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連的犢子們,在抱著看好戲的同時,開始以一個周圈的方位退讓,盡量給這兩個可能會打的勢均力敵的一老一少騰出足夠的空間。

其實不然,對齊武夫和黃青鸞而言,就給他們一個梅花樁的位置,也足夠了。

“小子,牛二現在還好嗎。”黃青鸞已然站在齊武夫身前,腰微曲,拱手作勢,是詠春散手的起手式。

齊武夫回禮,縱是與黃青鸞如出一轍的起手式,有些含糊道:“算是歸山養老,過山裏人的日子。”

蜻蜓點水的一句話,黃青鸞也沒追問,當先踏步向前,雙手帖上齊武夫的雙手,勾、捏再是一旋,後跳一步,拖拽著齊武夫的身子,欲使其失去重心,恰時右腿微曲,彈腿一勾,向著齊武夫的膝蓋內側的薄弱環節而去,直指矛頭,平穩精粹。

齊武夫心靜如水,波瀾不驚,沉橋卸力,隨之左右破排手與之相纏一較高下,腳上則以三字馬躲過黃青鸞那一記彈腿,反之屈膝大有折住黃青鸞右腿的架勢,不忘沉肩、落膀,護著身子,以防黃青鸞的出其不意。

你來我往了百來回交手,看得十一連的那群犢子大眼瞪小眼。在他們記憶裏,趙檀和黃青鸞的交手,也是一方追求主動,一方拆招緩招,頗有你死我活的架勢。而齊武夫與黃青鸞的交手,卻像兩個尋常切磋的故友,互相試探著,一點一點地使出全力,直到一方自認不濟,選擇敗退。

短暫的交鋒,二人愈發放開手腳,拳路步數愈發多變迅猛,剛柔並濟,短橋窄馬。彼此露出些許破綻,卻又心有靈犀似的不去挑著破綻以求一擊斃命,而是繼續以一路到底的趨勢彼此糾纏。

足有一炷香的時間,黃青鸞一改方才你來我往和睦的架勢,緊迫身軀,銳利的眸子帶著些許不同於花甲之年的目光,神采飛揚。標指夾雜著尋橋,拳路變換之快讓齊武夫有些措手不及,方才趨於平靜的畫麵頓時分崩離析。

一方且攻且進,一方且防且退。一時齊武夫被壓迫的沒有喘息空當,一退再退。足足退了七八米,齊武夫奮力找了個當口嚐試一改窘勢,卻不禁中了黃青鸞拳路的圈套。當他以三搒手去探胸欲捏欲擒的時候,黃青鸞柳葉掌卸去大部分勁道,轉為猛拳帶著標指戳在齊武夫的左胸,一股剛猛的勁道讓齊武夫悶哼一聲,一陣氣喘卻不得喘的感覺。隨之借著一念之差的漏洞,貼身粘打,寸勁的力量一覽無遺,貼肉打肉,即便齊武夫不斷抵擋,卻因已被貼身粘上,而自己可以施展的空間幾經全部封鎖,即便有時黃青鸞漏出幾個破綻來他也不敢嚐試,生怕再入了黃青鸞的圈套。

“這齊武夫也不是黃老爺子的對手?”人群之中有人冒了句話,卻沒有多少人跟風說齊武夫的不是。畢竟齊武夫是可以把趙檀幹翻在地的家夥,他們都沒資格評頭論足。

唯獨趙檀、黃興海以及吃過齊武夫虧的陳雄才知道,齊武夫根本沒有使出他最拿手的本領跟黃青鸞較勁。而是一味地嚐試著以詠春散手擊敗黃青鸞,隻是想法未免有些極端冥頑。

齊武夫被纏、劈、指、截打的越發措手不及,卻在某些極端的時候,冒著傷敵一千,自損一千二的後果,給黃青鸞一擊狠擊。其後果是黃青鸞被震退幾步,反之他震退更多步被黃青鸞再度粘上身子,不曾有喘息的間隙。

