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最痛苦的事,不是生離,亦非死別,而是身負永不能見天日的秘密,卻要一步一步行走在光天化日之下。
【一】
“初春三月,杏花煙雨。”
傍晚,我獨自走在寂靜的校園裏,突然就想起這樣一句話來,然後忍不住輕揚嘴角,不屑地笑起來。
多麽詩情畫意,卻和這個陌生的城市毫不相關。
三月的C城,仿佛有永遠下不完的雨,濕漉漉的,一片冷清。
我裹緊了校服外套,縮了縮脖子,冒雨從一片花海中穿行而過。分明是這樣陰冷的天氣,為什麽這些花卻開得這樣如火如荼?
大概是因為一切美好的東西都是不需要講道理的吧!
我低著頭故意不去看那些開得正好的花,自從那件事發生之後,這世上一切美好都永遠跟我無關了。
可是,那樣絢爛如雲海的花,又怎麽能不讓人側目?
我不知不覺停在一棵花樹旁,抬頭去看花樹上的牌子——西府海棠。微微細雨中滿樹粉紅,色澤輕柔得能溫暖人的心。
我在心裏默默和它打招呼:“喂,西府海棠,你好,你想知道我的名字?”
我笑著低頭,便看見了自己胸前別著的姓名牌,那上麵清清楚楚寫著三個字——宋鶴雪。
是的,我叫宋鶴雪。
就像轉學到這所新學校一個多月以來,我向所有詢問我名字的陌生人一正本經地給出的答案一樣,我對著麵前這棵西府海棠,鄭重地作了如下介紹。
“你好,我叫宋鶴雪。鶴雪可不是簡單的鶴和雪的組合哦。傳說中,上古時期有一族會飛的人,他們叫羽族。可惜,他們每年隻能飛翔一次。後來,他們學會了鶴雪術,從此可以不再受限製地任意翱翔在天空中。所以,鶴雪在羽族的語言裏是‘永恒的雲’的意思,就是可以像雲一樣自由飛翔。”
我一口氣說完,低頭握緊拳頭等了很久,卻沒有聽到那種細小卻令人心驚的嘲笑聲。我忘了,一棵西府海棠是不會說話的,自然就更不會像他們一樣嘲笑我。
有雷聲“轟隆隆”自遠處而來,正如這一個多月以來的嘲笑聲一樣,劈頭蓋臉地向我襲來。隻要一閉上眼,我便能清楚地想起他們嘲笑我時的樣子,細致到每一個表情、每一個音調。
我至今還記得,班裏那個個子最高的男生,還沒等我說完,便已經笑趴在課桌上。
他一邊笑一邊捶著桌子說:“哇,會飛翔的羽族,會不會飛著飛著‘吧唧’一下摔下來呢?因為實在是太重了啊。”
頃刻間,教室裏那些極力壓抑的細小笑聲,仿佛受了鼓舞一樣,變成哄堂大笑。
我站在教室的講台前,在那些刺耳的笑聲裏,執著地繼續進行著自我介紹。我並不覺得難過,反而覺得心裏輕鬆了幾分。
原來,被人嘲笑是這樣的感覺啊!
可是,誰讓我是個胖子,卻有一個叫“鶴雪”的名字呢?這便已經足夠讓他們嘲笑我一陣子了吧。
我開始擔心,我接下來的“壯舉”會不會讓他們笑倒在地呢?這樣想著,我不知不覺輕輕歎了一口氣。
我轉身,準備離開。
花海的那一頭,突然有個聲音學著我的樣子,重重地歎息了一聲:“唉!”
我愣住。
那人從滿樹粉紅後慢慢走出來,一手推著自行車,一手抓著左肩上雙肩包的帶子,偏頭看著我。
“喂!快過來幫忙撐傘啊。”他笑著看我,指一指自行車前筐裏的黑色雨傘,那口氣熟絡得仿佛我們是前一秒剛分開的老朋友。
雨勢越來越大,漸漸模糊了我的視線,我微微眯起眼睛,隔著雨簾終於看清了他的樣子。
“怎麽,才幾天就不認得我了?”他在離我兩米遠的地方停住,就那樣眨著眼,嬉皮笑臉地看著我。
我腦海中一片空白,唯一能做的事便是轉身就跑。
我當然是認得他的,藏青色風衣,淺藍色牛仔褲,一張玩世不恭卻又帥極了的笑臉。我怎麽會不認識他?
