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情

入夜,玄沐羽來探望玄澈,但玄澈已經睡下了。

床上的小人兒側躺著,秀眉微皺,手邊還散落著一本《論語》。

玄沐羽輕輕為玄澈撥開落在臉上的發絲。玄沐羽知道這個要強的兒子今天是真的累壞了,平時自己來時隻要往床前一站,不消片刻這孩子就會驚醒,而今天自己都已經撫上臉龐了卻還沒有反應。

玄沐羽將書放到一邊桌子上,為玄澈掐好被子才悄悄走了,心想如果明天玄澈請假他一定準。

不過玄澈第二天並沒有請假,一瘸一拐地去上課。

進了書房發現等待他的居然不是山子落而是玄沐羽!

玄澈詫異:“父皇?”

“朕和子落輪流來教你。”玄沐羽笑著說,看向玄澈的目光又愛又憐,“腿還痛嗎?下午就不要去了吧?”

“不用了。”玄澈淡淡地說,卻滿是堅決。

玄沐羽也不再說什麽,開始繼續他隨性而至的素質教育課。

下午還是紮著馬步,回去時玄澈依舊要強。

晚上慘叫聲不見了,用力傾聽,隻能聽到背書聲——雖然其中不時夾雜著悶哼。

玄沐羽來時依舊看到玄澈微皺著眉頭沉沉睡去,手邊依舊是那本《論語》。

第三天,山子落出現,讓玄澈背書。

“……子貢曰:‘貧而無諂,富而無驕,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貧而樂,富而好禮者也。’子貢曰:‘詩雲:“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謂與?’子曰:‘賜也,始可與言詩已矣!告諸往而知來者。’子曰:‘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

清脆的童音在房間裏響起,每一個字都似珠玉點地,玄澈咬字清晰,流暢自如,更沒有錯誤。

山子落有些驚訝,眼中異彩一閃而過,隨後就讓玄澈自己再去看書。

下午紮馬步。

晚上背書連悶哼。

每逢山子落上課都不忘讓玄澈背書。從“學而時習之,不亦樂乎”到“不知言,無以知人也”,背完了《論語》背《詩經》,反而古人的著作很多,不怕沒得背。

這樣豬狗不如的日子持續了將近一個月,玄澈漸漸適應了紮馬步帶來的不適。所有的事情都是這樣,開頭痛苦,熬過去了,就是苦盡甘來。也不知是不是小孩子腦袋好用,背書也輕鬆很多,讀兩三遍就能背下,離過目不忘的偉大本事又靠近了一點。

晚上玄沐羽來看望玄澈,意外地看到床上的人坐在床上看書,被這麽一雙烏黑發亮的大眼睛定定看著,玄沐羽笑了笑。

玄澈攏攏衣裳,將長發撩到身後,想要下床行禮但被玄沐羽阻止了。

“累了就休息吧。”玄沐羽說。

玄澈也不客氣,半倚在著床頭,道了聲:“父皇。”

玄沐羽在玄澈身邊坐下,憐愛地撫摸著他的臉龐,道:“每天那麽累了就不要讀了。”

玄澈偏頭避開對方的撫摸,淡淡地說:“山先生要求的不是嗎?做學生的自然要盡量滿足他的期望。”他用天經地義的口氣說著看似天經地義的事,但顯然怨念深重。

玄沐羽不禁笑起來,道:“他是為你好。”

“唔,兒臣知道。師者,傳道授業解惑也,他在傳道。”

玄澈陰陽怪氣地說,肉肉的小臉鼓起腮幫子,好不可愛。

玄沐羽笑得更開心了,心裏卻想到“師者,傳道授業解惑也”這句話說的精煉。

看玄沐羽笑得開心了,玄澈也微微抿起了嘴角露出一絲笑意,但很快就恢複了淡淡的神情。

玄沐羽也想不出有什麽要說的,便道:“你好好休息吧。”

“父皇也早點休息。”

玄沐羽回到清涼殿,山子落在等他。

山子落神情漠然,但禮數還是行得足了:“陛下。”

“坐吧。”玄沐羽說,“覺得他怎麽樣呢?”

“聰明,乖巧,特別。”山子落回答得簡練而幹脆。

玄沐羽應了一聲,低頭抿上一口茶,片刻後又有些遲疑道:“那他……會是楓兒嗎?”

