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也無法抹去我們給彼此的印記。

【一】

是的,沒錯,我是宋羲和,並不是宋鶴雪。

盡管我萬分不願意承認,但花子尹說得一點兒都沒錯。鶴雪已經去了另一個世界,而我還背負著愧疚苟活在這世上。無論我做什麽,她也不會再回來。

如果可以,我寧願消失的那個人是我。但是,這世上從來就沒有後悔藥。而我犯下的錯,上天永遠不會再給我機會改正。

細究起來,那個錯誤,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呢?

大概要從一年半前,那個長時間飄著雪的冬天說起。

時間倒回到一年半前,我是宋羲和,是白沙學校赫赫有名的“女魔頭”,是每個女生既羨慕又嫉妒的漂亮校花。

那時的我仿佛是另一個連夢莎,高傲、囂張、不可一世,眾星捧月般的待遇已然讓我忘卻自己其實一直是孤獨的旅行者。

唯一不同的是,我比連夢莎更看得通透。我明白那些圍繞在我身邊的人並不把我當朋友,她們隻是想借由我身上的光環照亮自己而已。可我並不在意這些,因為我固執地認為,像我這種人,是根本不需要友誼這種東西的,直到鶴雪以那種她獨有的死皮賴臉的方式闖入我的視線。

嚴格說起來,我並不記得我和鶴雪第一次正麵接觸的種種細節,因為那時的我有無限精彩的校花生活,誰還會去注意那個毫不起眼的宋鶴雪?

所以,關於我和鶴雪的第一次交集都是後來鶴雪仔仔細細一遍遍在我耳邊念叨,我才有了一個大概完整的記憶。

因此,按著鶴雪的回憶,我和她的第一次見麵,是這樣的……

那是個異常寒冷的冬日,天空裏飄著零星的雪花,四周的世界一片銀白,我穿著一件十分惹眼的玫瑰紅羊絨大衣,被一群人簇擁著自校園的主幹道上走過。

快要到達教學樓時,突然,迎麵一個粉色的“球體”朝我直撲過來,最終跌倒在我腳邊。那個“粉色的球體”便是身穿粉色蕾絲花邊羽絨服的宋鶴雪。她胖胖的身軀、滑稽的撲倒動作立刻引起一陣哄笑,我周圍的人無不以嘲弄的目光望著她,隻有我微笑著向她伸出了手。

她大概沒想到我會有這樣“友好”的舉動,趴在地上微仰著頭傻傻地盯著我伸出來的手,呆了好一會兒才仿佛得了什麽天大的恩惠一樣激動不已,結結巴巴地說:“謝謝……不,不用你拉我,我,我手髒。”

她說著,笨拙地從地上爬起來,拍了拍手,咧開嘴笑起來,圓乎乎的臉上傻氣十足:“宋羲和,你人真好。”

我漠然縮回手,並不看她,更懶得向她解釋。我之所以向她伸出援手,並不是因為同情她,更不是因為我心地善良,我隻是想表明我和那些嘲笑她的人不一樣,我是獨一無二、與眾不同的宋羲和,僅此而已。

我目不斜視地領著眾人自宋鶴雪的身邊走過,她卻突然牽住我的衣角。我慢慢轉身,微仰著下巴,以居高臨下的姿勢默然望著她,耐心等待她提出什麽無理要求。我太了解她這種人了,得寸進尺是她們的本性。

果然,她抓住我的衣角,真誠地望著我說:“宋羲和,我們做朋友吧!”

說完,她驕傲地一仰頭,朝我笑起來,眼睛眯成細細一條縫,那樣子仿佛做她的朋友,是我的榮幸。

我幾乎快要被她的語氣惹得笑出聲來,但我依然保持著我應有的風度,微笑著指了指簇擁在我身邊的女生們:“就像你看到的,我已經有很多朋友了。”

“那多我一個也不多啊。”她仿佛沒聽出我拒絕的意思,一邊朝我眨眼一邊笑。

“可是——”我攤手,“我為什麽要和你做朋友呢?”