“喂,你跑什麽呀?我又不會吃了你。”
身後的嬉笑聲徑直追過來,我不顧一切地拚命向前逃跑。可是,下一秒,我像中了魔咒一樣,立在滂沱大雨裏,再也動彈不得。
隻因為,身後的那人,輕輕地吐出了一句:“喂,你再跑試試看,宋……”
冰冷的雨水順著發梢流進我的脖子裏,冷得我忍不住打哆嗦。
我咬牙快速地轉過身,打斷他:“你認錯人了,我叫宋鶴雪。”
他臉上的笑容在我說出自己名字的那一瞬間突然僵住,像是電影鏡頭定格,卻又有所不同。那張英俊的臉上分明還保持著笑容,可他整個人仿佛一頭栽進了痛苦的深淵。
隔了好幾秒,他僵住的笑容才慢慢綻放。
然後,我聽見他說:“好吧,就算你是宋鶴雪,我也還是認識你。你呢?你總該記得我是誰吧?”
我不說話,隔著雨簾和他僵持。
這種時候,承不承認大概已經由不得我了吧。
“我當然知道你是誰。”所以,我索性大方地承認,“白沙學校的‘花蝴蝶’誰不認得呢?”
他皺著眉頭,很是不滿:“喂,能別叫我的外號嗎?我有名字的。”
“以前在白沙學校,大家不都這麽叫你嗎?不好意思,我跟你不熟,我又不知道你真名叫什麽。”我不想跟他多糾纏,轉身便走。
他推著自行車從後麵追上來,側頭笑眯眯地看著我,說:“既然這樣,那我隻能叫你‘女魔頭’啦,咱們彼此彼此。”
我隻管向前走,不理會他。
他又笑嘻嘻地自言自語:“嗯,花蝴蝶和女魔頭,曾經白沙學校的兩大風雲人物又在C城會合了,這算不算是緣分啊?”
我裝傻:“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他卻自顧自地說:“當然算緣分了,天大的緣分啊,簡直可喜可賀啊!”
然後,他把自行車橫在我麵前,跨上自行車,偏頭笑著看我,撐開傘,拍拍後座說:“上來吧!”
“我要是不上呢?”雖然我一早知道他絕對有辦法讓我無法拒絕,卻仍然要做垂死掙紮。
“哦,不上啊……”他低下頭,十分無恥地輕笑起來,輕描淡寫地說,“不知道這所學校的人,對你以前的秘密會不會很感興趣呢?”
授人以柄,大概就是這樣無奈吧?
何況,那個秘密是無論如何絕對不可以讓這裏的人知道的。
他自然知道我的顧忌,臉上滿是勝利的笑容。
我不出聲,接過雨傘,猛地一下跳上自行車後座。
他大概沒想到我會如此幹脆,一個沒扶穩,自行車歪歪扭扭,晃得厲害,差點兒連人帶車一起摔倒。但是,很快,他便控製住了自行車,載著我平穩地向前駛去。
我坐在自行車後座上,晃著雙腿,幸災樂禍地說道:“沒那實力,還硬要載胖子。”
“你說的,別後悔啊。”他不回頭,用力地蹬著車。
我一如既往嘴硬地說:“對啊,就是我說……”
我的話還沒說完,他突然鬆開扶著車把的雙手。正是下坡路,自行車在沒人控製的情況下搖搖晃晃地疾速向前。我嚇得雙手一頓亂抓,慌亂中抓住了他風衣的腰帶,再不敢撒手。
他感覺到我的牽扯,得意地笑起來:“這樣才乖啊。”
我忍不住腹誹,卻不敢說出口,任由他載著我,不知道駛往哪裏。但我清楚地知道,即使他要帶我去地獄,此刻,我也沒有辦法拒絕。
因為,在這裏,這個城市,隻有他知道我不可告人的秘密。而我即使死,也不想讓別人知道那個秘密。
可偏偏,這個該死的“花蝴蝶”出現了,然後我隻能任其宰割。
這樣想著,我悄悄將原本有一半罩在他頭頂的雨傘全部移向自己這一邊,悠閑地坐在後座上,幸災樂禍地看著他慢慢被大雨淋得濕透,仿佛這樣,便能出了心裏那口惡氣。
【二】
很快,他停在一家小小的咖啡店門口。
我跳下車,自動走進去。
他跟進來,難以置信地看著我:“這麽聽話?可不像你。”
“什麽樣才像我?說得我們好像有多熟似的。你別忘了,我們隻是曾經的校友而已。”我自顧自地找了個靠窗的座位坐下來,“算起來,我們倆說過的話加起來絕對不會超過五句。”
他在我對麵坐下來,用那種很欣喜的眼神看著我:“記得這麽清楚?看來你對我印象深刻啊,所以是早就特別關注我了嗎?”