這小子,倒是不曾用八極拳和我對手。黃青鸞心生好感,縱然齊武夫身處劣勢,但他也使出全力,不曾保留。即便和趙檀那次對手,他也沒有使出全力來,這次卻酣暢淋漓地打了個痛快,自己都開始喘氣了。而眼前的齊武夫,盡陷劣勢,神情自若,依舊在被動中求存地繼續以傷敵一千,自損一千二的代價與他搏著。

也不知耗了多久,射擊場的那些犢子已經滿頭大汗地加入到圍觀人群裏,一群人看得不亦樂乎,齊武夫卻著實有些慘不忍睹。硬是憋著詠春散手,不用其他伎倆,敗退再奮進,即便吃了黃青鸞不計其數的悶招。齊武夫心裏也很清楚,黃青鸞沒有下狠手,否則自己早就倒地不起了,當然,前提是他隻打詠春。

“娃娃,打幾手八極拳給我看看,別強脾氣。”黃青鸞實在有些看不下去,他自認眼前這個小子國術一流,至少年過二十詠春能打成這樣實屬怪才,再想到燕京流傳來的一個段子,約莫是說牛二郎的兒子被他放下山了,而他放兒子下山的條件是打死一頭東北虎王。雖然沒人確定其真偽,但經過一個交鋒,再近身感受過齊武夫應對實戰的經驗和從容不迫,即便處在劣勢依舊有奮力一擊的魄力。當真像條下了山的守山犬,依舊殘存著野獸的氣息,異常生猛。他心裏有些自嘲:三十歲的時候被牛二那廝用八極拳打趴了,如今六十歲,他教出的兒子比我那不爭氣的小海強多了,我這個長他一輩的老東西估摸著也不是他的對手。

齊武夫悶不吭聲,沉著臉亮著眸子,捕捉黃青鸞每一個動作和套路,不去記下,隻是憑著直覺感受詠春裏的瞬息萬變。繼續咬著牙挨著黃青鸞的悶招。

黃青鸞苦笑,目光更加神采飛揚,手腳拳路再度升華,散手的切換變招快得驚人,十一連的一群犢子膛目結舌。黃興海倒是看著認真,看這種過招的機會少之又少,雖然他在國術上稱不上上進,但也比那些略懂皮毛的家夥好千百倍,隻是心裏驚歎齊武夫的執拗,這個齊武夫,若是用那貼山靠,老爺子都不一定扛得住。

是塊好檀,詠春再長進些,說不準都能和黃鳳圖赤手空拳不眠不休地打上一天一夜了。黃青鸞心裏嘀咕,已經有心雕琢這塊好料子了,心下暗嘲一句,齊二牛阿齊二牛,我一輩子不服你,就你那跋扈勁,怎麽都不討喜。你這兒子,比你有出息多了。

趙檀看得認真,也深知齊武夫被動的原因,暗自欽佩。他尤記兒時站樁子爺爺說過的一句話:“做人就像練功,幾十年如一日地沉默著,才能養成一枚暗的發光的金子。”

齊武夫不苟同,不退讓,硬是憋著打出八極拳的衝動。

像在兒時被齊二牛丟進山裏的時候硬是用野路子咬死一頭豺狼,生扯耳朵,插爛了狼的眼睛,自己的一個手臂也被咬爛了,可另一隻手硬是伸進狼嘴巴裏把它的舌頭給拉斷了。直到齊二牛看到這個鮮血淋淋的犢子苟延殘喘地活著,生吃狼肉,實在狠不下心教了他一手八極拳。齊二牛這種幾經放養的法子,好壞參半,養成了齊武夫冷漠虎豹的性子,卻也養成了一強到底的牛角尖脾性。

太陽緩緩下山,在寬敞的操場上往西邊的天空看去,是燒紅了的雲朵。襯著淡淡的藍天,一派神奇絢爛的景色。爾後便是齊武夫又一次倒地的聲音,他已經倒了十來次,這一次黃青鸞沒有再等他爬起,負手於背走了,隻說了句:“以後每天早上四點起床跟著我練詠春。”

