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析】
韓信是秦末農民戰爭中湧現出來的傑出曆史人物,但他的才能發揮卻是在楚漢戰爭中顯現出來的。他本是淮陰一個流**青年,貧無以食。秦末動亂,先投靠項羽,未得重用,又投奔劉邦,仍未被重用,後經蕭何推薦,得以舉拔為大將,由是感激漢王劉邦。在楚漢戰爭中,劉邦從彭城敗逃,靠韓信在京、索間挫敗項羽,才穩住了楚漢相爭的陣腳。然後,韓信率領一支隊伍,開辟北方第二戰場,以少勝眾,取得了吞滅魏、趙、燕、齊的勝利,完成了對項羽的戰略包圍。最後與劉邦會師在垓下殲滅項羽。
韓信功高震主,遭劉邦猜忌。他的精銳部隊,經常被劉邦抽走。但韓信卻不知時務,竟然在楚漢相爭難分難解之時,逞兵脅迫劉邦封自己為齊王,這就種下了滅族的禍胎。項羽死後,韓信的兵權立即被解除,遷為楚王,隨後又以謀反罪被削王貶爵為淮陰侯,牢籠於京都。韓信失勢,日益怏怏,於是暗中與陳豨通謀,企圖造反,被蕭何用計捕殺,夷滅三族。司馬遷對韓信這樣一個傑出的智能之士而慘遭不幸,深表同情和惋惜,以充滿**和深沉的筆觸寫下這一悲劇史傳,成為千古傳頌的名篇。
讀《淮陰侯列傳》,當從司馬遷、司馬光評論入手,談三個問題。
首先是《淮陰侯列傳》的思想傾向。這是一篇司馬遷替淮陰侯韓信寫的翻案史傳,滿懷作者同情的淚水,讀來使人心酸。淮陰侯韓信是西漢第一大功臣,他替劉邦打下了半壁江山,忠心耿耿盡效犬馬之勞,又拒武涉、蒯通之說,成就了漢家天下,到頭來卻陷於“叛逆”之罪,被夷三族,蒙上了汙穢的惡名。司馬遷憤憤不平,筆端飽含著極大的熱情替韓信寫了翻案史傳,並用“淮陰侯”這一封爵名篇,表示了他深切的同情和讚歎。司馬遷以其高超的藝術手法為我們塑造了一個光彩的形象,奠定了後之讀史者“憎劉惜信”的基調。司馬遷用簡練的筆法,寓褒貶於敘事之中,韓信亡楚歸漢,定策漢中,擒魏取代,破趙脅燕,東擊齊,南滅楚,是一個無往而不勝的名將,把他比之為周、召、太公。司馬光的《資治通鑒》,就是依據《淮陰侯列傳》作讚,曰:“世或以韓信首建大策,與高祖起漢中,定三秦,遂分兵以北,禽魏,取代,仆趙,脅燕,東擊齊而有之,南滅楚垓下,漢之所以得天下者,大抵皆信之功也。”(《資治通鑒·漢紀》四)由於兩司馬都肯定了韓信的功績,淮陰侯才彪炳於紀傳史和編年史中,這是符合曆史實際的結論。
韓信是中國古代傑出的軍事家,他有著過人的才能。劉邦也情不自禁地做了這樣的評價,他說:“連百萬之軍,戰必勝,攻必取,吾不如韓信。”(《高祖本紀》)並稱之為“人傑”。明茅坤說:“予覽觀古兵家流,當以韓信為最,破魏以木罌,破趙以立漢赤幟,破齊以囊沙,彼皆從天而下,而未嚐與敵人血戰者。予故曰:……韓信,兵仙也。”(《史記鈔》)韓信用兵,多多益善,靈活多變。垓下之戰,他為全軍統帥,指揮三十多萬大軍,一舉全殲項羽軍,此為多多益善,載於《高祖本紀》。但更能表現韓信軍事藝術天才的卻是以少擊眾,以弱勝強。擒魏取代,破趙脅燕,東擊齊,南破楚,一個勝利接著一個勝利,都是以弱勝強,智計勝算,層出不窮。敵方趙相陳餘,楚將龍且,生搬硬套兵法,驕傲輕敵,剛愎自用,一個個被殲滅,從反麵烘托了韓信的高大形象。《淮陰侯列傳》突出韓信以少勝眾,目的是集中筆墨寫他的“智”,既深刻地抓住了韓信光輝形象的特點,也是為他悲劇的結局做鋪墊。
漢初三個軍事功臣韓信、彭越和黥布,都以謀反罪被夷三族,劉邦死後也沒有人敢替三人平反。在封建專製製度下,身為漢廷史官的司馬遷要為三人樹碑立傳,是需要極大勇氣的。三人中韓信功最大,亦最冤,第一個遭擒拿,司馬遷也最同情他。因此,《淮陰侯列傳》是一篇立意撰述的翻案史傳。司馬遷在《蘇秦列傳》讚中示例說:“夫蘇秦起閭閻,連六國從親,此其智有過人者。吾故列其行事,次其時序,毋令獨蒙惡聲焉。”這“毋令獨蒙惡聲焉”就是司馬遷寫翻案史傳的原則。以今語言之,即還曆史的本來麵目。韓信有大功於漢,本意並不反漢,而他通謀陳豨是蒙冤後被逼上梁山的,是不能讓他“獨蒙惡名”的。