“因為……”她側頭想了想,理直氣壯地說,“有一種星星自己是不會發光的,它必須借助反射太陽的光芒才能讓人們看見它。我就是那種星星,而你是我要找的太陽。”

我假裝不懂:“所以,你是說,你這種星星要借著我才能發光,所以,你要我做你的朋友,是嗎?”

“對啊。”她重重點頭,臉上的笑容看起來天真無邪。

我突然開始懷疑自己的眼睛和耳朵,我從來不知道,一個人可以把自私地利用別人的話說得這樣理直氣壯。

我不由皺起了眉:“可我並沒有樂於助人的品質,所以——”我故意停頓下來,用冰冷的目光上下打量她胖胖的身軀,“我不想多一個你這樣的朋友。”

當我說完這句話,我身邊的女生便毫不客氣地一邊推搡開她,一邊衝她叫嚷著:“喂,胖子,讓開啦。也不看看你自己的樣子,還想跟羲和做朋友,也不嫌自己丟羲和的臉。”

我深知,這種嘲笑一旦開了頭,便會一發不可收拾,但我並不打算阻止她們對她的諷刺、挖苦。因為,我想用最快最有效的方法讓她明白,她那樣的人跟我這樣的人做朋友,隻會被變本加厲地嘲弄。

但顯然她並不領我的情,我走出去很遠之後,她隔著人群衝我喊:“可是,宋羲和,你身邊雖然有那麽多人,但是,其實她們沒有一個人把你真正當朋友啊。所以,還是讓我做你的朋友吧,不然,你就太孤單了啊。”

不知道為什麽,聽到她的喊話,我原本堅定離開的步伐居然有了一絲猶豫。

我停住,轉身,也朝她喊:“喂,‘粉球’,你以為我像你一樣笨嗎?我當然知道她們沒有真正把我當朋友,可是,那又有什麽關係?我宋羲和是沒有星星也照樣能發光的太陽啊。”

這個世界,你見過兩個太陽嗎?太陽,原本就是孤單的啊!

我不理會身邊表情尷尬的“我的朋友們”,大步離去。我告訴自己,我之所以離開時腳步沒有那麽堅定,身形沒有那麽挺拔,隻是因為天氣太冷,並不是因為那個“粉球”一語便戳中了我的軟肋。

這便是鶴雪記性中的我和她第一次正麵接觸的情形,而我真正開始對鶴雪有印象是幾個月之後的初春。

也是煙雨如霧的季節,我一身紅裙,舉一把白色雨傘獨自立在白沙學校的成績公告欄前,身後是一片粉色花海。

我極力控製著自己的表情,不想將過多的喜怒哀樂展示在人前,但在看到公告欄上的成績排名時,我還是禁不住蹙起了眉。我在第一名的位置如願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可惜,在我的名字旁邊,還有另一個人的名字,有人和我並列第一。這就意味著我很有可能得不到四月份去Z市參加數學比賽的機會。

其實,能不能參加比賽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可以在四月份去到Z市,因為那樣就可以見到已三個月未見的,被公司外派到Z市的我的超級大忙人媽媽。

而她也在電話裏答應我,如果我能去Z市參加比賽,她將會特地擠出半天時間來陪我過生日。這對於已經連續七年獨自過生日的我來說,無疑是莫大的**。隻可惜,是個並列第一名。

我望著公告欄上自己的名字,心裏暗暗歎了一口氣,臉上卻仍然保持著不動聲色的微笑,正準備轉身離開時,我聽到有人在我身後輕輕歎了一口氣。

我側頭,便看見了那個名字排在我旁邊的人——永遠霸占第一名位置的花子尹。

我淡淡地掃他一眼,轉身離開。

他卻一步走到我的傘下,側頭,朝我笑得百花盛開般燦爛。

我當他是空氣,故意忽略他的存在。花子尹是唯一一個在白沙學校與我“名氣”比肩的人,外號“花蝴蝶”。那些關於他的“傳說”,幾乎每天都能聽見身邊的女生提起,因而,對於此人的種種“劣跡”,我早已耳熟能詳。

而我對他這種人是十分不在意的,因此,現實生活中可以說是毫無交集。卻不知道他今天哪根筋不對了,跑來跟我裝熟人,還笑得如此欠揍。

我舉著傘麵無表情地向前走,他便一路不時側頭對我笑。我終於被他那種莫名其妙的笑容惹怒,側頭狠狠瞪他一眼:“神經病!”