山子落的嘴角勾出一抹冷笑,不無嘲諷道:“陛下多慮了。”

“是嗎?”玄沐羽仿佛沒有看到山子落的冷笑,也沒有聽到那聲嘲諷,卻道,“可是那雙眼睛,真的很像……”

山子落毫不留情地打斷他的話:“陛下,您不也試探過了?姐姐最擅長的畫,他並無天賦;姐姐愛好的詩經,他可有可無;姐姐無所謂的書法,他卻執著追求;姐姐最厭惡的四書五經,他背的滾瓜爛熟。姐姐雖然倔強,卻非要強,姐姐熱情,而他冷漠,姐姐好動,他安靜,更不用說他身上根本沒有那道痕跡。太子和姐姐根本就是兩個毫無關聯的人。陛下,天下相似之人何其多!”

山子落頓了頓,沉了聲音,冷然道:“況且,姐姐她就算轉生,也決計不會再轉入皇家——哪怕是作為您的兒子!”

玄沐羽默然,他無法反駁一個個鮮活的事實。

他不是楓兒。玄沐羽知道的,隻是無法放下罷了。

十年前的那一天就像一場夢,不期然地闖入玄沐羽的世界。

滿天紅楓之中,白衣獵獵,黑發飛揚,少年手拈一抹火紅立於風中,陽光是他的披風,白雲是他的短靴,風兒為他歌唱,花兒為他舞蹈,然而這一切都無法融去黑眸中的寂寞。忽而少年又笑了,蔥白的手指鬆開,紅楓化為精靈在他身周徘徊,似乎他就是自然的寵兒,天地間所有的榮光都凝聚成那抹笑容,永遠地占據了玄沐羽的心。

玄沐羽知道自己完了,淪陷了,無法放手了,放任自流十八年的感情全部灌注在了這片刻的笑容之上。

山子落看著眼前的孩子,想起十年前同樣看到的笑顏,卻不覺得那人與眼前這人有何處相似。那個人是那樣火熱的性格,是紅楓,是烈焰,而這人卻是沉靜如水,竹子的清幽,寒潭的寂寞,兩個人根本沒有相似之處。

山子落又歎出一口氣。

玄澈終於煩了,將目光從書移到山子落臉上,注視著那雙深不可測的黑眸,緩緩開口:“先生今日為何如此煩躁?”

山子落又想到那人決不會這樣說話,她一定會跑上來拍著自己肩膀笑嘻嘻地說:“皺什麽眉頭呢!”想到這裏不禁露出會心一笑。

山子落陷在自己的記憶裏不可自拔時,玄澈聲音又響起,仍然是那清脆的卻也冷清的嗓音:“先生可是想起了什麽人?”

山子落一驚,抬頭對上玄澈的目光,突然意識到自己竟然在外人麵前失態了,而且還被對方看出來了!然而最讓他吃驚的卻是,眼前這人還隻有三歲!

玄澈本不想說什麽,但山子落的情緒大大影響到他看書了,他不得不提醒一下對方。

玄澈索性合上書,在山子落麵前站定,道:“先生為何這般煩惱?若是想到什麽人了,不妨說出來,一些事情壓在心中就了就會變硬變沉,我們的心——”玄澈指指自己的心髒,“——很小,負擔不起那麽多東西。”

山子落愕然地瞪大眼。

“我現在隻是三歲小兒,不懂很多東西,卻能聽很多東西。當我長大了,懂的東西越來越多了,能聽的東西就越來越少。”玄澈頓了頓,對上山子落的目光,“先生,你願意讓我聽聽嗎?”

書房裏很安靜,爐中的火炭偶爾爆出一聲“劈啪”,山子落能聽到彼此呼吸的聲音。山子落也不知道這樣和對方對視了多久,再開口時他卻知道自己被一個三歲小孩說服了:

“我曾經有一個姐姐……”

山子落聽到自己這樣說,幽幽的口氣,帶著落寞和思念。

“她並不是最美的,但當她笑的時候卻讓人無法移開目光。她的名字裏有一個楓字,她也特別喜歡楓葉,特別是秋日裏紅色的楓葉,像火一樣的顏色,灼得人眼睛發燙……”

玄澈突然想到東宮裏滿園的楓樹。

“後來她嫁給了一個男人,結婚那天鳳冠霞披,女人最美的日子裏,她就像一團烈焰……那個男人很愛她,總是盡量滿足她的要求,給她所有他有的東西,除了一個——自由……”

玄澈突然開口,聲音沉沉的:“後來你姐姐死了對嗎?”