韓信拒武涉、蒯通之說一節最為精彩。如果說武涉說辭句句為項羽,而蒯通設喻則句句是為韓信,以相人之術進說辭更加聳動視聽,韓信猶豫之後終不背漢王。可以說這段文字就是司馬遷在為韓信辯誣。司馬遷還用互見法在《陳丞相世家》中,對漢六年楚王信謀反案做了淋漓盡致的揭露。這次謀反是劉邦蓄意策劃的一場政治陷害案,記載是十分清楚的。
但是以“實錄”精神垂名於世的司馬遷,他不為賢者諱,因此對於韓信謀反關中不加掩飾,而是抱著十分惋惜的心情,批評韓信不能學道謙讓,功成身退,對悲劇的演出含有自作孽的成分。這表明司馬遷裁斷曆史的公案是十分嚴肅的。
韓信關中謀反,是為形勢所逼,正所謂“成也蕭何,敗也蕭何”。韓信登壇拜將,靠的是蕭何力薦;韓信被斬,亦是蕭何設謀。一個蕭何幹出了這樣似不相容的兩件事,正是形勢使然。南宋思想家陳亮說:“漢高帝所借以取天下者,固非一人之力,而蕭何、韓信、張良蓋傑然於其間。天下既定而不免於疑,於是張良以神仙自托;蕭何以謹畏自保;韓信以蓋世之功,進退無以自明。蕭何能知之於未用之先,而卒不能保其非叛,方且借信以為自保矣。”(《陳亮集》卷九《論》)陳亮揭露專製統治集團的內部矛盾是十分深刻的。在劉邦猜忌功臣的高壓政策之下,人人自危,如何做到明哲保身,也頗不容易。蕭何不但“謹畏自保”,而且他還能逢迎高帝和呂後之意。韓信正相反,文武兼備,功高震主,是劉邦要拔除的第一個眼中釘,反而不能順時取容,失職生怨,溢於言表。所以蕭何“卒不能保其非叛”,而借韓信之頭以自保了。韓信的思想變化,《淮陰侯列傳》作了生動的記載:
信知漢王畏惡其能,常稱病不朝從。信由此日夜怨望,居常鞅鞅,羞與絳、灌等列。信嚐過樊將軍噲,噲跪拜送迎,言稱臣,曰:“大王乃肯臨臣!”信出門,笑曰:“生乃與噲等為伍!”上常從容與信言諸將能不,各有差。上問曰:“如我能將幾何?”信曰:“陛下不過能將十萬。”上曰:“於君何如?”曰:“臣多多而益善耳。”上笑曰:“多多益善,何為為我禽?”信曰:“陛下不能將兵,而善將將,此乃信之所以為陛下禽也。且陛下所謂天授,非人力也。”
這就是奪王貶爵後的韓信。司馬遷善於在對比中刻畫人物性格情態,揭示內心世界。韓信能忍奪軍徙王,而不能忍奪王貶爵,這是對他熱衷於功名利祿的生動寫照。青年時期的韓信,能忍惡少年的**之辱,卻不能忍南昌亭長的怠慢不食,因為惡少年的羞辱,是一場無知逞強的胡鬧,信為前途計能忍;南昌亭長有意怠慢,為德不終,信不能忍。劉邦詐捕韓信,奪王貶爵,乃屬為德不終之類,故韓信不能忍。韓信的忍與不忍都與他的壯誌屈伸有密切聯係。司馬遷通過韓信葬母,行營高敞地的故事,揭示他“其誌與眾異”,早就蓄有裂地封王的欲望。所以韓信不能忍項氏的壓抑,而亡楚歸漢。他登壇拜將,首建大謀,就迫不及待地說出了“以天下城邑封功臣,何所不服”的話。王夫之評論說:“為人主者可有是心,而臣子且不可有是語。”(《讀通鑒論》卷二)李贄也說:“明以自家把柄授沛公矣。”(《史綱評要》卷五)
正當韓信“日夜怨望,居常鞅鞅”之時,陳豨來訪,燃起了他東山再起的欲望。司馬遷做了這樣的記載:
陳豨拜為巨鹿守,辭於淮陰侯。淮陰侯挈其手,辟左右與之步於庭,仰天歎曰:“子可與言乎?欲與子有言也。”豨曰:“唯將軍令之。”淮陰侯曰:“公之所居,天下精兵處也;而公,陛下之信幸臣也。人言公之畔,陛下必不信;再至,陛下乃疑矣;三至,必怒而自將。吾為公從中起,天下可圖也。”陳豨素知其能也,信之,曰:“謹奉教!”漢十年,陳豨果反。
