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延續多日的大雪,終在蘊釀成災前適時地停了下。暌違多時的燦暖冬陽將積雪所覆蓋著淮陰城映得一片銀白。地麵雪融後導致的潮濕泥濘雖不免給百姓們帶來些許困擾,可屋外明朗的天候卻讓人很快便給滌去了心頭的煩悶,盡情地沉浸在這闊別許久的晴空之下。
隻除了雄踞淮陰城一角的流影穀淮陰分舵。
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人闖入劫囚,就算對方是大宗師,對一向自詡正道頭領的的流影穀而言也依舊是件極不光彩的事。隻是先前的**太大,隨之造成的傷員亦多得無從粉飾太平,盡管流影穀成員都已被下了封口令對此避而不談,相關的消息卻依然在半天內便傳遍了整個淮陰城。
這些年來,流影穀和擎雲山莊的對峙一直是淮陰城居民乃至於過往江湖人士關注的重心,前些天西門曄押著淩冱羽入城的事才引起了一番**,如今傳聞有人闖入襲擊,又如何能不讓人多做聯想?在流影穀一方依舊保持沉默的情況下,自然引發了各式各樣的謠言。與事實相近者有之、大大悖離真相者亦有之。可即便整個淮陰城都已將此事傳得沸沸揚揚,作為現今流影穀淮陰分舵最高主事者的西門曄卻始終未曾出麵對此有所澄清或指示。
在他看來,比起對外辟謠,如何找出個合理的解釋避免讓他在遭遇此事時的被動與不作為變成叔伯們的箭靶才是最為優先的事──先前親手傷了冱羽甚至將其擒下,不就是為了確保自身的地位?若因此而功虧一簣,那他之前的犧牲和隱忍豈不都就此白費?
隻是如此念頭才剛浮現,淩冱羽麵色蒼白嘔血昏迷的模樣,便旋即占據了他整個腦海……西門曄隻覺吐息一窒、內息亦隨之一亂,若非刻下正孤身處在自個兒臥室中,那瞬間變得慘白的麵色隻怕立時便要引得下屬一陣驚慌。
可幾個深呼吸平穩氣息之後,繼之襲上麵容的,卻是深深的自嘲與諷刺。
犧牲?
他犧牲了什麽?
與冱羽之間的友誼?還是對方的性命?他自以為付出了很多,可實際上為了他的前程一再受傷遭罪的,卻一直都是錯信他的冱羽……如今冱羽都已生死未卜,他還談什麽犧牲、談什麽白費與否?
他早已不是以前的那個西門曄。每一次為了那個「少穀主」之名的穩固而傷害冱羽,心頭的痛楚便一再侵蝕著以往奉若圭臬的一切。他曾經不擇手段,曾經冷酷無情,承繼父親的地位壯大流影穀一直是他最大也是唯一的目標,可現在,本隻曉得排除一切障礙前行的他,卻已有了無論如何都想把握的事物。理智一次次逼著他前行,他卻無法不回首顧盼、萬般掛念,而結果,便是現下冱羽命懸一線,自身卻也露出了足以為敵手利用的破綻。
他什麽都想保住,卻祇怕什麽也沒能保住。
望著身側那把從黑衣人闖入到離去都未曾真正由懷中取出的鐵扇,以及上頭曾短暫屬於另一人的羊脂白佩,西門曄雙拳微緊,那日的種種經過,卻已不受控製地再度於腦中閃現。
他本以為自個兒已將冱羽的影響力估得夠高了,卻直至見著冱羽麵色蒼白口吐鮮血,才又一次體認到了自身的天真……換作以往,不論那黑衣人的聲勢如何驚人,他都絕對有能力在第一時間找出符合他身份的對應方式才對。可那時的他卻一心隻掛記著冱羽的生死,直到黑衣人仗劍阻下了他由雲景懷中奪回冱羽的動作,才終於讓他留心到了四下的混亂。
