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唇上很癢,不是,有些疼,鮑望春迷迷糊糊地想,我這是在哪裏?
暖暖的氣吹進他的口腔,低啞卻悠揚的曲詞似乎是從他的嘴裏唱出來的,然而似乎又不是。但不管如何,聽著,很舒服——
“霧月夜抱泣落紅,險些破碎了燈釵夢,”是男聲,低啞,透著些悲傷和痛,唱的是粵語,和的是《春江花月夜》的古曲,“……喚魂句,頻頻喚句卿須記取再重逢……”一歎三詠,柔腸寸斷,那是哭泣還是在招魂?
是招魂吧?鮑望春想,把他飄離了軀殼的三魂七魄招回來,重臨這個血腥遍野的世界。可是他自己以為已經冰冷的軀殼卻意外地沒有以往清晨漸漸醒來時的寒冷徹骨,一雙手臂把他緊緊抱在懷裏,有一個人跟他額頭抵著額頭,唇抵著唇,“……千般話猶在未語中……”那人輕唱,“……心驚燕好皆變空!”
慢慢睜開眼睛,眼前卻是一片漆黑,微怔了怔,然後所有記憶回籠——撫子死了,自己瞎了,還有,自己隻剩下了三個月的生命。
不過也沒有什麽好抱怨的了,從加入這一行的第一天開始,自己就已經作好了準備,隨時會扔掉自己的生命,更何況隻是失去雙眼,更何況還有三個月的時間可以跟他守著。
——隻可惜,隻可惜再也看不見那人的酒窩。
不,現在這時候不去思考那個問題,能夠開心的時間既然不多,浪費就太無謂了。
修長的眉頭微微蹙了蹙,那家夥的懷抱的確很溫暖,但某個部位的不老實卻也硌得他不太舒服,“我醒了。”輕輕地說,然後自己嚇一跳,這聲音真的是自己發出的嗎?怎麽,怎麽連自己聽起來都有種撒嬌的味道?臉上頓時熱燒起來。
周天賜當作沒有聽見,眼睛卻緊緊盯著懷裏的人那暈紅的臉龐。昨天晚上自己那麽辛苦地忍耐,什麽都不做隻是乖乖地抱著他睡,所以總該讓他現在放肆一點吧,“霧月夜抱泣落紅,險些破碎了燈釵夢,”低唱聲重頭開始,他蹭蹭那白皙的額頭,繼續哼唱,“……喚魂句,頻頻喚句卿須記取再重逢……”再收攏一點手臂,“……歎病染芳軀不禁搖動,重似望夫山半崎帶病容。”
這算什麽詞?!鮑望春掙紮一下,“放開!”
“……千般話猶在未語中,心驚燕好皆變空!”沒聽見,他就是沒有聽見,反正懷中人不出汗他就不鬆開!大熱的天,一大的早,沒理由那麽沒精神。想一想,周天賜自己也覺得自己很有道理,索性抱得更緊些。
這混蛋想勒死他嗎?鮑望春低喝,“起來!”
“霧月夜抱泣落紅,險些破碎了燈釵夢……”周天賜恍若未聞,還是抵著他的唇,又從頭來一遍,“……喚魂句,頻頻喚句卿須記取再重逢……”
鮑望春忍無可忍一拳揮過去,“滾!”
“哎,”周天賜輕鬆地伸手擱開,再度抱抱緊,直到摸著他的額頭感覺微微有些濕意了才鬆開手,卻還是一邊歎氣一邊念白:“劍合釵圓,有生一日都望一日呀!”
鮑望春感覺到他溫柔的動作,心裏暖暖軟軟的,知道他這是為了自己好,但這樣的方式,還真是讓人啼笑皆非!但隨即猛地清醒過來,“幾點了?”
“七點,八點……誰知道。”周天賜有點懷念一年前的鮑望春,那時候他貪睡,每次要叫醒他都要花上半天,不過也給足了自己大吃他豆腐的機會。哪像今天,才抱緊了點就醒了。不行,以後要讓他習慣在自己的懷抱裏睡懶覺。
以後……想到這個詞的時候,突然,心痛了一下。但他立刻製止自己繼續往下想,珍惜眼前當下,如果他們隻有這些,那麽現在就是他要生生世世記住的快樂!
“八點?”鮑望春猛地坐起身來,“快點,起來!羅靖安,要,過來,的!”