陳豨守代,嚐告歸過趙,趙相周昌見豨賓客隨之者千餘乘,邯鄲官舍皆滿。周昌見此情況,向劉邦報告,早為防備。陳豨到京,明知韓信為朝廷所忌,是被軟禁的,他卻偏偏冒險去訪,這一行動本身就是非常之舉。這說明陳豨有爭天下之誌,故陰養賓客,又不惜冒人主之忌拜訪韓信。所以兩人一見如故,韓信才敢以謀反言論挑之,同時也是現身說法。韓信捧鍾離眜之頭晉謁劉邦,委曲求全而遭捕,已知其必死,故當即憤怒地喊出了“狡兔死,良狗亨;高鳥盡,良弓藏;敵國破,謀臣亡”的怨言。至洛陽,劉邦赦其為淮陰侯,韓信深知,這隻不過是劉邦把他作為政治人質而使其殘喘歲月。因彭越、黥布還擁兵在外,眾多功臣還沒有分封,政局尚未穩固,屠功臣的時機還未到來。查《史記·高祖功臣侯者年表》可知,漢初封授的第一批功臣,恰值捕係韓信之後。諸將仍不平,相聚謀叛,劉邦用張良計,封雍齒為侯,這才安定了局勢。劉邦的大仇人雍齒尚且不能殺,自然殺韓信的時機更不成熟。但這隻在早晚之間,韓信反亦死,不反亦死。俗話說“困獸猶鬥”,蒯通之語,句句在心,韓信想求得雍齒的地位而不能,因此他的謀反是在情理之中。須知韓信是一個自請“假王”的人,他並不是一個效愚忠的腐儒。
如何評價韓信的功過是非?韓信之功,如日月之明,司馬遷比之於周朝開國的太公、周公、召公,無須多說。這裏客觀評論韓信之過。俗話說:“金無足赤,人無完人。”韓信智勇雙全,特立於世,但他由於功名心切,也糊塗一時,招來殺身之禍。具體來說,以下幾個方麵都觸犯了劉邦的忌諱,生命不保,良有以也。
其一,韓信身為大將,其職責是攻城略地,至於政治上的措置自有漢王布置,無須他來操心。但是,韓信打下趙地以後,“乃遣使報漢,因請立張耳為王,以鎮撫其國”,這是一種越職犯分的行為。實際上這一行動包藏了韓信的隱私,是自以為封王立例。劉邦迫於形勢,不得不應,“乃立張耳為趙王”,但遲遲不正式封拜。查《漢書·異姓諸侯王表》,正式冊封張耳為趙王,已是漢四年十一月韓信破齊之時。劉邦修武奪軍,“以麾召諸將,易置之”,實萌於韓信為張耳請王。後來韓信不敢謀反齊地,對武涉說“我倍之不祥”,因其部屬皆劉邦親信,如副手曹參、先鋒騎將灌嬰皆劉邦心腹,韓信不能不有所忌憚。
其二,酈食其說降齊國,已經形成了對項羽的包圍形勢。可是韓信為了邀功,掌握齊國,背信襲齊,破壞了這一形勢。明李贄說:“即此一端,信有死道矣。”(《藏書》)
其三,韓信拒武涉、蒯通之說,不忍背漢,也是從形勢上考慮。當時並沒出現三分天下的地理均勢。因山東居高以臨彭城,若劉邦西退,項羽必來爭齊,這是韓信熟慮的。韓信三思蒯通之言,自作聰明,借重兵在握之機,要挾為王,以為是上策,實當事者韓信至愚。韓信遣使報漢王,劉邦大怒,立即就要討伐。由於張良、陳平的點化,才將計就計籠絡他為齊王。劉邦殺信,實萌於此。韓信被立為齊王後,仍消極觀戰,不聽調遣,以索重賞,彭越也跟了上來。查《秦楚之際月表》,漢四年十一月,韓信已破齊並擊殺楚將龍且,此時項羽震恐,謀臣死,良將亡,眾叛親離,本可一舉殲滅。但是由於韓、彭觀望,使得項羽苟延殘喘在廣武與劉邦對峙了一年。劉邦迫不得已,詐項羽東歸,權用張良之計增封韓信、彭越地盤,直到漢五年十二月才會圍垓下。這是明顯地搞分裂割據。從動機上立論,韓信無爭天下之誌,故不忍背漢,但他熱衷於裂土稱王的落後政治觀念,無可諱言是取死之道。
司馬光說得有道理:“臣以為高祖用詐謀禽信於陳,言負則有之;雖然,信亦有以取之也。始,漢與楚相距滎陽,信滅齊,不還報而自王;其後漢追楚至固陵,與信期共攻楚而信不至。當是之時,高祖固有取信之心矣,顧力不能耳。及天下已定……酬功而報德者……而以士君子之心望於人,不亦難哉!”(《資治通鑒·漢紀》四)司馬光的這一評論是十分中肯的。長沙王吳芮,並無大功,可以傳世久遠;韓信功最大,首先遭誅滅。
從鞏固統一的家天下來看,也是正常的,所以蕭何設謀誅韓信。但功臣遭屠,無論如何是大失人心的。可以說這正是封建專製主義的弊端,其手段的殘忍,令人發指。