山子落的神情定格在話音落下的那一瞬間,盯著玄澈,眼中似乎寫著不可思議。

很好猜的結局,關在籠裏的山鳥,最後抑鬱而死。

玄澈看向庭院,那裏隻有一株鬆柏,翠綠的色澤在金秋裏特別突兀。

玄澈回眸道:“山太傅,或者我也可以叫您國舅?”

秋天來時,東宮裏便是滿天的紅葉。

玄澈回到東宮的時候並沒有看到滿地紅葉,下人已經將落葉打掃幹淨。

宮裏要種什麽樹都不稀奇,稀奇的是東宮裏的幾株楓樹都集中在庭院的東南角裏,又零零散散,雜亂無章。

中國古典藝術雖不像西方那樣要求規則的幾何美感,但“天人合一”的境界也是需要雕琢的。東宮中的楓樹卻好像是隨意種上的,與宮中嚴謹的人工美感完全不同。

“瓊姨,這些楓樹是宮人種的嗎?”

玄澈問身後的中年女人。

瓊姨道:“應該是吧,聽說是當年陛下親自派人種下的。”

“那怎麽這麽散亂?”

“這我也不知道,不過聽說本來整個東宮都要種上的,隻是不知道為什麽又突然停止了,因為東宮一直空著就沒人打理,最後就變成現在這麽模樣了。殿下不喜歡嗎?”

“不,我喜歡,紅楓很美。”玄澈說了一句,又問,“是幾年的事情了?”

“j□j年前吧。”瓊姨隨口說。

玄澈看看眼前的楓樹,想起剛才山子落說的話。

楓啊……

“瓊姨,你知道皇後娘娘叫什麽名字嗎?”

瓊姨笑道:“殿下怎麽突然對娘娘感興趣了?娘娘走了都快九年了吧,那時姨還沒有進宮呢,怎麽會知道娘娘的名諱?而且,皇後娘娘的名諱不是我們這些下人可以稱呼的。”

“哦……”

過了些時日,東宮裏的楓樹倒了幾株,上了些竹子。宮裏對這小小的變化自然不會有人說什麽,玄沐羽夜裏來了,看了也隻是淡淡地問一句玄澈是否是不喜歡楓樹。

玄澈看看他,見玄沐羽似乎也無不悅,便說:“楓樹太紅了,看人讓人迷醉。”

玄沐羽聽了也隻是點頭,看著竹子,說:“果然還是竹子比較適合你,楓葉太豔了。”

玄澈聽了有些好笑,楓葉本是淒涼之物,卻不知哪裏來的豔,與其說是楓葉豔麗,倒不如說是自己太過素靜了吧?玄澈又想了想,發覺自己對這個世界還是有些隔閡,雖然這裏幾乎是古代中國的翻版,但他就是無法融入。

不過麵對玄沐羽平淡的反應,玄澈也頗覺奇怪。

玄沐羽對自己感興趣應該隻是出於移情作用,但從山子落口中的描述聽來,也不知自己和那女人有何相似,性情聽來也是南轅北轍,難道是樣貌?也不知一個三歲小孩的臉上能看出什麽相似?

玄沐羽應該是情根深種,非楓葉不愛,楓葉落了了他也走不出秋日,可沒有楓葉的秋日便是了無生趣。若非如此,也不至於玄沐羽雖然終日不理政事,但皇宮裏依然聽不到管弦之音。

隻是如此又說不通自己移了楓樹他為什麽半點反應也沒有。

玄澈看看一心走棋的玄沐羽,發覺這個男人真的難懂的很。

玄沐羽似有覺察,抬眼來看,問:“怎麽了?”

“不,沒什麽。”玄澈恢複了淡淡的神情,“這棋局兒臣不懂,要怎麽說?”

玄沐羽像聽到了心愛的人的名字一般,自得一笑,將玄澈抱到自己腿上,撚出白子,道:“這棋便是這樣……”

玄澈再次為自己孩子的身體哀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