但他卻依舊沒能做出「合理」的反應。
因為冱羽中毒的事實,也因為來人仍未完全清晰的目的……他心底對於押送冱羽回京本就存著極深的矛盾,如今冱羽身陷危機,若黑衣人的目的是打算救走冱羽,他又如何能下手阻攔?在狀況猶未明朗的情況下,每拖上一分,都隻是更將冱羽推往絕地而已。
所以他遲疑了,而終導致黑衣人大殺四方、並堂而皇之地在他麵前奪走了冱羽。
見著冱羽落入那人懷中的瞬間,可悲的獨占欲和心痛讓他差點便要再次矛盾地出手相阻,可黑衣人那雙似曾相識的眸卻壓下了他最後一絲衝動──因為,那個「似曾相識」的對象,擁有一手高超的醫術。
那天,是他頭一次真正無視於家族、前程而將「淩冱羽」三字擺在了首位。直到那牽係了他全副心神的身影再難瞧見,他才強逼著自己定下心處理起一應善後事宜。
西門曄終非等閑,即便依舊心亂如麻,卻仍很快地由下屬們支離破碎的證詞中拚湊出了事情的真相。
盡管目睹甚至參與一切的下屬們全都認定了來人必是黃泉劍聶揚,西門曄卻很清楚:「黃泉劍聶揚前來相救弟子」不過是個太過高明的障眼法。來人沒有大宗師的實力,有的,隻是足稱一流的劍術與過人的心機謀算。
前者或者還可稱作疑問,可後者,卻無疑證實了他對那黑衣人身分的判斷。過於精準的時機和行動路線,再加上那樣善於利用形勢的心戰手法,若非在其所使劍術之上猶有疑處,他幾乎可以肯定那人便是長年來與他敵對的歸雲鞭李列。
的確……以淩冱羽的身份來說,有那個實力和理由出手相救的,不外乎擎雲山莊和其師黃泉劍。隻是淩冱羽身上已因行雲寨之故而給打下了一個「賊人」的標記,擎雲山莊就是再怎麽惦記其安危,也是絕無可能明著出手的。而李列多年來明與擎雲山莊對立,暗中卻為之謀劃出力許多,由他來安排救人之事,倒也稱得上是合情合理。
可李列又為何要刻意營造出「黃泉劍出手」的假象?
如果隻是為了徹底摘除擎雲山莊的嫌疑,以他的聰明才智,多得是將此事變成無頭公案的方法,又何必硬要將黃泉劍牽扯入此事?不錯,假扮成一位大宗師確實讓李列的救援行動順利不少,可若讓真正的黃泉劍知道自己莫名奇妙就多了這麽個黑鍋,又會如何作想?
被救雖是黃泉劍傳人,可以李列的性子,想來斷不會做出這等連自個兒都沒把握的事──更何況解決的方法遠不止此?如此推想而下,莫非李列與黃泉劍同樣極有淵源,甚至足以把握住那位大宗師的想法?
思及那日同樣讓己有所震懾的、黑衣人那一手淩厲的黃泉劍法,饒是西門曄依舊心亂如麻,微微眯起的深眸卻已透出了幾分銳色。
這李列身上,究竟還藏著多少謎團?
八年前傲天堡初遇之時,李列對他而言不過是個順手用之、順手棄之的棋子,可隨著這八年來的種種經曆,曾幾何時,「棋子」早已成了他不得不竭力防備的對手,更因先前敵暗我明的態勢而吃了不少的虧……可如今這李列卻在營救淩冱羽之事上暴露了自身隱藏多時的另一個秘密,自然讓西門曄不免對此多加思量了。
彼此交鋒數回,他不認為李列會在此事上有所失策。而既非有所失策……自然便是對方有意為之了。
可,為什麽?
在雙方依然敵對的此刻,李列為何要刻意同他泄露自身的根柢?是示威、挑釁,藉此宣示黃泉劍與擎雲山莊本在同一陣線?亦或是……
泄露秘密隻是「結果」。真正的關鍵,還在於那個讓他深覺吊詭的「黃泉劍出手相救」之事上頭?
