煙花示警求援了。
今日換作是他,既然放了煙花召人,自然是拖得一時是一時,隻要撐到援軍到來,一切自然柳暗花明。可如今打鬥的雙方都已離去,襲擊者還有打掃戰場的閑情逸致,結果不外乎兩種──第一個,放煙花之人戰敗,現下已經落入敵手;第二個,放煙花之人逃脫,襲擊者則不是放棄就是選擇了繼續追擊。
可手頭僅有的線索不僅不足以讓淩冱羽判斷出最後的結果,甚至連對方是否為西門曄都難以確定……無奈現下的情況顯然不容許他繼續思量下去。看了看周遭的地貌和四近全無燈火的別業群,淩冱羽步伐一轉,直接脫離山道進到了道旁的林子裏。
如果被襲擊的真是西門曄,以他的實力,斷沒有輕易任人宰割的道理。那人對形勢的判斷能力極佳,也有足夠的自製力,不會做無謂的逞強,所以相比於落入敵手,逃脫突圍的可能性自然更大。而要想擺脫追擊,旁邊的山林便是最好的掩護,既可以隱蔽身形,更可迫使追擊者分散。有餘力之時甚至可藉此將敵方各個擊破……別人會怎麽做他還不一定有把握,可若是西門曄,十成十會選擇躲入林子裏。
而一切也恰如他所預期的。
林子雖暗,但淩冱羽本就是精於追蹤的能手,仍在小片刻後發覺了斷斷續續往林子深處蜿蜒的血跡。當下沿血跡及地麵上的踩踏痕跡的輕重辨明方向一路追索,不想越是深入山中,所能察覺的線索便越是稀少。
知道這代表著對方已經意識到自身的境況開始有意地避免落下痕跡,看著地上越來越難察覺的落足點,淩冱羽隻覺胸口一陣緊縮,竟連呼吸都有了片刻的停滯。
打從驚覺事情有變趕來至今,他一直竭力控製著不讓自個兒的情緒過大以免影響了判斷。可眼前所見的一切,卻毫無疑問已證實了他先前的猜測。
──那個誤入埋伏放煙花求援的人,是西門曄。
真正體認到這一點代表著什麽的同時,淩冱羽幾乎是瞬間紅了眼眶──塵土也未能掩蓋的、蜿蜒至林中的血跡,少說十餘人的埋伏,以及對手刻意抹去打鬥痕跡的盤算……所有的一切無不昭示著西門曄眼下處境的艱難,而在這樣的艱難處境下,隻怕稍一遲疑,結果便是生死永隔。
生死……永隔?
他和西門曄?
在行雲寨剛剛覆滅的日子裏,深深憎恨著西門曄的他不是沒想過手刃對方以複仇……但西門曄和他之間的差距太大,以至於即便想報仇,他也從未真正去深思這麽做的結果──當一個目標連想要達成都有些遙不可及,誰又會有心思去思考達成後的事兒?更別提隨著時間流逝,心底的在乎再度複蘇,而憎恨卻隨著對「西門曄」的認識逐漸加深而轉淡……並不是說他已不在意西門曄於嶺南的所作所為,隻是因之而起的情緒,卻已再難像初時那般全然支配著他。
到後來,師兄有意開導讓他在別的方麵報複西門曄,他曾經存著的那份殺意便也就此煙消雲散……他很清楚西門曄的實力和才智,也對西門曄有著矛盾但實在的信心。所以,一直到真正確認那個慘遭埋伏的人的身分之前,他都未曾深思過這可能代表著什麽。
直到現在。
抬手抹去了眸中竄起的迷蒙淚光,淩冱羽集中了全副心神沿著可能的方向一路急趕,就盼著能早一日找到對方的蹤跡,早一日……確認對方平安的事實。
西門曄不會有事的。
以那人的實力跟算計,這些小場麵算得了什麽?那人和師兄的協議才進行了一半,一切才剛要展開,又豈有可能在此之前……
在此之前……拋下他先行離開?
