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望春出了唐宅看也不看周天賜一眼,徑直往自己停車的方向走去。周天賜也不生氣,慢悠悠跟在他的後麵,直到鮑望春自己發現他的車不翼而飛。

“我的,車呢?”略呆了一呆,鮑望春就明白是誰做的手腳了。冷冷的一聲問過去,卻見那個人笑眯眯地湊過來。

“我已經叫人把你的車開回酒店去了……別生氣,我知道你還有事情要問我嘛,好啦,得啦,我整個人都賣給你啦,先給你當司機得不得?”

鮑望春轉頭就走。

周天賜心裏一陣失落,卻連忙返身去發動了自己的車跟過去,“東卿,唐年的人馬說不準什麽時候就要追上來了,先上車再說好不好?”

還真是陰魂不散!

但一來知道這裏不是久留之地,不願多生枝節,二來也的確有些東西要問他,因此鮑望春隻能自嘲地牽了牽嘴角,拉開車門上了周天賜的車,“走。”

周天賜眼睛一亮,也不問他要去哪裏,也不解釋自己要帶他去哪裏,徑自踩了油門就走。

***

鮑望春坐在車上看窗外不斷移動的夜景,風吹進來,似乎快要下雨了,感覺吹在身上也不是涼爽而是粘膩。除此以外還有種很好聞的香氣,有些像上海的梔子花,但梔子花的味道,似乎還要更加甜一點。

由此,突然又想到了他的上海,那些梧桐,那些寧謐的街道,還有硝煙裏依舊紙醉金迷的奢靡……最是春天的時節,上海就會帶著些江南的濕氣,但展露出的風情卻是屬於法國女郎的時髦和妖媚……

不!不能想了,回不去的地方留不住的夢,都不是他現在還能夠想的了,他隻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而已。但最可笑的是,自己已經輸掉了自己的心卻還是擺脫不了宿命的糾纏!

眨了眨眼睛,空氣中的濕氣似乎把眼睛都泅濕了,鮑望春想,這真是一個該死的瘴癘之地。

周天賜開著車,貌似很專心的樣子,但自始至終他的注意力都擺在了那個人的身上。

但他,卻看也不看他一眼!

沒有關係,周天賜想,沒有關係!我要有耐心,我必須要有耐心,但眼睛不知道怎麽的,就覺得潤潤地起來。

拐了幾拐,隱約有人聲傳來,鮑望春這才注意到這並不是去酒店的路,接著他看見周天賜把車開進一家大院子裏,“到了。”他說。

看著那典型的廣州西關大宅的建築,鮑望春突然反應過來,這裏是周家大宅!雖然一開始就知道周天賜定然是有話要對自己說,但是也沒有想到他會直接帶他到這裏來。

這是,這是他跟何雙喜幸福快樂的地方,自己卻為什麽要到這裏來?

“下車吧,我們到家了。”但是周天賜轉頭看著他,臉上的神情卻頗有種心滿意足的樣子,“到家了!”

他說到家了,對啊!到你的家了!鮑望春看著他,但這又跟自己有什麽關係?

難道你就非要我親眼看見你的幸福,你的快樂,你才能夠覺得滿意嗎?周天賜,你就非要折磨我,你就覺得快樂嗎?

狠狠閉了閉眼睛,再睜開,鮑望春冷冷地說:“有,什麽事,這裏,說!”

周天賜一愕,“都到家門口了,為什麽不進去?”他沒有聽見自己一直在說嗎?這裏是“家”啊,是他周天賜的家,所以也就是他鮑望春的家,是家啊,家誒!

家?!

鮑望春的眼前閃現出他離開浦東老宅時,最後回望的一眼——

火焰熊熊!叔父沒有後嗣,鮑家到了鮑望春也就再也沒有了後人。而他這次離開,隻怕再也沒有可能會回來。因此他想,這宅子與其讓給別人糟蹋,還不如付之一炬。就這樣帶著自己所有的感情,歡樂,夢想,期盼,統統化為灰燼好了!他既無須別人知道他曾經也有過那樣熱烈真摯的快樂,也不需要任何人的懷念!