他大概是被我的目光刺激到了,突然變了臉,冷冷扔下一句:“對,我有病!”便轉身大步離開。

他轉身幅度之大,語氣之惡劣,讓我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他的背影。這人真是不僅有病,還很莫名其妙。

【二】

三天之後,學校為了在我和花子尹之間確定最終的參賽名額舉行了一次隻有我們兩人參加的複試。我誌在必得,為此不惜選擇做平生最不恥的事,作弊。

可惜,考試還未正式開始,監考老師仿佛開了天眼一般直奔我而來,目標明確地從筆袋裏找到了我極其隱蔽地粘在膠帶上的打印小抄。

那一刻,我便明白,我被“我的朋友們”出賣了。知道我很想得到這次機會的隻有兩個人,其中一個提議我不妨作弊並主動請纓幫我做了小抄,另一個則告訴我可以將小抄裏的文字粘在透明膠帶上,神不知鬼不覺。

就算對友誼這種東西再不屑一顧,也該有一丁點兒氣憤吧,可是,聽見監考老師一臉痛心疾首地說“宋羲和,你這樣的人怎麽會作弊”時,我突然就釋然了。

老師這樣問,不過是因為在他心裏,我一直都是一個被認可的好學生。無論如何,這個世上還有認可我的人,那就好了,有沒有朋友又有什麽關係?

“老師,對不起。”我站起來,“我作弊了,所以我放棄這次比賽的機會,對不起。”

我收拾東西準備離開座位,一個“粉球”突然衝進教室,氣喘籲籲地向監考老師解釋:“老師,這個小抄是我偷偷放在宋羲和的筆袋裏,故意陷害她的。”

她說完,在監考老師目瞪口呆的注視下,衝我狡黠地眨眼笑著,一雙眼睛眯成了細縫。

我突然想起來她是誰,卻並不感激她,相反,像她這種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人反而更讓人覺得厭惡。

“你說是你做的小抄,那你倒是說說看,小抄的內容是什麽?”我側頭望著“粉團”笑,“想要成為我的朋友,也不用這樣犧牲自己吧?”

監考老師從我們的對話裏聽出了端倪,氣得吹胡子瞪眼睛:“你們倆,都跟我去辦公室!”

那天下午,我和“粉球”足足在辦公室站了兩節課。在那期間,她不時地獨自傻樂,而我隻能假裝視若無睹。

在她第十次朝我傻笑時,我終於忍不住問她:“被罰站有這麽開心嗎?”

“當然啊!”她眯著眼睛,一副得償所願的樣子,“我可是跟宋羲和你一起被罰站呢。”

她這樣說的時候,我看她的目光裏不由得多了一絲輕蔑:“對你來說,做我的朋友就這麽重要嗎?”

“不是!”她突然一本正經地望著我說,“其實,我是覺得羲和你必須要有我這樣的朋友。”

“哈哈!”我忍不住笑出聲,“你的意思是,對我來說,你很重要?請問,你是誰?”

不知道她是真沒聽出我的譏諷之意,還是假裝聽不懂,她居然一本正經地自我介紹起來:“你好,我叫宋鶴雪。鶴雪可不是簡單的鶴和雪的組合哦。傳說中,上古時期有一族會飛的人,他們叫羽族。可惜,他們每年隻能飛翔一次。後來,他們學會了鶴雪術,從此可以不再受限製地任意翱翔在天空中。所以,鶴雪在羽族的語言裏是‘永恒的雲’的意思,就是可以像雲一樣自由飛翔。”