以上三點就是論韓信的功過是非。下麵再簡說韓信的人格魅力。由於韓信出身下層平民,他身上閃射出勤勞人民的許多美德,值得稱道。具體說,韓信的光彩形象有以下幾點:第一,少小立大誌,識見高遠。由於秦朝統治嚴刑苛法,社會不穩,因此青年韓信不肯用苦力治生,而使槍弄棒,好帶刀劍,結識豪俠,立誌幹一番大事,常常搞得自己饑腸轆轆,被人看不起,在背後對他指手畫腳,說東道西。於是一個淮陰青年屠夫當眾羞辱韓信,要與其比武,不然就是膽小鬼,從他**爬過,這就是韓信受“**之辱”的故事。韓信麵對這突如其來的羞辱,滿街人眾的譏笑,他“孰視之”,打量了半天,認真思考後決定忍讓,因他立有大誌,不值得把生命舍去與無賴賭博,這是度量宏大、識見高遠的表現,用時下流行語說,是思想成熟的表現。第二,以德報怨,度量寬廣。韓信當了楚王,回到家鄉,找到當年侮他的屠夫,韓信沒有報複,而是任用為中尉。明代思想家李贄在《史綱評要》卷五中對此評論說“尤難”,難就難在韓信超脫於世俗之上,其度量容人之寬廣確實難得。第三,不恥下問。井陘之戰,韓信活捉趙將李左車,韓信親自替他解開繩索,安置在上座,像學生尊敬老師一樣聽取李左車的形勢分析,讓他為自己出謀獻計。由於韓信的真誠,李左車也毫無保留地貢獻了才智,韓信獲得了好處,兵不血刃降燕。韓信的智慧從不恥下問的學習中來。第四,韓信拒武涉、蒯通之說,不搞割據,維護統一大局,精神難能可貴。以上這些,可以看出韓信保留了勤勞人民的樸素本質,這與他的逆境生活有關。但韓信追求功名過於心切,沒有謙謙退讓之風,看不起樊噲等武將,竟至於與漢高祖劉邦辯論帶兵幾何,自譽“多多益善”,也不能不說是取禍之道。
最後略說本傳特點。《淮陰侯列傳》的章法結構,編年記事而波瀾起伏;剪裁巧妙,虛實相參;行文精妙,欲揚先抑,藝術上可以說是精湛妙絕。韓信的前半生走背字,給人的印象是誌大才疏,又不安本分,背項羽,又從漢中出逃,差點成了刀下鬼,此為先抑。蕭何月下追韓信,時來運轉,登台拜將,一席漢中對,語驚四座,劉邦心服,韓信的才華如驚雷閃電爆發而出,一路順風,打了半壁江山,封楚王,衣錦還鄉,陡然生變又成階下囚。司馬遷的疏怠組合,前後對照,行文造句,說客妙語,編織成一篇精美藝術品。《淮陰侯列傳》可以一氣讀完,掩卷長思,沉重而不氣悶,可惜卻催人奮起。《史記》的悲劇文章,總是激揚人生,《淮陰侯列傳》是典範之一。
讀《淮陰侯列傳》給人們以多方麵的教益與啟發,永遠有現實意義。
【原文】
淮陰侯韓信者,淮陰人也。始為布衣時,貧無行,不得推擇為吏,又不能治生商賈,常從人寄食飲,人多厭之者。常數從其下鄉南昌亭長寄食,數月,亭長妻患之,乃晨炊蓐食。食時信往,不為具食。信亦知其意,怒,竟絕去。
信釣於城下,諸母漂,有一母見信饑,飯信,竟漂數十日。信喜,謂漂母曰:“吾必有以重報母。”母怒曰:“大丈夫不能自食,吾哀王孫而進食,豈望報乎!”
淮陰屠中少年有侮信者,曰:“若雖長大,好帶刀劍,中情怯耳。”眾辱之曰:“信能死,刺我;不能死,出我袴下。”於是信孰視之,俯出袴下,蒲伏。一市人皆笑信,以為怯。
及項梁渡淮,信杖劍從之,居戲下,無所知名。項梁敗,又屬項羽,羽以為郎中。數以策幹項羽,羽不用。漢王之入蜀,信亡楚歸漢,未得知名,為連敖。坐法當斬,其輩十三人皆已斬,次至信,信乃仰視,適見滕公,曰:“上不欲就天下乎?何為斬壯士!”滕公奇其言,壯其貌,釋而不斬。與語,大說之。言於上,上拜以為治粟都尉,上未之奇也。
信數與蕭何語,何奇之。至南鄭,諸將行道亡者數十人,信度何等已數言上,上不我用,即亡。何聞信亡,不及以聞,自追之。人有言上曰:“丞相何亡。”上大怒,如失左右手。居一二日,何來謁上,上且怒且喜,罵何曰:“若亡,何也?”何曰:“臣不敢亡也,臣追亡者。”上曰:“若所追者誰?”何曰:“韓信也。”上複罵曰:“諸將亡者以十數,公無所追;追信,詐也。”何曰:“諸將易得耳。至如信者,國士無雙。王必欲長王漢中,無所事信;必欲爭天下,非信無所與計事者。顧王策安所決耳。”王曰:“吾亦欲東耳,安能鬱鬱久居此乎?”何曰:“王計必欲東,能用信,信即留;不能用,信終亡耳。”王曰:“吾為公以為將。”何曰:“雖為將,信必不留。”王曰:“以為大將。”何曰:“幸甚。”於是王欲召信拜之。何曰:“王素慢無禮,今拜大將如呼小兒耳,此乃信所以去也。王必欲拜之,擇良曰,齋戒,設壇場,具禮,乃可耳。”王許之。諸將皆喜,人人各自以為得大將。至拜大將,乃韓信也,一軍皆驚。