所以,“這不是,我的,家!”鮑望春說,因為我沒有家。

周天賜假裝自己沒有聽見那句摧肝斷腸的話,他還是嬉皮笑臉的,“誒,你不會是怕我對你動手動腳吧?”

“……”這個人,這個人!這個人怎麽可以這樣?就當他們之間什麽矛盾都沒有一樣,還拿最能刺激自己的事情來說。怒火一下子衝了上來,鮑望春冷笑道:“是,我怕!”他看著他,“我怕,裏麵,又有人,要,殺我!”他努力咽下口中的苦澀,看著周天賜臉色發白,“我的命,不值錢,但,還不想,給別人!”

“嚓!”一聲響,鮑望春本能地低頭看去,原來是汽車的手閘在周天賜的手裏已經一斷兩截。

周天賜低頭看了看,猛地把手裏那半截汽車手閘也一氣扔出車外。“別人,哼,別人!是啊……別人!”他抹了抹臉,“你現在,就連信任都不屑給我了,是嗎?我對你而言隻是一個‘別人’了是嗎?”

他怎麽就是不明白呢,這是一個意外,是一個誤會,但是都過去了!他為什麽不能給自己一個解釋和懺悔的機會呢?難道他以為自己就不心痛嗎?

“哼……”鮑望春卻乏力地笑一聲,所謂哀莫大於心死,對一個自己徹底失望的人,他還能信任什麽?

周天賜卻覺得自己簡直就連肺都要炸了,“好!我知道不管我說什麽,其實都沒有用。你鮑望春認定的事情,從來不會給別人解釋的機會,但是,就算這樣我還是要說,我也快要瘋了!”他轉過頭來,“去年我從上海出來,上海第二天就淪陷了。我自己不能動就懇求泰叔派人去上海,幫我查探你的消息,但結果呢,結果派去的洪門弟子全部被你殺了!……對,戰時,亂世,這樣的冤枉官司,我不好怪你!可是全世界都在說你當了漢奸,你一點消息也不給我,你明明知道我在廣州日盼夜盼,哪怕一紙片言也好,哪怕你說你恨我殺了黛林,你要我償命,都得!但是,你一點消息也沒有。而我通過其它渠道所知道的,就是,日本人給你官做,還給你老婆,你竟然,竟然真的娶了一個日本女人!可是我還是相信你不會當漢奸的……”

鮑望春冷冷地哼了一聲。

周天賜當作沒有聽見繼續道:“我已經準備隻要了結了手頭所有的雜事就去上海找你,不管你是什麽情況,我都要找到你!好在,你已經自己來了廣州,發現你來的時候,你知道我有多麽歡喜?我就這樣傻兮兮地追著你的車追了五條街……可是你呢?你呢?你當著我的麵,對你那個日本老婆深情款款,纏綿刻骨!你明明知道我就一路追著你過來的,你不可能沒有看見……”

鮑望春聽得簡直忍無可忍,“對誰,深情,款款,都是,我的事!不用,周大少,你,關心!”

“你的事?你的哪件事不是我的事?”周天賜氣得嘴唇都顫抖起來,但他深吸一口氣強壓下自己的火氣,“……對不起,我知道這次是我不對,我,我,我是被嫉妒衝昏了頭,可你也應該知道的,我怎麽可能真的殺你呢?”他歎著氣,“好不容易,我們重新在一起,東卿!你千裏迢迢來到廣州,難道不是為了來見我的嗎?你給我一個機會讓我贖罪好不好,是我錯了,我錯了!但我們那麽不容易……”

“周先生,”鮑望春卻猛然冷冷地打斷他,“我想,你,誤會了!”

“……誤會?”周天賜心裏不祥的預感升了上來,“什麽誤會?”

鮑望春不帶任何表情地看著他,“國破,山河在!”他說,“我是,奉命,為此,而來。”

周天賜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說什麽?”