周天賜頓時大不爽,“來就來,我怕他?揍到他變豬頭,反正我看他不爽很久了!”雙手扳住鮑望春的身體就往下拉,“睡覺睡覺!”
鮑望春猝不及防,但身體的敏捷度擺在那裏,下意識一個翻身,“你,他媽的,有完,沒完?”
正在這時候,房門被人敲了兩聲,然後門把轉開,羅靖安精神抖擻的聲音傳過來,“局座……”
三個人頓時一起呆住,停頓了三秒,鮑望春首先反應過來,拎起手邊的不知道什麽東西往聲音的方向扔,“出去!”
羅靖安嚇得直接逃出去,眼淚都差點飆出來。局座其他都好,就是早上有時候有點貪睡,這個他早就發現了,所以一般早上來請示的時候直接就進門了,這也是局座自己同意的,避免耽誤工作。可是現在看來,以後這個許可無限製地被取消了。
本來戴鈞座提醒他說局座喜歡男人的時候,他還差點不顧上下尊卑上去給那位大人一拳的,但現在看來,原來最不長眼的人是自己,局座果然,果然……真的好想哭!
唉,就算周大少長得標致,局座也太那個了一點,跑到人家家裏把人吃了,難怪那位周夫人的眼神那麽憤怒。不過說起來,其實,自己長得也不錯,啊啊!當然,那個不是重點。重點是,為什麽自己看見局座那樣違背人常地壓在周大少的身上,卻覺得這兩個人很合適呢?
難道自己……還有,萬一以後局座對自己也有這樣的要求,怎麽辦?嗚嗚,局座那麽強勢的人,眼睛不好了,氣勢卻一點都沒有減弱,嗚嗚,自己該怎麽辦?
啊啊,這次是真的要哭了!
……
“噗,哈哈哈哈!”周天賜忍無可忍地暴笑出來,“東卿,你知不知道你扔過去的是什麽?”
氣不打一處來,“什麽?”惡狠狠地問。
伸手在鮑望春赤裸敏感的胸口摸一把,手指從殷紅的茱萸上掠過,周天賜的笑聲充滿邪惡,“你的衣服!”
***
等到羅靖安終於可以進去匯報工作,已經是一個小時以後了。他注意到鮑望春換了件月白色的綢褂子,正舒舒服服地靠在床頭。突然間想起幫忙換衣服,服侍洗漱、用餐這種事本來應該由他這個副官來做的,但是現在,顯然周大少已經越俎代庖地完成了,不禁心裏有些不舒服。
“咳,”羅靖安看了遲遲不肯離開的周天賜問道,“周先生,你還有什麽需要關照嗎?如果沒事,我想匯報工作了。”
“我站在這裏又不礙你什麽事,”周天賜翻翻白眼,“你匯報你的工作好了。”
“賜官——”鮑望春豐潤的嘴唇微抿,皺起了眉頭。
“得啦,得啦!”周天賜最怕他皺眉頭,眼睛轉了一下,毫不避諱地走過來當著羅靖安的麵伸手揉開他的眉頭,有意無意地提醒道,“不過東卿,你也別忘了你自己答應我的事情。我現在去商行,中午回來跟你一起吃飯,你好好休息,等我。”
鮑望春知道他是故意的,但他的動作太曖昧,自己看不見也根本阻止不了,不禁蒼白的臉上略顯紅暈,狠狠地推開他道:“滾!”
周天賜摸摸鼻子,又瞪了看他們看得眼睛都直了的羅靖安一眼,這才轉身走了。
羅靖安定了定神,提醒自己千萬不要去八卦上司的私人事情,心裏的忐忑卻濃烈起來,“局,局座,你真的要辭職嗎?”
鮑望春深吸口氣,臉一板聲音一冷,就當剛才什麽事情都沒有,“別理他!昨天,吩咐,你的,事情,怎麽樣,了?”
“噢,下午的會議已經全部安排好了,但是我懷疑那幾個大佬會不會來參加。他們是廣州這裏的老土地了,最會倚老賣老,”羅靖安匯報道,同時提出自己的擔憂,“恐怕不好對付。”
“我瞎了,的,消息,放出去,了嗎?”
“是。”
“那麽,他們,一定,都會,來。”鮑望春嘲諷一笑,臉色還是很蒼白,神情卻恢複了以往的倨傲,“廣州,政府,那裏,什麽,反應?”