我默不作聲,聽她絮絮叨叨說完,默默在心裏念了一遍她的名字,鶴雪,名字是好名字,隻可惜……

宋鶴雪大概是誤以為我不說話就是默認了她這個朋友,興高采烈地朝我伸出手說:“那麽,從今天開始我們就是朋友啦。”

我冷冷望著她伸出來的手,不做任何反應。足足十秒後,她才意識到我眼中的敵意,臉上卻絲毫沒有尷尬之色,嬉笑著縮回手說:“你不反對,我們就是朋友啦。”

我從沒見過臉皮像她這樣厚的人,忍不住冷冷瞥她一眼:“名字不錯,隻可惜——”

我頓住,玩味地掃視一眼她胖乎乎的身體,在離開辦公室前不忘給她致命一擊:“可惜,你的人跟你的名字很不配。”

她的笑容突然僵住,圓圓的臉上也似乎泛出一絲蒼白,有那麽一瞬間,我甚至開始懊惱不該那麽毒舌,但轉瞬,我便告訴自己,像她這樣沒有自知之明的人,總有一天會被人如此嘲笑,倒不如早一點醒她,就當我做了好事。

【三】

因為作弊,我失去了參加比賽的資格,令我想不到的是,花子尹居然也沒有得到那個名額。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一向淡定的我也忍不住幸災樂禍起來,但轉瞬便因為他失去名額的荒唐理由而憤怒不已——複試那天他居然沒來考試。

聽說,當老師質問他沒來的原因時,他居然隻輕飄飄回了一句“因為有約會,所以忘了”。那是我拚盡全力想要得到的機會啊,他卻如此不屑一顧。此人,真是可惡至極。

我將不能去Z市和媽媽一起過生日的錯歸咎於花子尹,因而每次在校園裏見到他,即使隔得再遠都要狠狠瞪他一眼。一開始,他還擺出一副委屈的樣子,後來大概是漸漸習慣了,居然可以對我的冷眼熟視無睹起來。

有時候,我冷冷瞥過去時甚至可以看見他正無恥地朝我微笑。我便明了,對付他這麽無賴的人,最好的方法是視而不見。

無聊的人和事總是很快會被忘記,比如花子尹,比如宋鶴雪,比如即將到來的沒有家人陪伴的生日。

我以為,領教過我的毒舌後,宋鶴雪會對我退避三舍,我和她的人生從此再無交集,卻沒想到,很快,宋鶴雪便以她特有的方式,再次橫衝直撞地闖入我的世界。

那一天,是我的生日。

像往常一樣,爸媽在外地出差,我依然要獨自過生日。仿佛為了宣泄不滿,我特地呼朋喚友,在一樓大廳裏舉辦了一個盛大的生日派對。

很多人舉著酒杯向我祝賀,認識的,不認識的,我都一一微笑著點頭回應。天漸漸暗下去,音樂響起來,我不顧一切地唱歌、跳舞,仿佛那是我這輩子最開心的時刻一般。然而,隻有我自己知道,我的落寞因為這喧囂熱鬧的襯托,更顯悲涼。

我端著酒杯悄悄離開人群,獨自來到院子裏,坐在石凳上,一邊小口抿著酒杯裏的飲料,一邊回頭望著大廳裏的喧囂世界。足足十分鍾過去,沒有任何人發現我已離開,他們沉醉在歡樂的世界裏,早已將我這個派對主人拋到九霄雲外。

那個“粉球”說得一點兒都沒錯啊,我沒有一個朋友。我輕輕抿了一小口飲料,努力微笑,但那又怎樣呢?我宋羲和才不需要朋友。

門鈴聲就是在這時候響起來的,“叮咚叮咚”的輕響聲幾乎被室內震天響的歌聲掩蓋,但我還是聽見了。

可我並不想理會,派對快要散場才來的人,可見十分沒有誠意。然而,那聲音一直不屈不撓地響著。我歎了一口氣,很不情願地放下酒杯站起來去開門。

當門打開的刹那,我後悔了,站在門外的是宋鶴雪。她穿著一件粉色蕾絲蝴蝶結毛衣,胖胖的身體將毛衣撐得鼓鼓的,像個滑稽又可笑的球。

我有些厭煩地皺皺眉,她卻仿佛絲毫不懂察言觀色般笑嘻嘻地對我說:“羲和,生日快樂!”