鮑望春冷冷地就當真再說了一遍:“我奉命,為,國際,捐助,而來。上峰,著我,向你,拿,這筆錢。請你,不要,誤會。”

周天賜卻還是難以置信地看著他,足足看了半天,“你他媽的到底有沒有腦子?你到底在想些什麽東西啊你?上海上上下下都是你的人,你不顧危險跑來廣州就是為了,為了……”猛地一把狠狠拽住眼前這個清瘦的人凶猛地搖晃起來,周天賜覺得自己簡直要瘋了,“你到底要為那群混蛋賣命到什麽時候?”

鮑望春猝不及防被搖得頭昏眼花,腦袋裏猛地躥上來一陣針紮一樣的劇痛。怒氣上湧之下當即一拳頭砸過來,“放開!”

那一拳頭正正地砸在周天賜的胸口,打得他不由自主地鬆開手,同時身上的痛合著心裏的痛就一起翻了上來——

我做錯了很多事我知道,你打我應該的!可是你呢?你被騙被傷害被利用,你總是不吭一聲全部埋在自己的心裏,現在,就連我,你都要扔掉,你就那麽狠心一定要自己孤家寡人才好嗎?東卿東卿,你真的不要我了嗎?你真的放棄我了嗎?若是你真的不要我,我活在這世上還有什麽意思?隻是,東卿啊!我死了,最痛的依然是要留你一個人孤零零地活在這世上……

怎麽能夠對你放手?怎麽能夠?

鮑望春強行忍住突然發作的頭痛,深深吸了一口氣,“周先生,過去,的事,我不想,再提。請你,把,我要的,東西,給我,就行了。”

周天賜忍不住又伸手抹了一把臉,疲倦至極,“我就知道,”他喃喃地說,“我就知道……無論跟你怎麽解釋都是這個下場!”猛地狠狠一砸方向盤,“但你就不能給我一點機會嗎?你就不能……”

“機會?!”鮑望春終於爆發出來,“我,今天,才到,廣州!見你,不到,十分鍾,你就,要,殺我!”機會?!給他殺自己的機會?是他要殺他!是答應了要跟他同生共死的他要殺他!是要當老洪門的當家的他要殺他!

絕望、疼痛讓鮑望春的頭難以抑製地劇痛起來,逼得他不得不一拳砸在前麵的車玻璃上,想轉移疼痛逼著自己冷靜下來。玻璃應聲碎裂,無數的玻璃碎片嵌進他的手,疼痛還沒有上來,鮮血卻已經流了下來。

“東卿!”周天賜幾乎快要昏過去,眼睛瞪得都要裂了開來,“你!你,別動,別動!我去拿藥水……”平時自己受傷也沒有什麽,但怎麽一看見他流血,自己就像渾身都嚇得軟#掉?周天賜一邊顫抖,一邊手忙腳亂地就要推開車門跳出去。

“不需要!”鮑望春閉了閉眼睛,疲倦地道,“周先生,我,自認,沒有,福氣,當你的,朋友!請把,我要的,東西,給我。我馬上,就走!”

周天賜驀地轉頭緊盯住他,心裏想到的卻是去年那個時候,雙喜對自己說的話:“你在殺死我,你在活生生地殺死我啊!”原來,語言真的可以殺死人,他想,隻是一句話,就真的可以把人活生生地刨骨剜心抽筋斷腸!

鮑望春倦倦地地與他對視著,什麽心思也看不出來,直到“嘀噠”一聲輕響傳來,周天賜一低頭才發現他手上的鮮血已經順著各種傷口匯集成流,沿著手腕滴落下來。

周天賜閉了閉眼低聲道:“東卿,你跟我進去把傷口包紮一下——你就算不信我,但你要的東西終究也在房子裏麵,總要進去拿了才對,好不好?”他的聲音也顫抖起來,“算我求你!”

鮑望春看著自己的傷口,冷冷拒絕:“沒有,必要……”

“砰!”周天賜猛地一拳砸到前麵的汽車玻璃上,結果同樣血流如注,“不好意思,”他挑了挑眉毛,“我的手受傷了,我必須先包紮傷口才能把東西給你!”