“很奇怪,他們一點反應都沒有。”羅靖安皺起眉頭,“不過您的情況我已經匯報鈞座了,他吩咐您好好休息。替代您工作的人員很快會安排下來。”
鮑望春點了點頭,“昨天,的事,其他,方麵,有,什麽,消息?”
“其他方麵?”羅靖安微愣一愣。
鮑望春歎了口氣,正如周天賜對羅靖安的評價,這孩子忠心也有了,聰明也有了,但是在經驗上始終有些欠缺。真不知道以後,以後要是自己不在了,還有誰能夠教他?
“小靖,”鮑望春柔聲道,“日本人,方麵,有什麽,消息;廣州,黑道,方麵,有什麽,消息;洪門,的,消息,又如何……你的,工作,是,情報,收集,考慮,問題,一定要,全麵。現在,我還能,提醒,你,哪些,遺漏的,如果,以後,你自己,必須,獨擋,一麵,你又能,靠誰?”
難得被局座這樣溫和的叫一聲,羅靖安隻覺得渾身都舒暢,但是聽後麵的話卻沒有來由的又頓覺一陣心酸。
鮑望春再歎一聲氣,索性跟他攤牌,“我,時日,無多,也不知,還能,有,幾天,性命,以後,再,教不了,你。你,要記得,跟,趙誠,多學學。”
羅靖安倒吸一口冷氣,“局座!”怎麽有人能夠這樣平淡無波地說自己就快要死了的話,如果換作是他知道自己就快要死了,他隻怕早就嚇得整個人都不能動彈。
猛地一咬牙合上手裏的工作記錄,“局座,你,你不要想太多,好好休息,身體會好的,一定會好的!而且鈞座也說了,要你好好休息,這……”
“不,”鮑望春搖了搖頭,“你,不明白。”
小靖當然不會明白,鮑望春從來就沒有停止過疼痛的心裏再度緩緩泛過一陣酸澀,自己複雜的心理,就連自己也常常不明白。但他就是知道,這一次,他打算任性一次,就這樣一次!在自己還活著的最後的日子,跟賜官在一起,不分開!
因此他才急著把所有的工作都交待清楚,他想了無牽掛地陪著他,守在他的身邊直到生命的終結,然後,他會把這輩子的記憶深深印刻在輪回裏,不喝孟婆湯,不過奈何橋,一直等到賜官有一天終於壽終正寢來找他,他就牽著他的手一起開始兩個人下輩子的生命。
微抿一抿唇,鮑望春不自覺地展露一個絕望的笑容,“你,不明白,的。”
但那個笑容落在羅靖安的眼睛裏,卻看得他隻覺自己的五髒六腑都被翻了過來,揪在一起,痛得幾乎說不出話來,“局座!”
“入了,這行,總有,這,一天的。”鮑望春收拾了一下情緒,重新回到工作狀態,冷靜地吩咐道,“你,出去,看看,周天賜,真的,走了,沒有?如果,真走了,過來,幫我,換衣服……”
***
廣州洪門總堂
陳宜昌老爺子看著眼前這個人,心中不禁升起一種很奇怪的感覺。想他陳宜昌八歲拜了香入了堂,六十多年下來終於成為廣州洪門的老爺子,自然是閱人無數的人中精怪,但像眼前這個男人的,老實說,他還是第一次見到。
他穿著一身淡青色的長衫,身體看來頗為單薄清瘦,而且眼睛也瞎了,手上拄了根盲人的藤杖,是洪門弟子拉著藤杖把他引進廳內的。這個人似乎隻要一陣風就能把他整個卷走,但他往堂中這樣一站,僅僅隻是一站,整個人就生出一種睥睨天下的氣勢,便是自己幾個得意的弟子站在他旁邊,都有些惴惴不安的惶恐姿態。
嗯,或許賜官能夠跟他比一比,老爺子忍不住想。自己的徒弟裏,大約也就賜官那種天生豪邁的慷慨人物才會絲毫不懼這樣冰凍的冷傲氣勢。不過這樣說起來,很奇怪的,僅僅隻是看著這個人,卻又仿佛能夠從他的身上看見賜官的影子……
哎喲,自己年紀果然大了,明明早就想好,隻要見到這個妖孽第一件事情就是把他立斃掌下,怎麽真的見到了,自己反倒被他氣勢壓住,竟而欣賞起他來了。
忙定了定神,沉聲喝道:“鮑望春,你果然好膽色,如此單身前來,莫非是以為我老頭子真的不敢殺你嗎?”