語氣之熟絡,好像我是她的至交好友一般。

我實在疲於應付像她這種死纏爛打的人,便想立刻關上門,她卻突然朝我遞過來一個保溫桶:“羲和,快來吃長壽麵。”

生日吃一碗長壽麵是本城人的傳統,一碗麵隻有細細長長的一根麵條,吃的時候要一口氣吃完不可以咬斷,才能預示長壽安康。

因為媽媽一心忙於工作,十歲之後我就再也沒有嚐過長壽麵的味道了,想起來那不過是一碗沒什麽稀奇的素麵,卻不知道為什麽,近年來,每到生日我就越發想念那樣的味道。

但我並不打算輕易就被一碗麵收買,我堵在門口阻止她進入,目光長久地落在她手裏的保溫桶上,做出一副厭惡的表情:“誰要吃你的東西?”

“可是,這是長壽麵啊。”她笑得一副天真無害的樣子,“生日不能不吃長壽麵的。”

“你怎麽知道我沒吃?”也許是因為被她猜中了心思,也許隻是因為大廳裏傳來的音樂聲太令人煩躁,我的語氣不由得尖銳起來。

“我都打聽過了。”她低頭無措地擺弄著保溫桶,“你爸媽不在家,我想你應該也不會自己做長壽麵,所以……”

“原來你這麽愛打聽我的事?”我不屑地說道,“宋鶴雪,你就這樣處心積慮要做我的朋友嗎?”

“我沒有。”她突然抬頭看我,“我,我隻是覺得你可憐。”

“你覺得我可憐?”如同被踩了尾巴的貓,我不顧形象地叫嚷起來。

為了證明她是錯的,我不惜朝大廳裏的人群嚷嚷:“來,你們都來說說看,是我可憐呢,還是門口這個胖子可憐?”

是的,我當時用了“胖子”這個詞。後來,細想起來,大約是因為那時的我早已氣急敗壞,誰讓宋鶴雪一眼就看穿了我的內心呢?

我那一聲叫嚷之後具體發生了什麽我已記得不太清楚,但可想而知,迎接宋鶴雪的是眾人變本加厲的嘲弄。我隻記得她拎著保溫桶離開時的眼神。

她的眼神中沒有哀傷,也沒有憤怒,她的眼神中滿是同情,是的,她同情我,同情我是一個可憐的孤單的人。

我被她的眼神刺痛,憤然甩上大門,說笑著回到人群中,忘我地跳起舞來。可是,不到五分鍾,我便對這虛假的快樂產生了深深的恐懼。

我迅速地逃離人群,不知不覺中就來到了大門口。外麵一輪孤月高掛,月色清寒,正對應了我此刻的心情。

我輕輕打開門走出去,一眼便看見了放在門口的那個粉紅色保溫桶。

那保溫桶仿佛被施了魔咒,令我不由自主地走過去打開它,香味撲鼻而來。我深吸一口氣,默然看著那一桶早已糊了的麵條,眼淚猝不及防地落了下來。

這世間,各人願望不同,有人求榮華富貴,有人求年輕貌美,而我所求的不過是生日時吃上一碗媽媽做的長壽麵,但即便是如此卑微的願望,亦年複一年地破滅。

我蹲在地上,貪婪地就著保溫桶喝了一口溫熱的麵湯,還沒來得及咽下去,就被一個聲音嚇得差點兒將麵湯全部噴出來。

“麵都糊了呢,還是別吃了吧!下次我讓我媽媽再給你做啊。以後每個生日都給你做。”

宋鶴雪突然不知道從什麽地方走出來,蹲在我麵前仰著頭用一雙亮晶晶的眼睛望著我。

原來她並沒有離開,那麽她就是要等到這一刻來看我出醜吧。我打定主意,即便是被她捉了現形,也絕不承認我心心念念惦記著她這一碗麵。

“誰要吃你的麵?我不過是想看看這裏麵放了什麽東西,味道這麽難聞!”我將保溫桶重重往她前麵的地上一放,站起來轉身就要走。

她卻突然抓住我的衣角,將保溫桶重新遞到我的麵前:“這樣啊,那你繼續慢慢看,我要回去了呢。”

鬼使神差般,我接過了保溫桶。她頓時心滿意足地笑起來,蹦蹦跳跳地離開,不時轉身朝我揮揮手。

我看著她離去時雀躍的背影,突然有些懊惱起來。宋羲和,不過是一碗麵,值得你這樣被人看笑話嗎?