***

“賜官返來了……哎呀,這是怎麽了?”才走進周家的大廳,就聽見有女人緊張不已地叫起來,“阿旺,醫藥箱呢?快去……”

周天賜好一會兒才從呆怔中反應過來,乏力地歎氣,回頭看看鮑望春,給他一個歉意地苦笑,“姑姐,沒事的!”他轉過頭去,“啊!你們怎麽回來了?廣州好危險的!香港發生了什麽事情嗎?不是叫你們呆在廣州的嗎?”

“哎,你自己忙得忘了日子,我們可都記得呢!”周天賜那位姑姑推了推眼鏡,突然想起來,“哎喲,不好意思,這位先生是?呀!怎麽也受傷了?”

鮑望春正不知道該怎麽回答,突然覺得有一道充滿敵意的眼神射了過來,本能地抬頭迎上去,何雙喜站在二樓樓梯口,淩厲的鳳目正死死地盯在他的身上。

“雙、雙喜你也回來了啊?”周天賜下意識地擋在他們之間,但他這個動作卻讓鮑望春冷笑了出來。他不會認為這樣自己就看不見何雙喜了吧?

“雙喜當然要回來了啦!”周姑姑還在說著,“賜官啊,你也是的,自己兒子的大事情都忘記了。哎,滿月酒是沒得擺了,不過雙喜這次就是帶周家長孫回來祭祖,補辦雙滿月的啦!”

原來他的兒子,都已經出生快要滿兩個月了,鮑望春心中沒來由的一陣酸澀。

“姑姐!”另一個威嚴卻有不失柔和的女人聲音響起來,“賜官和……這位先生都受傷了,先讓他們包紮傷口吧,你跟我過來,我有事情要請你幫忙。”

鮑望春略偏頭,從周天賜身側看過去,隻看見一個身材姣好的穿著月白色旗袍的女人站在樓梯口,看起來似乎有點年紀了,但是歲月並不有損她的美麗,“啊,雙喜,你也來吧。”她一麵說著,一麵朝賜官點了點頭。

“這是,咳,”周天賜轉過身來同鮑望春尷尬地說,“我小媽。”

就是那位手段大有須眉之氣的周家當家主母啊,鮑望春略點了點頭。

“她們今天……”周天賜急著想向他解釋,但鮑望春卻轉過頭去,就像什麽事情都已經跟他無關了。

幸虧管家這時候把醫藥箱拿了上來,鮑望春隨意地在沙發上坐下,開始處理自己的傷口。若有若無的,似乎,有誰長長地歎息了一聲。

***

“你坐一下。”處理完傷口,周天賜帶著鮑望春走進周家的書房,指了指沙發後自己則跑到書桌前麵。

而鮑望春看著周天賜的書桌,卻突然想起以前的一些事情。

周天賜為人精明,做事很有他自己的一套,但如果要說弱點的話,除了人比較容易激動以外,不拘小節也是一點。他有大把大把的辦法可以讓他賺盡天下的鈔票,他又有極其敏感的商業觸覺,會先一步地規避各種風險,可是,他常常會找不到他自己的錢包,雖然明明就是放在最顯眼的桌子上麵。

抽屜會忘記上鎖也是其中一項。

去年在上海廣州會所那天,其實黛林和何雙喜拿給他們喝的綠豆湯,才喝了第一口鮑望春就知道這是有問題的,但是那又怎麽樣呢?難道要他去求何雙喜把她的丈夫讓出來,讓他跟自己一起去死?閉著眼睛假寐的時候,鮑望春其實心裏反而有種鬆了口氣的感覺。後來他們全都離開,他就起來把他們來不及帶走銷毀的東西處理掉——周天賜是被何雙喜弄昏了帶走的,必然有些資料來不及處理,比如那些“遺書”!但一拉他的抽屜鮑望春就有種暈眩的感覺,這個混蛋竟然連抽屜都不鎖!那一刻,真是斃了他的心都有,這些東西若掉入其他人的手裏,那還得了?於是忙不迭地替他收尾,把所有的資料全部處理掉。但也就是這樣一耽擱,黛林卻落入了張大亨的手裏……

微微歎了口氣,往事已矣,這人現在倒懂得鎖抽屜,鮑望春心中苦笑,也不知道算不算是他學乖了。“嗒”一聲輕響,甫聽見鮑望春就知道這是打開暗格的聲音,原來那人非但懂了上鎖,還會用暗格了。人果然都是會變的!