鮑望春心中苦笑。倘若不是因為周天賜那混蛋怎麽都不肯答應自己,自己又何必冒著這樣大的風險到這裏來?他現在眼看不見其實倒還是小事了,隻是身上大大小小十幾處傷口一起發作,能夠這樣站著已經大為不易,更別提假如待會兒真的要動手的問題。
但聽見陳老爺子的喝問,還是不敢不答:“鮑某,從不敢,小看,任何人,今日……”
陳宜昌老奸巨滑,根本不給他把話往下說的機會,隻是仰天一個哈哈,“原來,今日鮑局長是存心來我老洪門踢館的啦!”
鮑望春大吃一驚,“老爺子,絕無……”
但陳宜昌哈哈一笑,“既然鮑局長親自賜教,老頭子也不敢小覷了你,如此,便請吧。”
鮑望春這才心中通透雪亮過來,這個老家夥是打定了主意要親自動手殺了自己,可歎自己還以為他是賜官的師傅,多少會給點麵子,至少能讓自己把話說完。如今看來人家早就等著機會來殺自己,自己卻還傻乎乎地送上門來。
隻可惜現在站也站不穩,否則隻怕早就被這老頭子激得動手了。於是苦笑道:“在下,不是,老爺子,的,對手。告辭!”
轉身要走,卻突然發現自己完全找不到方向。
身後更是傳來陳宜昌陰惻惻的笑聲:“想走,如此簡單麽?”又聽得周圍一陣“咣當”作響,竟是洪門中人把這大廳的門窗全部關死了,半點不容他人窺視。
陳宜昌背負著雙手,慢慢踱近,“我知道你心中不服,既怪我以大欺小,也怪我持強淩弱。嘿,莫說你雙目已盲,就算是你身強體壯,健健康康地站在這裏,隻怕也不是我的對手。但是,對不住!”他沉聲道,“我老頭子一輩子,就賜官這麽一個像樣的弟子,我還指望他能夠將老洪門繼承下去發揚光大。所以,但凡會讓賜官身上留下汙點的,我老頭子就決不會放過。”頓了頓,“不過,你叫我向你動手,我還真做不出來。這樣吧,看在你今天是自己來的份上,你隻要能在我手底下走過十招,我今天就放過你。”
鮑望春心中焦急,“老爺子,你,容我,先說……”
“怎麽?大名鼎鼎的上海灘鮑局長,如今也要在我老頭子麵前扮婦人之狀,求饒祈命嗎?”
鮑望春的話頓時噎在喉嚨裏,半句也吐不出來。
陳宜昌嘿嘿一笑,“動手吧。”
鮑望春深吸了一口氣,整個人都沉靜下來,“十招?”
陳宜昌冷笑道:“不錯,就是十……好小子,如此狡猾!”卻是鮑望春聽聲辨位,手中抖出一把墨色的匕首,整個人如同一支離弦之箭向著陳宜昌的方向殺了過來。
鮑望春當年曾經在美國接受過由德國軍事教官組織的特種軍人訓練,而那訓練中就有黑暗訓練這個項目——在完全沒有光線的情況下進行近身搏鬥。因為並非正規訓練課程,所以很多人根本就沒有參加考試,而他則是那一期學員中唯一通過那個測試的。因此他雖然雙目失明,倒也沒有驚慌失措,很大的原因是在那種完全刺激性的訓練以後,他的耳力等感知度已經大幅度提高,就算沒有達到完全替代雙目的作用,但最起碼也不是完全無法行動。
隻是他如今身體狀況太糟,雖然憑著一時之氣強撐病體但畢竟自己也清楚不可能時陳老爺子的對手,因此隻能先下手為強。
但鮑望春還是沒有想到自己的情況竟然已經糟到這樣的地步,匕首握在手上刺也刺了出去,可其實力根本用不上去,就算現在陳老爺子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讓他殺他也殺不動!