因此,當宋鶴雪再次轉身朝我揮手時,我毫不客氣地衝她喊:“喂,我可沒答應做你的朋友。”

她卻置若罔聞,依舊笑眯眯地朝我揮手。我知道,一時半會兒,是甩不掉這個“粉球”了。

既然甩不掉,那便隻有聽之任之了。因此,我生日過後沒多久,宋鶴雪便成了我眾多小跟班中的一員,我雖然沒給過她好臉色,但也不再拒絕她做我的“小尾巴”。

如果沒有後來的變故,我想這一輩子我和宋鶴雪,也不過就隻是校花和追隨者的關係。

【四】

可是,後來爸爸的公司破產了,我們一家人不得不從原來豪華的別墅搬進狹小逼仄的廉租房。

我其實並不覺得這是一件多麽丟人的事,但很多人並不這麽想,比如我身邊的那些“朋友”。

我明白的,我一直都明白,這世上從來隻有錦上添花,哪裏會有雪中送炭。所以,對於那些“朋友”的離開,我並不覺得難過。

但令我意外的是,宋鶴雪仍然像個傻子一樣樂嗬嗬地跟在我的身後。

爸爸公司破產後的第三天,放學步行回家的路上,我終於忍不住回頭問亦步亦趨跟在我身後的宋鶴雪:“你知道我們家出事了嗎?”

她愣住,然後傻乎乎地點頭:“知道。”

“知道你還跟著我?”我朝她攤手,突然有些怒其不爭,“你不是應該向她們學習,去尋找新的追捧對象嗎?幹嗎還要跟著我?我已經不是你需要的太陽了。”

“可是……”她咬咬嘴唇堅定地說,“可是我是你的朋友啊,她們又不是。”

我永遠記得那個雨後初晴的傍晚,天空裏有白白的雲朵,彩虹的光映在宋鶴雪身後滿是爬山虎的圍牆上,我因為以前最不屑的東西——友誼,眼眶濕潤了。但驕傲如我又怎能承認願意和這個被全校人嘲笑的“胖妞”做朋友?

我隻能口是心非地說:“隨便你,你願意跟就跟吧,反正,我是不會真正和你做朋友的。因為,我從來不知道怎麽跟別人做朋友。”

我說完冷冷地看著她。

就在我考慮要不要瞪她一眼以示我說的話如假包換時,她卻朝我笑得眉眼彎彎:“羲和,你什麽也不用做啊,你隻要讓我陪著你就好了。”

我望著她臉上天真無邪的笑容,突然替她感到難過,真是個傻瓜啊,我有哪一點好,值得她如此低三下四?

我越想越生氣,心中躥出一股無名火,氣她的沒心沒肺,更氣她的卑微。我宋羲和即使交朋友,也不交這樣的朋友。

我這樣想著便忍不住衝口而出:“要做我的朋友,可沒那麽簡單。一,不可以這麽沒骨氣;二,不可以穿難看又沒品位的粉色蕾絲蝴蝶結衣服;三,更不可以是個胖子。你能做到嗎?”我睨視著她,看她一臉為難的樣子,忍不住嗆她,“不過,我也沒指望你能做到!”

仿佛被人刺到了痛處,她低下頭雙手攥著衣角,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我沒好氣地說:“算了,第三點當我沒說。”

“羲和!”她很意外地抬頭看我,下一秒就像瘋子一樣撲過來抱住我,“你真好!”