瞧,麵前的這個人,就是天生擁有這麽無恥的優越感。
咖啡店裏溫度正好,我脫掉淋濕了的外套,舒服地蜷在沙發上,翻著旁邊的雜誌,假裝沒有聽見他的話。
他卻湊過來問:“想吃什麽?”
我不抬頭,看著雜誌裏韓國男明星的臉,故意點了這家店裏絕不會提供的食物:“炸雞和啤酒。”
“啤酒不行,炸雞可以有。”他不僅不生氣,反而笑嘻嘻地拿起手機打外賣電話。
我這時候才注意到店裏的氣氛十分詭異。這雖然是一家藏在深巷裏的咖啡店,但看裝修,絕對是文藝青年們愛來的地方,可偏偏此刻店裏一個人都沒有,而今天是星期五,平常人最多的時候。這實在太不對勁了。
我皺著眉,冥思苦想,不得要領。
他打完電話,轉頭對著我怪異地笑:“很奇怪吧?怎麽這會兒店裏一個人都沒有?”
沒想到會被他看穿想法,我隻好不吱聲。
他自問自答:“因為,這是我朋友的店,而我今晚臨時征用了這裏。所以除了我們,一個人都不會有哦。”
說完,他雙臂環胸,得意地看著我,那樣子,仿佛熱衷於戲耍獵物的大灰狼對著誤入圈套的小白兔說:“兔子啊兔子,進了我的地盤,可就別想活命了。”
如果是以前,麵對像他這樣欠揍的人,我早就發動我那“女魔頭”的屬性了吧!但是,此刻,我隻能假裝聽不懂他話中的暗示,慢吞吞地問:“說吧,你大老遠來到C城,又把我綁架到這兒來,想幹什麽?”
“綁架?”他看著我,“撲哧”一聲笑出來,“哪有這麽嚴重?我隻是請你來慶祝一下而已。”
他特地著重強調了那個“請”字。
我當然不會上當:“好吧,那就說說,你‘請’我來慶祝什麽?”
“你先閉上眼睛!”他神秘兮兮地笑著說。
我對他翻了個白眼:“愛說不說。”
“好吧,我就當你是閉著眼睛的。”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營造的喜悅裏,一邊從書包裏往外拿東西,一邊裝模作樣地說,“噔噔噔——Surprise(驚喜)!”
他將手裏的東西近距離地展示在我眼前,旁邊是他那張要多欠揍有多欠揍的笑臉。
我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他手裏拿著的是一套嶄新的C城炳輝學校的校服。而我一個月前剛剛狼狽地逃到炳輝學校。我本來以為,應付完他這一次,就可以老死不相往來,然後就可以繼續安靜地生活在這裏。卻沒想到,這是一顆甩不掉卻又隨時都可能被引爆的炸彈。
“你不高興嗎?”他終於後知後覺地發現了我的不悅。
“我為什麽要高興?”身邊有一個隨時拿我的秘密威脅我的人,會高興才見鬼。這個人真是不可理喻。
他一臉詫異,好像不可理喻的那個人是我:“可是我很高興啊。”
我不氣反笑:“哦,說來聽聽吧,你到底要我做什麽,才可以替我保密?”
“咦?”他靠在沙發背上,雙手枕在腦後,一副不可思議的樣子,“你都不反抗一下試試?”
“反抗有用嗎?”
“沒用啊。”他狡詐地眨眼,“呃,到底要你做什麽呢?其實我還沒想好呢,不如一邊吃炸雞一邊想好了。”
此時,正好炸雞外賣送到。我抱著既來之則安之的心態,接過炸雞,毫無形象地低頭大快朵頤起來。
我正吃得渾然忘我,便聽見他說:“這次我可是會成為你的同班同學呢!不如,再正式介紹一下?”