信拜禮畢,上坐。王曰:“丞相數言將軍,將軍何以教寡人計策?”信謝,因問王曰:“今東鄉爭權天下,豈非項王邪!”漢王曰:“然。”曰:“大王自料勇悍仁強孰與項王?”漢王默然良久,曰:“不如也。”信再拜賀曰:“惟信亦為大王不如也。然臣嚐事之,請言項王之為人也。項王喑叱吒,千人皆廢,然不能任屬賢將,此特匹夫之勇耳。項王見人恭敬慈愛,言語嘔嘔,人有疾病,涕泣分食飲,至使人有功當封爵者,印刓敝,忍不能予,此所謂婦人之仁也。項王雖霸天下而臣諸侯,不居關中而都彭城。有背義帝之約,而以親愛王,諸侯不平。諸侯之見項王遷逐義帝置江南,亦皆歸逐其主而自王善地。項王所過無不殘滅者,天下多怨,百姓不親附,特劫於威強耳。名雖為霸,實失天下心。故曰其強易弱。今大王誠能反其道:任天下武勇,何所不誅!以天下城邑封功臣,何所不服!以義兵從思東歸之士,何所不散!且三秦王為秦將,將秦子弟數歲矣,所殺亡不可勝計,又欺其眾降諸侯,至新安,項王詐坑秦降卒二十餘萬,唯獨邯、欣、翳得脫,秦父兄怨此三人,痛入骨髓。今楚強以威王此三人,秦民莫愛也。大王之入武關,秋豪無所害,除秦苛法,與秦民約,法三章耳,秦民無不欲得大王王秦者。於諸侯之約,大王當王關中,關中民鹹知之。大王失職入漢中,秦民無不恨者。今大王舉而東,三秦可傳檄而定也。”於是漢王大喜,自以為得信晚。遂聽信計,部署諸將所擊。
八月,漢王舉兵東出陳倉,定三秦。漢二年,出關,收魏、河南,韓、殷王皆降。合齊、趙共擊楚。四月,至彭城,漢兵敗散而還。信複收兵與漢王會滎陽,複擊破楚京、索之間,以故楚兵卒不能西。
漢之敗卻彭城,塞王欣、翟王翳亡漢降楚,齊、趙亦反漢與楚和。六月,魏王豹謁歸視親疾,至國,即絕河關反漢,與楚約和。漢王使酈生說豹,不下。其八月,以信為左丞相,擊魏。魏王盛兵蒲阪,塞臨晉,信乃益為疑兵,陳船欲度臨晉,而伏兵從夏陽以木罌缻渡軍,襲安邑。魏王豹驚,引兵迎信,信遂虜豹,定魏為河東郡。漢王遣張耳與信俱,引兵東,北擊趙、代。後九月,破代兵,禽夏說閼與。信之下魏破代,漢輒使人收其精兵,詣滎陽以距楚。
信與張耳以兵數萬,欲東下井陘擊趙。趙王、成安君陳餘聞漢且襲之也,聚兵井陘口,號稱二十萬。廣武君李左車說成安君曰:“聞漢將韓信涉西河,虜魏王,禽夏說,新喋血閼與,今乃輔以張耳,議欲下趙,此乘勝而去國遠鬥,其鋒不可當。臣聞千裏饋糧,士有饑色,樵蘇後爨,師不宿飽。今井陘之道,車不得方軌,騎不得成列,行數百裏,其勢糧食必在其後。願足下假臣奇兵三萬人,從間道絕其輜重;足下深溝高壘,堅營勿與戰。彼前不得鬥,退不得還,吾奇兵絕其後,使野無所掠,不至十日,而兩將之頭可致於戲下。願君留意臣之計。否,必為二子所禽矣。”成安君,儒者也,常稱義兵不用詐謀奇計,曰:“吾聞兵法十則圍之,倍則戰。今韓信兵號數萬,其實不過數千。能千裏而襲我,亦已罷極。今如此避而不擊,後有大者,何以加之!則諸侯謂吾怯,而輕來伐我。”不聽廣武君策,廣武君策不用。
韓信使人間視,知其不用,還報,則大喜,乃敢引兵遂下。未至井陘口三十裏,止舍。夜半傳發,選輕騎二千人,人持一赤幟,從間道萆山而望趙軍,誡曰:“趙見我走,必空壁逐我,若疾入趙壁,撥趙幟,立漢赤幟。”令其裨將傳飧,曰:“今日破趙會食!”諸將皆莫信,詳應曰:“諾”。謂軍吏曰:“趙已先據便地為壁,且彼未見吾大將旗鼓,未肯擊前行,恐吾至阻險而還。”信乃使萬人先行,出,背水陳。趙軍望見而大笑。平旦,信建大將之旗鼓,鼓行出井陘口,趙開壁擊之,大戰良久。於是信、張耳詳棄鼓旗,走水上軍。水上軍開入之,複疾戰。趙軍空壁爭漢鼓旗,逐韓信、張耳。韓信、張耳已入水上軍,軍皆殊死戰,不可敗。信所出奇兵二千騎,共候趙空壁逐利,則馳入趙壁,皆拔趙旗,立漢赤幟二千。趙軍已不勝,不能得信等,欲還歸壁,壁皆漢赤幟,而大驚,以為漢皆已得趙王將矣,兵遂亂,遁走,趙將雖斬之,不能禁也。於是漢兵夾擊,大破虜趙軍,斬成安君泜水上,禽趙王歇。
信乃令軍中毋殺廣武君,有能生得者購千金。於是有縛廣武君而致戲下者,信乃解其縛,東向坐,西向對,師事之。
