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夜
玄澈賣弄的結果就是被許侑拖住直到深夜才脫身回宮,困得他哈欠連連。森耶提著風燈為主子照亮道路,林默言和戎席跟在玄澈身後半步遠的地方。
行到某處禦花園外時,林默言的腳步突然頓了頓,他與戎席交換一個眼色。
玄澈看了一眼林默言,道:“怎麽了?”
林默言猶豫了一下,道:“在下好像聽到哭聲。”戎席也在一邊緩緩點頭:“似乎是從禦花園中傳出。”
玄澈停下腳步,看一眼黑乎乎的禦花園洞門,垂目不語,似在傾聽。
森耶緊張地看著主子,又看看禦花園,又對著林默言抽抽嘴角。
玄澈注意到森耶的小動作,便道:“森耶,你在幹什麽?”
森耶身子打抖,顫聲道:“我、我……我怕……”
“怕什麽?”
“怕、怕……鬼!”
玄澈看著森耶,微微一笑,白皙的臉蛋在搖動的燭火下明明暗暗,十分詭異。森耶嚇得腿軟,差點就要坐到地上。還是玄澈扶了一把才沒摔。玄澈說:“怕什麽。我們過去看看。”
“殿、殿下要過去看?”森耶似驚似怕。
“你不走就留在這兒,燈籠給我。”
玄澈說罷便往禦花園裏走,森耶連忙跟上,
靜謐之中,嚶嚶泣聲隨風飄來,讓人毛孔悚然。玄澈沒什麽表情往前走,饒過假山,隻見一個小小的黑影蜷在一株桃樹下輕輕顫動。
玄澈靜靜看了片刻,周圍人不敢發出半點聲音。哭泣的黑影似乎感覺到什麽,猛地抬頭露出一張驚恐的臉。
借著燭光玄澈看清了黑影的模樣。一個小家夥,隻有三四歲,瘦小的身軀包裹在不合適的寬大衣物下顯得更加孱弱。搖晃的燭火照不亮他的樣貌,但那雙眼睛卻比繁星還要璀璨!世間萬物此時此刻竟抵不過這雙眼睛的光芒!
玄澈微微一滯,暗暗倒吸一口氣,好容易回神突然意識到眼前這小人的衣色竟是黑色。
大淼國以水為德,黑色最尊,隻有皇族才能身著黑色,其他人衣服顏色越深則地位越高,雖然民間對此管的不嚴,但在宮中顏色等級是絕對不能亂的。眼前這孩子居然穿著一身黑衣……
“你叫什麽?”
小家夥的身子一顫,往後縮了縮,神色畏懼不敢說話。
玄澈慢慢走過去,蹲下身子讓視線與小家夥持平,輕聲道:“我沒有惡意,你叫什麽,為什麽在這兒哭?”
小家夥璀璨的星眸定定看著玄澈,又慢慢將頭低下去,幾乎要埋到胸膛裏了,才從嘴裏低低溜出一個聲音,“我叫玄浩……”
身後傳來一聲抽氣聲。玄澈回眸看了一眼,發現是森耶。玄澈微微皺眉,森耶忙上前附耳低語道:“是六殿下……”
玄澈愣了一下,回頭再看,就覺得這孩子和玄沐羽似乎真的有那麽一點兒相似。
“六弟?”玄澈試探地喚一聲,看到小家夥身子一頓心知自己猜的不錯,便問,“你為什麽在這兒?”
“我、我……”
玄浩聲音哽咽地說不出話,似乎也不願意說。玄澈不忍看到這雙美麗的眼睛再被淚水蒙上,掏出絲絹為他拭去眼淚,安撫道:“來,不哭了,你住哪個宮,我送你回去好不好?”
誰知玄浩慌張地搖晃起腦袋:“不不不,我不要回去!我不回去!”說著他伸手要推開玄澈。此時玄澈已借著森耶手中靠近的燭火看清小家夥的唇角、眼角分明帶著瘀青,心中一緊,連忙將他摟在懷裏,拍著他的背:
“好,好,我不送你回去,你想去哪兒,我帶你去好不好?”
玄浩還是搖頭,隱約聽到他嗚咽:“我沒有地方去……我要在這兒……”
玄澈聽到這裏不禁心疼,解下自己的披風將其裹緊,道:“那你去哥哥那兒好不好?”
好不容安定一點的玄浩聽了這話卻是極驚恐地大叫,手腳並用大掙:“我不要!我不要!”
玄澈一時不察被玄浩抓了一下,脖子上留下四道紅血印,冷風吹在上麵呲呲生疼。
“主子!”
“殿下!”
森耶和林默言在後麵同時發出兩聲驚叫。
森耶在後邊看的真切,嚇了一跳,忙上前說:“他……主子將這孩子交給小人吧!”說著他就要伸手將玄浩抱過去。玄澈看森耶一眼,屈指點了玄浩的昏睡穴,任森耶將小家夥接過去。
“森耶,將他帶回去。”
玄澈又看一眼森耶懷中已經昏過去的小家夥,無奈地搖搖頭。
回到寢宮,森耶為玄澈換下出宮的衣物,看到主人脖子上的四道血痕,眼神不禁閃了閃,偷看一眼太子,見對方似乎沒發現什麽,連忙低下頭整理手邊的衣服。
森耶忐忑地做完一切,正要退出去時卻突然聽到玄澈叫了一聲:“森耶……”
森耶嚇得整個人都是一跳,見玄澈背對著他,心稍稍回位,連忙應道:“主子!”