那塊白佩至今仍躺在他的懷裏。他還沒能將玉佩扔回給那人,還沒能好生報複那人在嶺南的所作所為,還沒能好生厘清彼此之間的糾葛。他有太多太多的事兒未曾同那人有個了結,而他不想、也不容許事情就這麽莫名奇妙的結束。
此時、此刻,本來還有心思分析情勢的淩冱羽早已再難顧忌其他,唯一盼著的,便是能及時找到那個落入險境之中的人。心神高度集中、足下輕靈如風,他就這麽循著那一絲絲細微的線索持續深入山中,試圖覓得那個早已在他心裏占據太大份量的人。
不論是恨,亦或是其他更為深刻、卻難以名狀的情愫。
淩冱羽也不曉得自己究竟找了多久,可隨著時間逐漸流逝,始終沒能找到人的急迫感卻讓他不由得對自身判斷的正確性起了幾分懷疑──便在此際,一抹睽違了多時的血色入眼,讓理解到這代表著什麽的青年瞬間停下了腳步。
沒能再隱藏行跡,就表示西門曄的體力已經很難再支持下去。
就在附近了。
原先有些焦躁的心緒至此稍定,淩冱羽一方麵繼續觀察著四周的草木痕跡,一方麵功聚雙耳試圖捕捉可能的音息……但聽一陣微弱卻急促的吐息聲隱隱自斜前方傳來,他心下一緊循聲覓去,而終在一處小坡下方藏著的洞穴裏瞧見了那個他尋覓多時的身影。
那是他從未在西門曄身上見過的狼狽。
由於後背仍插著一支□□──大腿的箭傷較淺,原先插在上頭的箭已給拔下扔在了洞穴一角──的緣故,男人是伏趴著倒在地麵上的。搭配得宜的華服如今已是破口處處,更給血汙沾染得再難瞧出初時的模樣……饒是如此,對那個身影太過熟悉的青年卻仍在第一眼就確認了對方的身分。當下匆匆近前想探探對方的傷勢,怎料原先伏趴於地麵的人卻於此時身形一反,竟是以右手仍未鬆開的鐵扇一招劃向了來人咽喉!
卻,在觸及的前一刻陡然停下。
因為那張熟悉的清俊容顏,也因為青年眸中帶著的氤氳水氣。
西門曄從沒想過,自己竟能在此時等著那個即便一死也無論如何都想見著的人──
「冱……羽……」
斷斷續續喚出的二字,蘊有著太多也太深的情愫。
聽著那睽違多時的一喚,淩冱羽微微一震,本就於眼眶中不住打轉的淚水,終於不爭氣地落了下。
「曄……西門曄……你、你別亂動,我替你看看傷勢……」
淩冱羽雖沒有師兄的醫術,可耳濡目染之下,簡單的望聞問切和治傷手段仍是有的。當下慌忙上前、小心翼翼地在不影響對方傷勢的情況下將那傷痕累累的身子抱到懷中,不想西門曄卻於此時鬆了手中持著的「絕塵」,而後一個抬掌、輕輕撫上了他的麵頰。
盡管明白自個兒應該趁早處理對方的傷勢,可這一刻,感覺著頰側熟悉的溫暖,以及眼前蘊含著深深溫柔的沉眸,淩冱羽仍是不由自主地瞧得怔了。
「我好像……總是讓你難過……」
但聽熟悉的嗓音傳來,悅耳依舊的音聲,卻讓青年聽得胸口一陣揪疼。他搖了搖頭想讓對方別再多說,偏生懷裏的男人卻像是不明白他的意思般,又道:
「能在此時等到你……我很高興……」
似曾相識的話語,卻隻是令青年的淚水越發潰決……瞧著如此,明白自個兒在青年心中依舊存著的分量,西門曄打見著對方時便有些失控的情愫終是再難壓抑,忍不住略一使力將那張清俊容顏拉近自己,以自身略顯蒼白的雙唇覆上了青年紅潤的唇瓣。
──直到四瓣相交迭的那一刻,淩冱羽都沒能意識到究竟發生了些什麽。
他隻是怔怔地任由那張俊美卻太過蒼白的容顏逐漸貼近,而後落吻……唇瓣上略有些幹澀卻溫軟的觸感讓他有了瞬間的恍惚,可還沒來得及有任何進一步的發展,那份溫軟便已陡然移開,懷中的身子亦驀地一沉。
──西門曄的真氣已消耗殆盡,身子也已撐到了極限,足稱「偷香」的一吻後,原先緊繃著的心神一鬆,竟就這麽昏了過去……如此變化讓淩冱羽先是一驚,卻旋即因察覺了對方尚算規律的吐息而鬆了口氣。
隻是這心一鬆,先前多少給他忽略了的那個吻便旋即取代著占滿了他所有思緒……望著懷中已然失去意識的俊美麵容,回想起先前那簡短的四瓣交迭,淩冱羽麵頰一紅,環抱著懷中軀體的力道卻已不由自主地收緊了幾分──
那是吻。
西門曄……吻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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