又過了一會兒,周天賜拿著那張存單走過來。但他拿在手裏,緊緊捏著,“東卿,”他歎息著在鮑望春的身前半蹲下,一手扶著沙發的扶手,仰起頭看著那人,“其實這筆錢,我本來就是為你準備的。我不相信你會賣國,你不會的!我對所有的人說,你不可能是漢奸!可是同時卻又想盡一切辦法籌集了一大筆的資金以防萬一……”他喃喃著,“所以,隻要你開口,不管你在廣州還是上海,我都會交出來。哼,就算是我的命,隻要你開口,我也馬上就交給你,隻要,隻要你開口!”他定定地看著鮑望春,“但是,給我一個機會好不好,東卿?讓我彌補我的過錯!”

鮑望春卻冷冷地回答:“你,沒有,什麽錯,也,無需,彌補……”頓一頓,“我,受不起!”再不看他更加慘白的臉色,順手把存單接下來推開他站起身。

周天賜神魂不定地被推了一個趔趄,差點跌倒在地上。鮑望春本能地想要伸手去扶他,但手才伸了一半卻又突然地收了回去。

周天賜慘笑一聲慢慢自己站起來,站穩,“你……就那麽迫不及待要從我身邊走開?”

其實於情於理鮑望春也覺得自己似乎應該跟他再說一聲“謝謝”,但不知道為什麽卻又怎麽都說不出來,隻能木木地點一下頭轉過身去,“我先,走……”

“東卿,等一下,東……不,鮑局長!”周天賜一急之下,隻能很正式地叫住他,鮑望春微微挺了挺背脊,但終於還是轉過身去麵對他。

“周先生,還有,什麽,賜教?”

周天賜其實隻是不想他就這樣消失在自己的眼前,但被鮑望春這樣一問,卻倒真的想起來正事了,俏薄的唇抿成一個笑的弧度,但卻布滿淒苦,“你就不好奇我怎麽會知道你在唐家的嗎?”

鮑望春先是一愣隨即頭猛一下子又狠狠痛了起來,甩甩頭讓自己冷靜一下,才又抬起頭,“你,跟蹤我?”

周天賜苦笑著向他舉了舉大拇指,“聰明!”隨即又問,“你就不好奇我在廣州飯店裏看見了什麽?”

鮑望春冷笑一聲,轉身就走,愛說不說,他覺得這樣很好玩嗎?

“東卿!”周天賜慌忙又喊道,“你就那麽急著要從我的身邊走開?哪怕是真的要緊的事都可以忽視?”

鮑望春低頭,纏著紗布的手不由自主地一握,疼痛提醒他不要再次被那家夥激得發火,“周先生,我已經,說得,很清楚。我自認,沒福氣,當,你的,朋友。是,我急著,要走!我不想,見你,不想,聽見,你的,聲音!”他抬起頭來,“請你,有什麽,話,就直說,不要,拐彎,抹角!”