玄澈緩緩轉過身,目光落在森耶變幻不定的臉上,微微一笑卻是寒氣浮動,輕聲道:“你知道什麽?”
森耶腿一軟跪在地上,聲音顫抖得連話也說不清了:“主、主子……”
玄澈依然是輕聲問:“你知道什麽?”
森耶連連叩頭道:“主子恕罪,主子恕罪!小的、小的是……”
森耶支支吾吾說不出一個所以然,玄澈看著他倉皇的背影覺得有些好笑,他從來不知道自己這麽可怕。笑容稍展即逝,坐在床榻之上,他對角落無人處道:“林默言,你來說。”
林默言鬼魂一般從角落裏轉出來,跪在玄澈麵前,低頭道:“對不起,殿下……”
玄澈擺擺手:“直接說原因吧。”
林默言這才道出原委。
玄浩,六皇子,今年三歲,生母是從民間選秀選上來的采女,生得國色天香,偶然被玄沐羽看到就被臨幸了,也因此懷上了龍種,封了婕妤。這女子仗著身孕就有些得意忘形了,弄得後宮那幫寂寞的女人很是怨恨,竟下毒害她們母子。女子拚死護住孩子,隻可惜最後孩子健康出生,她卻死了。後來這孩子就按著宮裏的規矩給了個名字,名浩。
玄浩的出生對於整個宮廷就好像一片枯葉落在水麵上,蕩出輕微的漣漪,很快就消失了,以至於玄澈對這位弟弟一點印象都沒有。
玄浩的身世和玄泠有些像,不同的是鬱美人認識了一個尚有同情心的女人,那女人又不巧正是太子的乳娘。而玄浩的存在比當年的玄泠還要卑微,在瀟雨宮倍受欺辱,不但大大小小的主子們欺負他,連那些太監嬤嬤也看不起他,隻有一個名叫綠塵的小宮女護著他。但綠塵隻是一個無權無勢的使喚丫頭,玄浩還是逃不出被欺負的命運。
前幾日夜宴,按旨三歲以上的皇子都要出席,綠塵好容易挑出一套最上得了台麵的皇子禮服希望主子能把握這次機會翻身,卻沒想到在路上遇到玄沃和玄渙。這二人極盡冷嘲熱諷之能將玄浩弄哭,又弄花了他的禮服,玄浩不願再去跑回了瀟雨宮。這幾天瀟雨宮的太監就著這件事明裏暗裏地說玄浩無用,玄浩又委屈又氣憤。
綠塵心疼主子,聽說過玄泠和玄澈之間的事,就抱著一線希望來找太子。但那天玄澈和薩朗耶出去了,綠塵隻找到森耶。森耶年紀不大,還帶著幾分熱心和童心,聽綠塵說了事就承諾一定會將這事告訴太子殿下。
那天玄澈從宮外回來已經遲了,森耶想這事最好找主子心情好的時候提,那時就沒說。接下去兩天裏森耶一直在尋找合適的機會,卻一直沒有找到。而那邊綠塵已經急了來催,森耶便和林默言說了這事,希望林默言能幫幫忙。
林默言並不表態,他認為這事如何全在玄澈態度如何,他無須多嘴。
於是這事就拖到了今天。
至於玄浩怎麽到了禦花園,又引來了玄澈幾人,森耶和林默言卻是不知的。森耶在於花園看到玄浩的時候是因為沒想到會在這種場合下讓這對兄弟見麵了,這才有些失態,以至於讓玄澈猜出端倪。
而戎席則完全不知情,隻是身懷武藝也聽到了哭聲而已。
林默言說完這一切,一伏到地,道:“屬下擅作主張,請殿下責罰。”
玄澈沒有說話,房間裏靜默到了極點,隻聽見兩個人的呼吸一長一短。
如此的安靜讓林默言想起三年前,第一次遇見太子,也曾有過這種或許隻是一瞬間卻在每個人心中映射了宛若百年之長的沉默。
三年來太子不曾發過怒,也不曾無故責罰過下人,而自己敬畏之心卻越來越重,也許是被他的手段震懾住了,更也許是懾於他那雙始終不離淡漠的眼睛吧……
林默言能感覺到自己的心跳在不斷加快,手心也變得濕冷。
就在林默言以為心跳激烈的要停止的時候,玄澈開口了,清亮的聲音帶著些許笑意:“為什麽不早說呢?那個孩子挺可愛的。”
林默言驚訝地抬頭,卻看到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第一次染上溫暖顏色,不同於看向玄泠時淡淡的溫柔,而是讓人會跟著微笑的陶然笑意,似乎整個世界都被裝在那顆心裏,幸福和富足滿滿的要溢出來。
林默言看呆了。
玄澈看他一眼,難得見到這個冰山男孩露出呆傻的表情,甚是有趣,忍不住一陣笑,笑夠了道:“那個小家夥就留下吧,已經有一個玄泠了,再多一個玄浩也無所謂了。我這東宮都快成了孤兒院了。”
林默言回過神:“那瀟雨宮……”
玄澈便道:“明天我去請示父皇,讓他搬到巍明宮吧。”
巍明宮是離東宮最近的宮殿。
林默言心中高興,但麵上還是沒什麽表情,叩首拜謝。
“這事就這樣了,你們下去吧。”玄澈說。
“是!”森耶和林默言舒出一大口氣,匆匆退了出去。
看著兩人退出去,玄澈又想起那個小家夥,那雙眼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