心下如此疑問方起,西門曄腦中靈光乍現,一個看似荒謬、卻又再合理不過的答案已然浮上了心頭。
──截至此時,察覺此間異樣的仍隻有他一人。其餘在場的流影穀子弟都仍將那名黑衣人當成了真正的「黃泉劍」。大宗師出手,他們就是力有不逮也是尋常之事,穀中自然不好對此多加懲處……同樣的情形也可以用在他身上。
正因為麵對的是足以威脅流影穀的大宗師,他的「無所作為」才是最合適不過的反應。
弟子與流影穀為敵,不代表師傅也是如此。也就是說,在黃泉劍真正現身表態之前,他仍須得將對方的立場視為中立,就算無法得其相助,也決計不能將這份力量推向敵方。他擒下淩冱羽本就是形勢所逼,如今「黃泉劍」親身前來救人,利弊權衡之下,順勢讓人離開自然是最好的決定──為了一個不見得能帶來多少利益的俘虜得罪一位大宗師,怎麽說都是極為愚蠢的──事實上,在他想明白李列的用意之前,也一直是本能地順著這個方向去解釋他的「失職」的。可如今細想下來,莫非李列刻意玩了這一出,目的便是為了替他「圓謊」?
以雙方一直以來的敵對態勢,這個答案怎麽想都有些難以置信……可若真是如此,他就不得不繼續深思李列如此「善舉」背後所潛藏著的深意了。
他們之間雖稱不上你死我活,卻也不是那種輕易便可有所轉圜、握手言和的態勢。尤其前不久他才在行雲寨之事上陰了擎雲山莊一回,冱羽又因他而……在此情況下,李列突來的示好自然不外乎兩個可能:一是示敵以弱、實則背後另有謀算;二則是其間尚有隱情,這才迫使李列不得不暫時放下成見與己化幹戈為玉帛。
如果是前者,他隻要不為這份「好意」所影響,繼續加以戒備也就罷了;但若是後者……李列自然不是那種會為求一時平安而暴露出弱點的人。既然那個「隱情」迫使他做出了這等示好卻也同樣是示弱的舉動,就必然有流影穀──或者說他西門曄──不會落井下石的把握。
最可能的解釋,自然是這個「隱情」同樣對己存在著威脅。
東莊北穀雖互為敵手,卻畢竟同屬正道,若真麵臨了相同的外敵,自也不乏暫時放下成見攜手合作的可能……問題便在於這「外敵」是否真的存在了。
外敵……麽?
伴隨著如此念頭浮現的,是打從剿滅行雲寨伊始、種種過於不順的進程──先是理當給調虎離山的冱羽意外歸來從而目睹一切;再來是和柳林山莊結盟前那場詭異的大火;最後則是那日讓自己心痛欲絕的……他早在這趟押送的過程中便已隱有所覺,如今細細回想而下,更不由得冷汗涔涔。
如果真有那麽個潛伏於暗、且能同時威脅到東莊與北穀的敵人,那麽其處心積慮陷冱羽於險境的目的自然顯而易見──一旦冱羽身死,以擎雲山莊對冱羽所顯露出的重視,隻怕雙方立時便會因這份仇而陷入你死我活的境地,哪還有攜手對敵的可能?
思及此,西門曄容色一沉,當下已是再難按捺,將鐵扇連同玉佩往懷中一收、提步便往大牢的方向行去──
那日事發後,除了整頓、安撫人心之外,他最先下的命令,便是將雲景押入牢中並讓人徹查此事。隻是淩冱羽生死不明的事實讓他心神大亂,甚至連做做樣子全城搜索的勇氣都沒能提起──一日沒見著屍體,他就仍能存著一線希望──向京裏回報的事兒又讓他焦頭爛額,卻是直到現在都還沒機會去關心一下問訊的進展。
隻是想起那個曾在自個兒身畔效勞了好一陣的纖秀青年,最先浮現於西門曄心底的,卻是連分毫矛盾都不存的濃烈殺意。
這天下間畢竟隻有一個淩冱羽。
事實上,如非憂心冱羽所中的毒是否能順利化解,他甚至是想直接殺了雲景的……可仔細一想,若他真這麽做了,冱羽不僅不會感激自己,隻怕還會因此又重重給他記上一筆吧?