“你走開啦!”我擺出一臉嫌棄的表情,推開像隻樹袋熊一樣撲在我身上的宋鶴雪,卻默許了她挽著我的手臂跟我並肩走在夕陽晚照的餘暉裏。

她仿佛得了莫大的恩惠,一路不時側頭朝我傻笑,雀躍得像個孩子。

很久之後,我一直記得那個天空中掛著七色彩虹的傍晚,有個叫宋鶴雪的女孩,她歡快的笑聲穿透頭頂密密的樹葉,響徹樹梢。

如果沒有後來的事,大概我們會是一對別人眼中別扭又奇怪的朋友吧。

可惜,後來……

後來到底發生了什麽,我至今仍不願向任何人提起,即便是自己在心裏想想亦不能。那段殘酷的往事,被我築起的厚厚圍牆封在記憶深處,不能提及,不能觸碰,因為那裏麵有吞噬人心的怪獸,一旦放出便萬劫不複。

【五】

我從來不知道我是這樣一個膽小鬼,尚未觸及記憶深處的那堵“圍牆”便已落荒而逃。

有風自樹梢呼嘯而過,仿佛是誰的哀號,將我從回憶中驚醒。

我哆嗦著嘴唇,喃喃地說道:“我知道的,我知道我不是宋鶴雪,我是令人厭惡的宋羲和。我知道,鶴雪,她……她已經不在了。我不需要任何人來提醒我這一切……”

我任由眼淚無聲又激烈地滑落,側頭望著身旁的花子尹:“你為什麽要來提醒我呢?我本來……我本來就快讓自己相信我就是鶴雪了,我要替她活啊,我要替她吃沒有吃過的東西,看沒有看過的花,愛沒有愛過的人……該死的人是宋羲和啊!你為什麽要來提醒我……”

“宋羲和!”花子尹蹙著眉,厲聲叫我的名字,他用雙手鉗著我的胳膊,仿佛要將我碎屍萬段,但下一秒,他溫柔地將我攬進懷裏,像哄小孩子一樣輕輕拍著我的背。

“好,好,我不提醒你,我以後再也不提醒你了。你去替鶴雪吃她沒有吃過的東西,看她沒有看過的花,愛她……沒有愛過的人……可是,羲和,可不可以,偶爾做回囂張跋扈、目空一切的宋羲和呢?”花子尹撫著我的背,在我耳邊喃喃低語。

我從不知道陌生人的關心竟是如此厲害的催淚彈,我伏在花子尹的肩頭失聲痛哭。

我聽不清他在說什麽,隻覺得他的肩膀溫暖又令人安心,而他輕拍我後背的手仿佛不摻雜任何世俗的感情,讓我可以安心地、無所顧忌地伏在他的肩上盡情宣泄一切情緒。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終於止住哭聲,抬起頭來望向花子尹,卻發現他也正看著我,黑色的瞳孔裏映著我小小的影子。

他彎了彎嘴角,先笑起來,我也跟著笑起來。

我們心照不宣,仿佛剛剛的一切都沒有發生,也沒有任何的尷尬,仿佛他將我攬進懷裏,我伏在他的肩頭痛哭,是這世上最天經地義的事。

這樣想著,我突然有點兒恐慌,我不是最討厭陌生人觸碰的嗎?而我和陌生人花子尹又是什麽時候有了這樣的默契?

為了掩飾內心一閃而過的恐慌,我吸吸鼻子問他:“為什麽?”

“什麽?”花子尹將雙手插進褲兜,又煩躁地拿出來,莫名其妙地就紅了耳根。

我眨眨眼,突然明白過來他粉色的耳根代表了什麽,他大概會錯了意,以為我問他為什麽要突然攬我進懷。

為了不讓悄悄彌漫的尷尬氣氛有任何可乘之機,我急忙解釋:“為什麽要偶爾做回囂張跋扈、目空一切的宋羲和?”