齊武夫站起身,古銅色的皮膚上透著汗水,濕了整件背心導致背心收縮,露出更多的肌膚與胸膛,不少人看到那些畸形扭曲的傷疤,蜿蜒的仿佛蚯蚓甲蟲粘附在上麵的樣子,不禁心下發寒。

大口喘著氣,看著黃青鸞的背影,齊武夫有些挫敗感,又有些說不明的情緒,應該是高興吧。

“吃晚飯。”黃興海吹了口哨子,說道,然後快步跟上黃青鸞,像有許多話要說死的。

一哄而散,場上隻剩下站著出神的齊武夫,以及一旁的趙檀。

“這十一連沒夥食供應,晚飯也都是自己解決。今個兒我請你撮一頓好的,我那可有幾箱子的康師傅紅燒牛肉麵。”趙檀麵不改色心不跳地說著,隻差沒把這四塊五一盒的方便麵誇得天花亂墜。

齊武夫迂了口氣,點了點頭便與趙檀一同回寢室了,一路上回味著與黃青鸞不長不短地交鋒,深知自己在步數上遠遠不及黃青鸞,而對於散手的隨心所欲上,他也還欠缺了不少。即便同齡人裏堪比無敵,他卻還是想要擊敗黃青鸞。

於是在潛意識裏,齊武夫給自己定了個短暫目標,在二字鉗羊馬和迫馬的連貫性上需要進一步練習,每天增加一小時詠春散手的習練,不算在跟黃青鸞一同連手的時間裏,就這樣,活生生壓榨了一小時的睡眠時間,不肯把其他東西荒廢一絲半點。

在趙檀泡好了兩桶紅燒牛肉麵外帶附贈的兩個鹵蛋時,整個寢室的香氣已經開始四溢,齊武夫從未吃過這種市麵上的方便麵,卻也在一些書籍裏聽聞這種麵的湯底都是些化學成分,少吃為妙。

等到開水將泡麵徹底泡爛,齊武夫端起桶麵用著塑料叉子狼吞起來,可惜麵條少得可憐,外帶那並不能填飽肚子的鹵蛋,齊武夫的肚皮欲求不滿。也不含糊,看著趙檀道:“這一碗麵填不飽肚子。”

趙檀笑得樂嗬,從冰箱裏拿出一塊雨潤的大塊腿肉,丟在桌上,自己把方便麵的湯汁喝個一幹二淨,道:“過幾天再冷些,就自己弄些火鍋吃。你城裏也沒人照應,吃喝什麽的就我來幫你解決吧。說實在的,和你還算投緣,祖輩都是學武的,本覺得自己算是人中龍鳳,同輩裏從沒服氣過誰,對誰都硬起的很,可你這麽橫空出世的,我就有些慫了。下次讓家裏給捎個五十斤羊肉來,讓你嚐嚐燕京正宗的羊肉火鍋,那叫一個香。”

“真沒吃過,可五十斤那小冰箱塞得下嗎。”齊武夫啃起腿肉,咀嚼著說道。

趙檀撓了撓頭,道:“可以喊他們再搬個冰櫃過來,這點小錢,我還是有的。”

“城市人真能消遣。”齊武夫不屑道。

趙檀隻得苦笑,二人有一句沒一句地打屁,直到夜色漸深,操場上會有一些人練擒拿練貼身搏鬥,趙檀拿出筆記本看起那些不為人知的藝術片,曾渲染齊武夫一起,可齊武夫對此毫無興趣,繼續看著那本將要見底的《冰與火之歌》。

夜深人靜,齊武夫合上已經看完的《冰與火之歌》,有些抱怨這隻是第一部,其餘的幾部他都不曾有,心裏嘀咕著想方設法把一套整來,透過窗戶看向外麵的天空,遠方的極端是高速公路上的汽車長鳴,就近則是打著呼嚕沉沉睡去的趙檀。

多少開始適應起這種不同於山裏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