有那麽一瞬間,鮑望春覺得自己在周天賜的臉上看見了絕望的表情,但很快他又覺得自己是看錯了,就算這個世界上的所有人都絕望了,那人也不會絕望。周天賜是那種真正的百折不撓的人,不管是不是用在正確的地方,一旦被他咬上了,他就絕對不會放手。

果然,“我也,不想,你隻是我的朋友!”鮑望春聽見周天賜在慢慢地說,一字一句,每一個音節吐出來都像用盡了他所有的力氣,“可是,我做錯了很多事,”他歎氣,“我甚至,不敢祈求你原諒我。但即便這樣,即便這樣,我還是……還是想見你,糾纏你……”

周天賜說著,用那種燃燒起來的眼神看著對麵的情人,就像——那一次在和平飯店的洗手間裏。而那一次,鮑望春知道自己明明已經動了殺機,但看著這個人的眼睛,他手裏的力氣卻不由自主地流逝掉。

可是,他不應該這樣把自己逼到絕路!鮑望春猛一咬牙,周家姑姑的話剛才就那麽突然地殺進他的腦海——對,周天賜的兒子都滿月了,都要補辦雙滿月的酒席,甚至他自己馬上就要當上老洪門的當家了,他有妻有兒,生活美滿,事業有成,而你又有什麽?鮑望春,你又有什麽?他問自己,你又有什麽?

你隻是一個輸無可輸的笨蛋而已!

所以周天賜,周天賜,周天賜!你還說什麽祈求原諒,說什麽糾纏?你到底,把我當成了什麽人?我到底,是你的什麽人?

紛紛繞繞亂七八糟的思緒一骨腦地鑽進鮑望春的腦子,頭痛欲裂。他知道不能放任自己再這樣頭痛下去,他又會瘋的!於是深吸一口氣,但隨即肺部的抽痛卻一下子又爆發出來,他不能自已地嗆咳出來。他想停住,想克製住,可是無論怎麽努力,這咳嗽還是持續的激烈地爆發著,甚至越演越烈,簡直就想逼著他把自己的肺都要咳出來一樣。

“東卿,東卿……”猝不及防下周天賜覺得自己簡直被他的樣子嚇住了,不由著慌地大叫著,手也伸過來想要拍撫鮑望春的背脊卻被他狠狠地擱開。

“滾!”鮑望春咳著卻還是硬撐地挺起背脊,“咳咳……咳……滾開!別……咳咳咳,別碰我……”

“好,好,我不碰你,我不碰你!你冷靜下來!東卿,你冷靜下來,慢慢地,別動氣!”周天賜不得不妥協,但緊緊握著的手裏,血漬透過紗布蔓延出來。

鮑望春退後幾步癱靠在牆壁上,閉著眼一點點把喉嚨口又湧上來的血液吞下去,他不想讓那人看見自己這個樣子,就算要對任何人示弱,他想,自己也不要那人看見!

不知道過了多久,鮑望春終於慢慢平複了幾乎讓他窒息的咳嗽,睜開眼卻看見周天賜猛然轉過去的頭,“我,不是你的敵人!東卿!”又過了很一會兒,他略有些沙啞的聲音傳過來,“請你,不!求你至少給我一個贖罪的機會。就算,你不原諒我,但至少也給我一個機會!”

“夠了!”鮑望春用手反撐著牆壁,支持住搖搖欲墜的身體,“我還,有事,先走了。”

“等一下!”周天賜急忙轉過身來,狠狠咬了咬牙,“當心你那個日本老婆!”他提醒道,“她不是白小姐,她……”

但那人黑白分明的眼睛冷冷地看著他,“你想,再,殺她,一次嗎?”

周天賜瞠目結舌地看著他最愛的人,一時間卻完全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好,隻是渾身怎麽都控製不住地顫抖起來,幾乎連站都站不穩,踉蹌著後退,最後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鮑望春突然轉過頭去,長吸一口氣,“就,這樣吧,我們,兩清了……”話音未落,人卻已經跑了出去,但不知道怎麽的,以他的身手在門口的時候卻趔趄了一下險些摔倒。

而周天賜除了呆呆看著他的背影,卻連呼喊的力氣都沒有。

鮑望春出門的時候已經過了午夜,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飄飄灑灑的有些雨粉落下來。而下雨的廣州的夜,有股潮濕卻依然甜香的味道,滿街道都是火一樣的木棉掉落下來的花瓣,像是這個雨天都著了火,蔓延出鮮豔的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