雖說……就算少了這一筆,他們之間,也不見得有多少轉圜的餘地便是。
足下腳步未停,心思數轉間,西門曄已然行至大牢,並於下屬的引領下來到了關押雲景的牢房前。
堅實的鐵閘後,一抹身影癱靠於角落之中,周身衣衫襤褸、十指隱見幾許血汙,略有些骯髒的纖秀麵容之上神情迷亂,雙眼空洞無神,若非那雙同樣帶著血汙的唇仍不住張闔著低喃些什麽,說這是具死屍都不會有人懷疑。
微一凝神聽出對方喃喃喊著的乃是「小冱」二字,西門曄雙眉一擰,本已多少克製了的殺意再次盈滿心頭。
但他畢竟是極為自製之人。即便心下十分厭惡雲景,脫口的卻仍隻是淡淡一句提問:「用刑了?」
「是,可沒敢用得太重。高管──高城的體質極弱,屬下怕他禁受不住。」
「可曾問出什麽?」
「這……高城早在收押前便已形同瘋狂,不論屬下如何逼問,都隻會如眼下這般喃喃自語……」
「所以什麽都沒得到?」
聽出主子那音調中藏著的冷意,牢頭心下一緊連忙下跪請罪。好在西門曄雖心亂不已,卻絕非胡亂遷怒之人。雲景當日的狂態他也是親眼見著的,是以此刻雖難免不豫,卻還是在沉吟片刻後、啟唇道:
「也罷……你暫且退下吧。」
那牢頭也是機敏之人,知道主子多半另有手段,一應之後當即識趣地出了牢房、掩上石門當起了門衛。
──作為西門曄的嫡係人馬,他對這個少穀主的能耐一直是極有信心的。
隨著石門關閉的音聲響起,偌大的石牢,一時便僅餘下了這「主仆」二人。細碎的低喃回蕩在寂靜的石牢之中,竟莫名地添了幾分悲涼淒清之感。
冷冷凝視著那張憔悴不已的纖秀麵龐,西門曄抬掌拉開鐵閘緩步進到牢房之中,而在確認那雙眼眸充斥著的茫然並非做戲後,無視於裏頭的髒亂徑直於雲景身前坐了下。
刑訊、搜神之流的手段,主要是針對神智清明、意誌堅定之人,目的在於化解其精神上的防備以求得真相。可一個早已因打擊過大而失了心神的人,精神上又有什麽防備好化解的?在此情況下,要從他口中得到線索,自然得先想辦法讓他恢複神智。
也正因為清楚這點,即便胸口的殺意與恨意不住翻騰著,西門曄還是逼著自己將那些個情緒盡數藏下,以一種平靜中略帶冷意的音調淡淡喚出了聲:
如此口吻,便與雙方主仆關係未生裂痕前全無二致。
他不知道雲景內心究竟有多少糾結和思量,卻清楚自己身為救命恩人多少存著的分量,故刻意如此相喚以求喚回其神智。
隻是他喚是喚了,對眼前的人卻似沒有太大的作用……見那雙眼視線依舊茫然,那雙唇也依舊不住喃喃低喊著「小冱」,西門曄眉頭一皺,卻在煩惡之外、某種苦澀,亦隨之溢滿於心。
因為那份過於可笑、卻切實存著的羨慕之情。
他羨慕雲景,羨慕對方能這樣堂而皇之地喚著那個名、堂而皇之地讓自身沉淪在痛苦之中逃避一切,可他卻隻能逼著自己清醒地麵對傷害所愛的痛苦,連那撕裂心肺的聲聲呼喊都隻能逼著自己咽了下。他更羨慕雲景能得著冱羽那般無條件的信任,羨慕著……那份讓冱羽即便中毒昏厥、卻依舊殘存著微笑的寬容。
可,憑什麽?
憑什麽雲景如此傷害冱羽性命卻仍能得著原諒,而他連一絲微笑都難以求得?就因為那不知多少年前短暫的相處後萌生的「親情」?還是那薄弱得可笑的血緣牽絆?雲景甚至都沒認出冱羽便是當年的「小冱」啊!可憑什麽?憑什麽像這樣一個下賤的男娼,卻能輕易得到他心心念念苦求而不可得的物事?
但不論心下如何不甘、殺意如何強烈,他刻下所能做的,也依舊隻有繼續想辦法讓雲景恢複神智而已……俊容之上幾分自嘲升起,卻終還是化作了過於難測的深沉。
一個抬掌覆上雲景掌心緩緩送入真氣助其平穩氣血和脈息,小半刻後,見情況差不多了,他刻意柔和了音聲、啟唇輕輕一喚:
「雲景……景哥……」
如此喚法,自是有意模仿淩冱羽了──二人的音聲雖頗有差距,可興許是那「景哥」二字的影響力過巨、又或者是那番真氣調理奏了效,西門曄音聲初落,便感覺到雲景的身子猛地一顫,原先迷茫的雙眸竟逐漸匯聚了視線!