諸將效首虜,畢賀,因問信曰:“兵法右倍山陵,前左水澤,今者將軍令臣等反背水陳,曰破趙會食,臣等不服。然竟以勝,此何術也?”信曰:“此在兵法,顧諸君不察耳。兵法不曰‘陷之死地而後生,置之亡地而後存’?且信非得素拊循士大夫也,此所謂‘驅市人而戰之’,其勢非置之死地,使人人自為戰;今予之生地,皆走,寧尚可得而用之乎!”諸將皆服曰:“善。非臣所及也。”
於是信問廣武君曰:“仆欲北攻燕,東伐齊,何若而有功?”廣武君辭謝曰:“臣聞敗軍之將,不可以言勇;亡國之大夫,不可以圖存。今臣敗亡之虜,何足以權大事乎!”信曰:“仆聞之,百裏奚居虞而虞亡,在秦而秦霸,非愚於虞而智於秦也,用與不用,聽與不聽也。誠令成安君聽足下計,若信者亦已為禽矣。以不用足下,故信得侍耳。”因固問曰:“仆委心歸計,願足下勿辭。”廣武君曰:“臣聞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愚者千慮,必有一得。故曰‘狂夫之言,聖人擇焉’。顧恐臣計未必足用,願效愚忠。夫成安君有百戰百勝之計,一旦而失之,軍敗鄗下,身死泜上。今將軍涉西河,虜魏王,禽夏說閼與,一舉而下井陘,不終朝破趙二十萬眾,誅成安君。名聞海內,威震天下,農夫莫不輟耕釋耒,褕衣甘食,傾耳以待命者。若此,將軍之所長也。然而眾勞卒罷,其實難用。今將軍欲舉倦弊之兵,頓之燕堅城之下,欲戰恐久力不能拔,情見勢屈,曠日糧竭,而弱燕不服,齊必距境以自強也。燕、齊相持而不下,則劉、項之權未有所分也。若此者,將軍所短也。臣愚,竊以為亦過矣。故善用兵者不以短擊長,而以長擊短。”韓信曰:“然則何由?”廣武君對曰:“方今為將軍計,莫如案甲休兵,鎮趙撫其孤,百裏之內,牛酒日至,以饗士大夫醳兵,北首燕路,而後遣辯士奉咫尺之書,暴其所長於燕,燕必不敢不聽從。燕已從,使喧言者東告齊,齊必從風而服,雖有智者,亦不知為齊計矣。如是,則天下事皆可圖也。兵固有先聲而後實者,此之謂也。”韓信曰:“善”。從其策,發使使燕,燕從風而靡。乃遣使報漢,因請立張耳為趙王,以鎮撫其國。漢王許之,乃立張耳為趙王。
楚數使奇兵渡河擊趙,趙王耳、韓信往來救趙,因行定趙城邑,發兵詣漢。楚方急圍漢王於滎陽,漢王南出,之宛、葉間,得黥布,走入成皋,楚又複急圍之。六月,漢王出成皋,東渡河,獨與滕公俱,從張耳軍修武。至,宿傳舍。晨自稱漢使,馳入趙壁。張耳、韓信未起,即其臥內上奪其印符,以麾召諸將,易置之。信、耳起,乃知漢王來,大驚。漢王奪兩人軍,即令張耳備守趙地。拜韓信為相國,收趙兵未發者擊齊。
信引兵東,未渡平原,聞漢王使酈食其已說下齊,韓信欲止。範陽辯士蒯通說信曰:“將軍受詔擊齊,而漢獨發間使下齊,寧有詔止將軍乎?何以得毋行也!且酈生一士,伏軾掉三寸之舌,下齊七十餘城,將軍將數萬眾,歲餘乃下趙五十餘城,為將數歲,反不如一豎儒之功乎?”於是信然之,從其計,遂渡河。齊已聽酈生,即留縱酒,罷備漢守禦。信因襲齊曆下軍,遂至臨淄。齊王田廣以酈生賣己,乃亨之,而走高密,使使之楚請救。韓信已定臨淄,遂東追廣至高密西。楚亦使龍且將,號稱二十萬,救齊。
齊王廣、龍且並軍與信戰,未合。人或說龍且曰:“漢兵遠鬥窮戰,其鋒不可當。齊、楚自居其地戰,兵易敗散。不如深壁,令齊王使其信臣招所亡城,亡城聞其王在,楚來救,必反漢。漢兵二千裏客居,齊城皆反之,其勢無所得食,可無戰而降也。”龍且曰:“吾平生知韓信為人,易與耳。且夫救齊不戰而降之,吾何功?今戰而勝之,齊之半可得,何為止!”遂戰,與信夾濰水陳。韓信乃夜令人為萬餘囊,滿盛沙,壅水上流,引軍半渡,擊龍且,詳不勝,還走。龍且果喜曰:“固知信怯也。”遂追信渡水。信使人決壅囊,水大至。龍且軍大半不得渡,即急擊,殺龍且。龍且水東軍散走,齊王廣亡去。信遂追北至城陽,皆虜楚卒。