而陳宜昌卻因為他的先動手更加肯定了這個妖孽的不安好心,怒氣遽升,手下再不容情。輕輕鬆鬆躲過這軟綿綿的一刺,口中喝著“第一招!”,無聲無息的一掌就拍了過去。
鮑望春隻覺殺意雪水般浸淫過來,本能地舉起藤杖堪堪封住陳宜昌的這一掌,手掌是攔住了,但那股力道卻完全抵抗不住,一時間整個人被他橫擊出去,滾落地上頓時幾口鮮血再無法控製地噴了出來。
陳宜昌搖頭道:“人說你鮑望春乃是軍方數得出名號的好手,如今看來也不過如此。”
鮑望春心血一陣沸騰,他這一身的傲氣還從來沒有人敢這樣當著他的麵這樣數落他。當即硬生生咽下一口又要噴出來的鮮血,麵上反而笑了出來。
陳宜昌奇道:“死到臨頭了,你笑什麽?”
鮑望春掙紮著把自己撐了起來,顫抖的手慢慢摸索到落在地上的藤杖,然後用手背抹了抹嘴角,“老爺子,托大了。”
“咦?”陳宜昌一愕,還沒有明白過來他這句話的意思,就見他手中藤杖劈頭蓋臉往自己頭上打來,那種無力的攻擊陳宜昌根本就不放在眼裏。但隻是用手一擋的這個片刻,卻見那個人用他自己的身體向自己撞過來。
陳宜昌喝一聲“來得好!”左掌畫了半個圓,結結實實一掌就印在他的胸口,但老頭子還沒有來得及歡喜,卻猛然覺得不對,那人竟是用自己的身體硬接這一掌,反手卻把那把墨色的匕首架在了陳老爺子的脖子上。
冰冷的匕首刺得陳宜昌脖子上的雞皮疙瘩都要跳出來,氣得老頭子吹胡子瞪眼,“你這妖孽,端得如此奸猾!”
鮑望春額頭冷汗涔涔,隻覺得自己隻要一口氣喘不上來,隻怕當場就要倒下去死了。但明明還有那麽多事情沒有做!
強提一口氣,“老爺子,現在,怎麽說?”
陳宜昌卻哼了一聲,“我死,沒有關係,我全家仆街也都無所謂!但洪門的名聲,不能墮下去!洪門這百多年的基業,我是要留給賜官的,誰要害他身敗名裂,我便要誰用命來補償!”雙手交握一下,發出“咯咯”的骨節輕軋的脆響,“你這妖孽,留不得!”脖子倏地奇異一扭,竟然硬生生從鮑望春的匕首下麵滑了開去。
鮑望春已是強弩之末,本來就在硬撐,此刻一個沒有忍住,又一口鮮血強噴了出來。口齒間除了鮮血,便隻有一句模糊的話語:“鮑某,不求,活命!”他聲嘶力竭地喊了一聲,“隻望,老爺子,聽我,一句話。”
“哼!你說什麽都沒用了,”陳宜昌冷聲道,“賜官是我最傑出的弟子,洪門遲早要交給他當家,我斷不能容忍他喜歡男人,而且還是一個漢奸!”提起手掌,“你下了地府,就去向閻王爺爺說,是我殺的你罷!怨不得旁人!”
鮑望春渾身劇痛,心中更是如同刀割,但全身乏力絲毫沒有半點抵抗能力,隻能伸出手臂護出頭頂要害,竭盡全力地呼出一聲:“我不是,漢奸!”
陳宜昌手已落到半空,眼睛卻突然掃見係在鮑望春纖細腕間的小小長命鎖,頓時再也打不下去。那長命鎖還是周天賜周歲時,他父親周明軒帶著他來拜師時,自己送給這孩子的。小時候帶在脖子上,大了周天賜就把它拴在手腕間,從來不會離身片刻,以示對他這個師傅的尊重。而現在,這長命鎖卻出現在另一個男人的手腕上,一時間,陳宜昌隻覺得心中又驚又怒。
待聽見鮑望春絕望地大吼什麽“我不是,漢奸”的話,老爺子下意識略帶迷惘地問:“什麽?”這個鮑局長不是上海那個什麽偽政府派來的嗎?大街小巷的新聞紙都有說,就連自己的師弟沈文泰都給他說過,這個鮑望春這次就是為了日本人打廣州特地來的。
鮑望春癱坐在地上,眼睛看不見卻仍倔強地瞪著,“我不是,漢奸!”深吸一口氣,強壓住胸口的氣血翻騰,來來去去,隻剩下一句,“我不是,漢奸!”