花子尹愣了一下,別開頭不看我,目光落在遠處的樹梢上。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我歪頭看向他時,他的臉似乎紅了,但轉瞬便恢複了正常。

他低頭將腳邊的石子踢得老遠,然後做出一副嫌棄的表情,歪頭看著被我的眼淚打濕的襯衫:“這是我最喜歡的一件襯衫。”

這人大概最擅長的便是毀掉他在別人心中剛剛建立起的良好形象,當然,他也沒什麽良好形象。

我沒好氣地說:“放心,我會賠你一件一模一樣的。”

“多謝!藏青色,棉麻質地,W牌,L號。”他毫不客氣,“要我告訴你貨號嗎?”

“不用。”我賭氣地說,“這麽普通的襯衫,我閉著眼睛都能找到。”

我轉身離開,氣憤難當,卻又不知道自己在氣什麽。走出去幾步,又不甘心地回頭,對著背對我的花子尹說:“剛才,就當我是找了個樹樁靠著哭。”

“好。”花子尹聞言轉身望著我,一雙眼裏溢滿令人恨得牙癢癢的笑意。

我十分不喜歡他眼中藏不住的笑意,仿佛我剛才說的話有多孩子氣一般,我忍不住補充道:“大不了,我以後也裝樹樁讓你靠著哭一回。”

“好。”花子尹遠遠望著我,又很配合地點頭。

他越是這樣我便越不相信,大步朝他走過去,命令道:“不許跟別人說今天的事,提都不許提!”

“好,羲和。”他眯眼看著我,仿佛我走近了,他反而看不清我似的,“你想知道我為什麽要你偶爾做回囂張跋扈、目空一切的宋羲和嗎?就像剛才命令我那樣嗎?”

“我不想知道!”我後退一步,拉開和他的距離,“還有,你以後不許叫我羲和!”

“好的,羲和。”他說完突然轉身不再看我,“可是,羲和,如果你不再是宋羲和了,就隻剩下我一個人做壞人了啊!我跟你說過吧,那樣會很寂寞呢。”

神經病!我在心裏暗暗罵他,腦海中卻有什麽一閃而過。

是的,我想起來了,我想起了我跟他說過的第一句話。

“神經病!”我盯著他的背影一字一字地說出這三個字。

花子尹背對著我,聳聳肩,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我甚至聽到了他無奈的輕笑聲。

“我跟你說的第一句話,是‘神經病’。”我差點兒就要為自己非凡的記憶力喝彩了,“那年數學競賽的選拔賽,你和我並列第一。發榜那天我去看成績,你得意地對著我笑,我罵你是神經病,對不對?我沒記錯吧?”

我清楚地看到花子尹的脊背僵了僵,然後他突然轉過身來,兩步就走到我麵前,紅著眼睛問:“還有呢?”

“你先說對不對?”我想,他當初出這個難題的時候,根本就沒有料到我會有如此好的記憶力吧,我便更加得意起來,“你說的話還算數嗎?隻要我想起你跟我說過的四句話,你就永遠替我保密?”

“當然算數。”他抓住我的胳膊,迫不及待地追問,“還有呢?其他三句呢?”

“還有……”我當然不肯承認我還沒有想起來,便嘴硬地說,“我為什麽要現在都告訴你?反正你說話要算數,我現在已經想起來了,你就要遵守誓言,替我保密。記住了,在這裏,在炳輝學校,我是宋鶴雪,這裏沒有你認識的宋羲和。至於其他三句,我什麽時候心情好再告訴你。”

我說得理直氣壯,以證明自己沒有說謊,我甚至反問他:“其實,你根本不記得那四句話了吧?”

花子尹聞言鬆開我的胳膊,眼裏的希冀一點點散去後,漆黑的眸子裏竟然多了一絲慶幸,他一直緊繃的唇線也漸漸柔和起來,篤定地說:“其他三句你根本沒有記起來,否則……不過,放心,我會遵守我的諾言,你暫時仍然是宋鶴雪。”

花子尹說完,大步離開了。

我愣在原地,一時有點兒反應不過來。沒想到花子尹會輕易答應遵守承諾。

更讓我覺得奇怪的是,他憑什麽認定我一定沒有想起其他三句話呢?難道這其中還有什麽玄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