知道目的已然達成,他當即抽回了手,容色微冷靜待其恢複……隨著那雙眼眸逐漸轉為清明,原僅是不住低喚著「小冱」的雙唇輕顫,而終化作了這些天來第一聲有意義的呼喚:
見他已認出自己,西門曄音聲略沉,先前刻意壓抑下的冰冷殺意至此已是再無掩飾:「可還記得自己做了什麽?」
會這麽問,自是打算以此為引讓雲景將事情的經過好生交代一番。隻是這一問才剛脫口,便見雲景原已清明的眼眸轉瞬又已是幾分瘋狂之色襲上……瞧著如此,西門曄心下慍怒一聲冷哼、抬掌便是一個耳光甩了過去。
盡管因有所顧忌而未曾於動作中帶上絲毫真氣,可這一巴掌所挾帶的力道卻依舊讓受著的雲景失衡地跌趴上地麵……感覺著頰上傳來的陣陣熱辣痛感,青年原有些迷亂的神智再次恢複,可那份無從逃避的自責與懊悔,卻讓他終忍不住掩麵痛哭失聲。
但此刻的西門曄卻沒那份任其發泄的閑情逸致。他站起身子冷冷睨視著伏地痛哭的青年,脫口的音調森寒一如心底難以平息的殺意:
「不要以為沉浸在自責中失心狂亂便能對得起冱羽的信任和寬容……你若真對冱羽感到愧疚,就別再放縱自己如此逃避。」
頓了頓,「是誰指使你的?」
「是……霍爺……」
「霍爺說……隻要淩冱羽死,爺就再無需為此……痛苦掙紮……所以……」
哽咽著音聲道出的,是那個讓雲景決意下毒殺人的理由。
他雖經曆坎坷,卻畢竟仍隻是普通的平民百姓,而非刀頭舔血的江湖中人,對於奪人性命之事自也有所抗拒。可見著西門曄為淩冱羽如此的痛苦掙紮,又有「霍景」在旁教唆撩撥,讓他終還是下定了動手的決心──可他無論如何也沒想到的是:這輩子第一次雙手染血,害的,卻正是他自個兒在這世上唯一的血親與希冀。
這番話,說的人自責痛悔,聽的人卻也是如遭雷亟──西門曄曾推斷過無數個促使雲景聽令下手的理由,卻唯獨沒想到原因竟是出在自個兒身上──他費盡心思隻盼護得冱羽周全,卻不想那個迫使冱羽命在旦夕的罪魁禍首,終究還是自己。
不……他不該驚訝的,不是麽?若不是他,冱羽又怎會給牽扯進這些、甚至麵臨到這種種危險?若不是他利用了冱羽、欺騙了冱羽,那個如陽光般明朗的少年,如今也必然能率性恣意地徜徉於山林間,而非嘔血昏厥、生死不知……
意識到這一點,西門曄頓時隻覺一股腥甜衝上喉頭,雖勉強將之壓抑了下,伴之而生的氣血紊亂卻仍讓他有了短暫的暈眩。好在眼下牢房之中僅隻二人,雲景也依然伏首痛哭,這份異樣才不至於為任何人所覺察。
稍退了步穩住了有些搖搖欲墜的身子,閉目調息片刻後,西門曄抬手扶額、一聲低歎。
「你將藥下在飯菜裏?」
「知道是什麽藥麽?」
「不知……霍爺隻說……毒發後一刻鍾內未得解藥,便會……毒入髒腑,無藥可解……就是醫仙複生,也無力……可回天……」
音聲依舊哽咽,可那終得串聯成句的言詞,卻讓本自強撐著的西門曄在理解過來的同時終是難以自持地一個踉蹌、重重跌靠上了身後的鐵閘。
一刻鍾?
單從那日菜肴殘留的狀況來看,光冱羽用飯的時間便有一刻鍾了,更何況從後頭那場騷亂開始到李列出手救人之間所耗去的……就算李列醫術通神,從離開分舵到覓地救治也必然得耗上好一段功夫,如此,不論毒性的發作是否有所延遲,這連串動作下來,也必定大大超過了雲景口中的一刻鍾……
一刻鍾內未得解藥,便……毒入髒腑麽?