陳宜昌微帶忡怔地看著他,他似乎舌頭不靈便,就算竭盡所能,也不能把一句最簡單的話連貫地說出來,所以他就隻有接連不斷地說,“我不是,漢奸!我不是,漢奸!我不是,漢奸……”鮮血從他的五官迤邐而下,浸透衣衫,但他的眼睛還是惡狠狠地瞪著,不流淚,不討饒,甚至不為他跟賜官的關係辯解,他隻是凶神惡煞一般地吼:“我不是,漢奸!”
陳宜昌突然覺得有些惻然,眼前這個人,歸根到底,其實還隻是一個孩子。看著他的樣子,就算是久經殺戮的老江湖心腸都不禁微微一軟,“算了,你這樣子我也下不了手殺你,你走吧,以後不得再見賜官!”
“我不是……”鮑望春的嘶吼突然一頓,仿佛花了很大的力氣才算聽明白陳宜昌的話,然後,他伸手一把抹掉口鼻間的鮮血,嘶啞地道:“老爺子,你,還是,殺了,我吧!”
陳宜昌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你真的以為我不敢殺你?”
鮑望春惻然一笑,“鮑某,雙目,已盲,時日,無多。便是,老爺子,不出手,也,活不了,多久啦……”喘了幾口氣,又一把捋掉口鼻間流出來的鮮血,“我之,所以,今日,來找,老爺子,就是,想,盡快,完成,手上,的,工作,好,留幾天,時間,陪他……”胸口的劇痛再也無法忍耐,口鼻間都是血的腥臭,但是微笑卻在猙獰的鮮血淋漓間綻放。
賜官說:“糾纏了我幾輩子了,這味道,東卿的味道……”
賜官說:“劍合釵圓,有生一日都望一日呀!”
所以,“你,殺了,我吧。”鮑望春淡然笑道,“否則,我,死,也會,在他,身邊!”腦中一陣暈眩,人不由自主往下倒去。
賜官,終究,還是沒有辦法,在你的身邊死去嗎?
那下一輩子,你,還會,愛我嗎?
唉……
***
陳宜昌拿著鮑望春貼身藏著的中央委任狀,在走廊上來回踱步,他實在不知道該怎麽說才好。因為鮑望春昏過去了,他又不相信西醫,於是立刻派人請了廣州最有名的中醫——柳大夫過來診治。
柳大夫一看這傷勢就說必須紮針,把人摻扶著才解開血跡斑斑的衣衫,這份委任狀就掉了下來。趁著柳大夫為那孩子紮針,陳宜昌克製不住自己的好奇,還是打開看了看,這才發現自己罵錯了人。
這世上怎麽有這樣倔強的人啊,寧可死也不求饒!其實,他也無需求饒,隻要把這份委任狀給他看看,他老爺子當然知道他不是漢奸了,何必要弄得那麽難看呢?
不過也是,賜官從小就恩怨分明,如果這孩子真的是漢奸,隻怕他早就一槍斃了他了,又怎麽會……哎呀,呸呸呸!自己是反對他們的,怎麽看見那孩子滿身的傷病,就反而同情起他們來了?
不管如何,賜官是下一代的洪門當家,他絕對不允許這種傷風敗俗的事情發生在他身上。不過呢——忍不住又想到柳大夫適才診治時說的話。
這位鮑局長的五髒六腑都有問題,但這還不是最要命的。最要命的是他渾身氣血不通,想必是長時間保持在一種緊張狀態下才形成的。隻是這樣一來,心脈鬱積,若不能把這股鬱結之氣散開,以他的身體狀況,他隻怕時日無多。
這孩子知道他自己快死了,他隻是想死在賜官身邊。陳宜昌老爺子忍不住心頭惻然,其實,這也是一個滿可憐的孩子。尤其在他命令重新調查後,才知道就在前幾天,就是這個人跟自己的徒弟一起把日本人在廣州的最大的化學倉庫給炸了。
這樣的人,怎麽會是漢奸呢?忍不住就有些埋怨沈文泰,這不是搬弄是非嗎?待到狗仔把這鮑望春的真實資料都拿過來看了以後,他才知道這孩子的壓力有多大,背負了多沉重的責任。
還真是,為難啊!忍不住撓了撓頭。
然後,柳大夫的聲音傳出來,“老爺子,病人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