漢四年,遂皆降平齊。使人言漢王曰:“齊偽詐多變,反覆之國也,南邊楚,不為假王以鎮之,其勢不定。願為假王便。”當是時,楚方急圍漢王於滎陽,韓信使者至,發書,漢王大怒,罵曰:“吾困於此,旦暮望若來佐我,乃欲自立為王!”張良、陳平躡漢王足,因附耳語曰:“漢方不利,寧能禁信之王乎?不如因而立,善遇之,使自為守。不然,變生。”漢王亦悟,因複罵曰:“大丈夫定諸侯,即為真王耳,何以假為!”乃遣張良往立信為齊王,征其兵擊楚。
楚已亡龍且,項王恐,使盱台人武涉往說齊王信曰:“天下共苦秦久矣,相與勠力擊秦。秦已破,計功割地,分土而王之,以休士卒。今漢王複興兵而東,侵人之分,奪人之地,已破三秦,引兵出關,收諸侯之兵以東擊楚,其意非盡吞天下者不休,其不知厭足如是甚也。且漢王不可必,身居項王掌握中數矣,項王憐而活之。然得脫,輒倍約,複擊項王,其不可親信如此。今足下雖自以與漢王為厚交,為之盡力用兵,終為之所禽矣。足下所以得須臾至今者,以項王尚存也。當今二王之事,權在足下。足下右投則漢王勝,左投則項王勝。項王今日亡,則次取足下。足下與項王有故,何不反漢與楚連和,參分天下王之?今釋此時,而自必於漢以擊楚,且為智者固若此乎!”韓信謝曰:“臣事項王,官不過郎中,位不過執戟,言不聽,畫不用,故倍楚而歸漢。漢王授我上將軍印,予我數萬眾,解衣衣我,推食食我,言聽計用,故吾得以至於此。夫人深親信我,我倍之不祥,雖死不易。幸為信謝項王!”
武涉已去,齊人蒯通知天下權在韓信,欲為奇策而感動之,以相人說韓信曰:“仆嚐受相人之術。”韓信曰:“先生相人何如?”對曰:“貴賤在於骨法,憂喜在於容色,成敗在於決斷,以此參之,萬不失一。”韓信曰:“善。先生相寡人何如?”對曰:“願少間。”信曰:“左右去矣。”通曰:“相君之麵,不過封侯,又危不安。相君之背,貴乃不可言。”韓信曰:“何謂也?”蒯通曰:“天下初發難也,俊雄豪傑建號壹呼,天下之士雲合霧集,魚鱗雜遝,熛至風起。當此之時,憂在亡秦而已。今楚、漢分爭,使天下無罪之人肝膽塗地,父子暴骸骨於中野,不可勝數。楚人起彭城,轉鬥逐北,至於滎陽,乘利席卷,威震天下。然兵困於京、索之間,迫西山而不能進者,三年於此矣。漢王將數十萬之眾,距鞏、雒,阻山河之險,一日數戰,無尺寸之功,折北不救,敗滎陽,傷成皋,遂走宛、葉之間,此所謂智勇俱困者也。夫銳氣挫於險塞,而糧食竭於內府,百姓罷極怨望,容容無所倚。以臣料之,其勢非天下之賢聖固不能息天下之禍。當今兩主之命縣於足下。足下為漢則漢勝,與楚則楚勝。臣願披腹心,輸肝膽,效愚計,恐足下不能用也。誠能聽臣之計,莫若兩利而俱存之,三分天下,鼎足而居,其勢莫敢先動。夫以足下之賢聖,有甲兵之眾,據強齊,從燕、趙,出空虛之地而製其後,因民之欲,西鄉為百姓請命,則天下風走而響應矣,孰敢不聽!割大弱強,以立諸侯,諸侯已立,天下服聽而歸德於齊。案齊之故,有膠、泗之地,懷諸侯以德,深拱揖讓,則天下之君王相率而朝於齊矣。蓋聞天與弗取,反受其咎;時至不行,反受其殃。願足下孰慮之。”
韓信曰:“漢王遇我甚厚,載我以其車,衣我以其衣,食我以其食。吾聞之,乘人之車者載人之患,衣人之衣者懷人之憂,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吾豈可以向利倍義乎!”蒯生曰:“足下自以為善漢王,欲建萬世之業,臣竊以為誤矣。始常山王、成安君為布衣時,相與為刎頸之交,後爭張黶、陳澤之事,二人相怨。常山王背項王,奉項嬰頭而竄,逃歸於漢王。漢王借兵而東下,殺成安君泜水之南,頭足異處,卒為天下笑。此二人相與,天下至歡也。然而卒相禽者,何也?患生於多欲而人心難測也。今足下欲行忠信以交於漢王,必不能固於二君之相與也,而事多大於張黶、陳澤。故臣以為足下必漢王之不危己,亦誤矣。大夫種、範蠡存亡越,霸句踐,立功成名而身死亡。野獸已盡而獵狗亨。夫以交友言之,則不如張耳之與成安君者也;以忠信言之,則不過大夫種、範蠡之於句踐也。此二人者,足以觀矣。願足下深慮之。且臣聞勇略震主者身危,而功蓋天下者不賞。臣請言大王功略:足下涉西河,虜魏王,禽夏說,引兵下井陘,誅成安君,徇趙,脅燕,定齊,南摧楚人之兵二十萬,東殺龍且,西鄉以報,此所謂功無二於天下,而略不世出者也。今足下戴震主之威,挾不賞之功,歸楚,楚人不信;歸漢,漢人震恐:足下欲持是安歸乎?夫勢在人臣之位而有震主之威,名高天下,竊為足下危之。”韓信謝曰:“先生且休矣,吾將念之。”