在此之前,即便已親眼見著瀕死的冱羽,他心底也仍舊是存著一線希望的,因為李列的「醫術」,也因為那份早已深入骨髓的情意。即使欺瞞、即使背叛,他也從未想過冱羽會因此而有什麽萬一──事實上,直到那一天前,他甚至是沒想過冱羽會因此事而危及性命的。
可如今,便連那一線希望,也似因著雲景所道出的一切而破滅殆盡。
無力……可回天?
簡簡單單的五字,卻單是想著,便教他渾身如臨冰窖,向來清明的思緒更是一片空白。掩飾什麽的此刻全給拋在了腦後,他幾乎是靠著身後的鐵柵欄才不至於當場癱倒,吐息亦已是一陣紊亂。
死……?冱羽……會……
不……
不會的。
他不能、也不會相信的。
且不說這僅是霍景的片麵之言,是真是假猶未可知,單從李列能在那麽恰到好處的時機出手相救來看,就知道這位老敵手對那場**可說是早有預期。而既然是早有預期,以其能耐,又豈有可能對此全無防範?
思及此,雖知這樣的想法多少有些自欺欺人的意味,原先大亂的心神卻已多少穩定了些。西門曄扶著身後的鐵閘讓自個兒重新立穩身子,冷然睨視著雲景的目光卻在厭煩之外同樣添了幾分憐憫。
──因為那句「無力可回天」之後、本就不斷哀泣著的青年無視於手指的傷十指緊握成拳、聲嘶力竭地哭喊著的模樣。
不論過去做過些什麽,至少此刻,雲景對冱羽的關心懊悔之情都是實實在在的……知道再這麽下去對方就算不瘋也可能會自尋短見,念及淩冱羽對這個遠親的關注,讓西門曄終還是壓抑下讓其自生自滅的打算,於離去前淡淡落了句:
「你或許不記得了……不過事發不久,黃泉劍便孤身闖入分舵劫走了冱羽,至今仍未見其蹤影。」
言下之意,便是淩冱羽的生死猶未可知了……如此一句罷,也不管雲景聽完會有什麽反應,西門曄已自提步出了鐵閘、就此離開了牢房。
這番問訊看似簡單,可除了讓他幾度心神大亂之外,也同樣讓他確定了幾個事實:其一,理當仍留在流影穀中的霍景居然出現在淮陰,而他卻全無預警,不是內部出現了問題,就是這所謂的「霍景」另有玄機;其二,不論那個霍景是真是假,其身分都絕不止「北地第一富商」這個名頭那般單純──若真隻是個普通的商人,他又何必指使雲景謀害冱羽、摻和進這對他不一定有益處的江湖鬥爭之中?
如果真有那麽個對東莊、對北穀都虎視耽耽的一個「外敵」存在,那麽這個霍景乃至於海青商肆就必然與其牽係甚深,甚至當年他救了雲景的那個「意外」……都很有可能是這個外敵蓄意設下的陷阱。
若沒有那個意外,他不會想到用海青商肆為掩飾,不會定下計畫前往嶺南接近冱羽,從而牽扯出這諸般糾葛。可如果沒有這一切,他和冱羽或許終會相識,卻不會是在那樣的情況下,不會因為他的隱瞞他的欺騙而意外演變成傾心相交。他更不會因此而動心、因此而陷入兩難,然後為著冱羽眸中的恨意而心如刀割、為著冱羽蒼白的麵容而……
若沒有那兩年間的種種,他依然會是往日的那個西門曄,而那些個形同折磨、卻又讓他忍不住深深珍藏於心的記憶,也必將不複存在。
不複存在……麽?
思及這個可能性,即便正對這「外敵」的謀算深感忌憚,西門曄心底卻仍矛盾地起了幾分慶幸。
即便痛苦,即便掙紮,他也無法想象和冱羽之間形同陌路的日子。所以,至少在心底仍存著一線希望的此刻……他,不會後悔自己選擇了這樣艱難的道路。
「毒入髒腑……無藥可解麽?」
回想起先前那番讓他幾近絕望的言詞,西門曄強自壓抑胸口翻騰的氣血,眸中卻已帶上了幾分苦澀。
彼此為敵時,他總盼著李列能有失誤漏算之處。但此刻,他卻恨不得這個敵手能夠算無遺策,能順利化解那據稱連「醫仙複生」都無力可回天的毒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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