後數日,蒯通複說曰:“夫聽者事之候也,計者事之機也,聽過計失而能久安者,鮮矣。聽不失一二者,不可亂以言;計不失本末者,不可紛以辭。夫隨廝養之役者,失萬乘之權;守儋石之祿者,闕卿相之位。故知者決之斷也,疑者事之害也,審豪氂之小計,遺天下之大數,智誠知之,決弗敢行者,百事之禍也。故曰‘猛虎之猶豫,不若蜂蠆之致螫;騏驥之跼躅,不如駑馬之安步;孟賁之狐疑,不如庸夫之必至也。雖有舜、禹之智,吟而不言,不如喑聾之指麾也’。此言貴能行之。夫功者難成而易敗,時者難得而易失也。時乎時,不再來。願足下詳察之。”韓信猶豫不忍倍漢,又自以為功多,漢終不奪我齊,遂謝蒯通。蒯通說不聽,已詳狂為巫。
漢王之困固陵,用張良計,召齊王信,遂將兵會垓下。項羽已破,高祖襲奪齊王軍。漢五年正月,徙齊王信為楚王,都下邳。
信至國,召所從食漂母,賜千金。及下鄉南昌亭長,賜百錢,曰:“公,小人也,為德不卒。”召辱己之少年令出**者以為楚中尉。告諸將相曰:“此壯士也。方辱我時,我寧不能殺之邪?殺之無名,故忍而就於此。”
項王亡將鍾離眜家在伊廬,素與信善。項王死後,亡歸信。漢王怨眜,聞其在楚,詔楚捕眜。信初之國,行縣邑,陳兵出入。漢六年,人有上書告楚王信反。高帝以陳平計,天子巡狩會諸侯,南方有雲夢,發使告諸侯會陳:“吾將遊雲夢。”實欲襲信,信弗知。高祖且至楚,信欲發兵反,自度無罪,欲謁上,恐見禽。人或說信曰:“斬眜謁上,上必喜,無患。”信見眜計事。眜曰:“漢所以不擊取楚,以眜在公所。若欲捕我以自媚於漢,吾今日死,公亦隨手亡矣。”乃罵信曰:“公非長者!”卒自剄。信持其首,謁高祖於陳。上令武士縛信,載後車。信曰:“果若人言,‘狡兔死,良狗亨;高鳥盡,良弓藏;敵國破,謀臣亡’。天下已定,我固當亨!”上曰:“人告公反。”遂械係信。至雒陽,赦信罪,以為淮陰侯。
信知漢王畏惡其能,常稱病不朝從。信由此日夜怨望,居常鞅鞅,羞與絳、灌等列。信嚐過樊將軍噲,噲跪拜送迎,言稱臣,曰:“大王乃肯臨臣!”信出門,笑曰:“生乃與噲等為伍!”上常從容與信言諸將能不,各有差。上問曰:“如我能將幾何?”信曰:“陛下不過能將十萬。”上曰:“於君何如?”曰:“臣多多而益善耳。”上笑曰:“多多益善,何為為我禽?”信曰:“陛下不能將兵,而善將將,此乃信之所以為陛下禽也。且陛下所謂天授,非人力也。”
陳豨拜為巨鹿守,辭於淮陰侯。淮陰侯挈其手,辟左右與之步於庭,仰天歎曰:“子可與言乎?欲與子有言也。”豨曰:“唯將軍令之。”淮陰侯曰:“公之所居,天下精兵處也;而公,陛下之信幸臣也。人言公之畔,陛下必不信;再至,陛下乃疑矣;三至,必怒而自將。吾為公從中起,天下可圖也。”陳豨素知其能也,信之,曰:“謹奉教!”漢十年,陳豨果反。上自將而往,信病不從。陰使人至豨所,曰:“弟舉兵,吾從此助公。”信乃謀與家臣夜詐詔赦諸官徒奴,欲發以襲呂後、太子。部署已定,待豨報。其舍人得罪於信,信囚,欲殺之,舍人弟上變,告信欲反狀於呂後。呂後欲召,恐其黨不就,乃與蕭相國謀,詐令人從上所來,言豨已得死,列侯群臣皆賀。相國紿信曰:“雖疾,強入賀。”信入,呂後使武士縛信,斬之長樂鍾室。信方斬,曰:“吾悔不用蒯通之計,乃為兒女子所詐,豈非天哉!”遂夷信三族。
太史公曰:吾如淮陰,淮陰人為餘言,韓信雖為布衣時,其誌與眾異。其母死,貧無以葬,然乃行營高敞地,令其旁可置萬家。餘視其母塚,良然。假令韓信學道謙讓,不伐己功,不矜其能,則庶幾哉於漢家勳可以比周、召、太公之徒,後世血食矣。不務出此,而天下已集,乃謀畔逆,夷滅宗族,不亦宜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