“隨便。”我頭也不抬地啃著雞翅。
“花子尹,諸子百家的子,孚尹明達的尹。嗯,說多了你也不懂啦,總之,就是說我是個品德很高尚的人。”
我忍不住在心裏冷笑了一聲,他品德高尚?他這名字比胖子叫鶴雪更諷刺吧。
他說完停頓了很久,大概是在等我的反應。我偏不理會他,一門心思地啃雞翅。
他終於忍受不了我的無視,伸手過來搶我麵前的炸雞盒。
我如他所願地抬起頭,伸出油乎乎的手,在他還沒來得及反應時,主動握住了他的手:“你好,花子尹同學。”
他大概沒想到我會來這一招,瞬間像被武林高手點了穴一樣,愣愣地看著被我握得滿是油汙的右手,一副茫然無措的樣子。
我低頭,得逞地偷笑,一邊繼續旁若無人地啃雞翅,一邊忍不住嘟囔:“嗯,還是‘花蝴蝶’順耳啊。”
“才沒有。”花子尹不知道什麽時候回過神來,身體前傾,隔著桌子,將臉湊到我眼前,一本正經地向我抗議,“‘花蝴蝶’這外號一點兒都不配我好嗎?明明我是白沙學校最專一的男生啊。而且,我明明是以‘學霸’聞名白沙學校的。”
他這樣說的時候,很不巧,我正吸了一大口可樂在嘴裏。我用盡全身的力氣努力克製才沒有當場笑噴。
“怎樣?”他無辜地看著我。
我欲言又止,害怕說錯話又遭他威脅,最後卻還是忍不住笑出聲來:“哈哈,你這笑話真夠冷的。我怎麽記得,傳說中你是有七八個女朋友的?誰叫你的萬丈花心光芒完全掩蓋了‘學霸’屬性?‘花蝴蝶’這稱呼絕對非你莫屬啊。”
“你都說是‘傳說中’啦。”花子尹突然笑起來,露出一口白牙,偏頭望著我,“在白沙學校的傳說中,你也不比我差啊,想當年你……”
窗外雨聲淅瀝,如訴如泣,咖啡店內,有歌聲遠遠飄過來:“這條路上的你我她,有誰迷路了嗎?我們說好不分離,要一直一直在一起……”
突然,我呆呆地看著麵前的花子尹,他嘴唇翕動不停地在講述些什麽,可我什麽也聽不見,仿佛我和他之間有一道厚厚的透明的屏障。
我知道,那是我的心魔在作祟。
他口中說的曾經,是我窮盡心力想要封鎖在記憶深處,不可觸碰的東西。
我故意用吸管將杯中的可樂吸得“咕咕”直響,冷冷打斷他:“花子尹,我們直入正題好嗎?你要我做什麽才肯放過我?”
我的聲音冷得如同窗外的雨。花子尹像是被蜜蜂冷不防叮了一下,但旋即他又笑起來,仍是那副令人恨得牙癢癢的欠揍表情。
“我要你做什麽?”他眨著一雙大眼睛,無辜地看著我,“很簡單啊,我隻要你離開這裏,跟我一起回白沙學校去。然後,我繼續做我的‘花蝴蝶’,你繼續當你的‘女魔頭’,我們繼續井水不犯河水。我隻要你這樣就好了。”
“就隻是這樣?”
他點頭,目不轉睛地看著我。
我不動聲色地觀察著麵前這個無論說什麽都仿佛是在調侃的男生,企圖從他細微的表情裏找到蛛絲馬跡來戳穿他的陰謀詭計。然而,這一次,他卻收斂了笑容,嚴肅又認真地望著我。甚至,有那麽一刻,我好像從他的眼神裏看到了永遠不可能出現在他臉上的表情——堅定。
這個人,八成是瘋掉了。
“理由呢?”我想不到他不乘人之危的理由。
“理由啊……”他歪頭想了想,喃喃地說道,“因為太寂寞了啊。你走之後,白沙學校所有人的焦點都落在了我一個人身上。隻有你知道這種無時無刻不被人關注的滋味啊。沒有人分擔,實在是太寂寞了。”
說完,他輕輕笑起來,一副天真的樣子。
我咬著吸管愣住了。
我想過千萬個理由,也想過千萬句應對他的話,卻萬萬沒想到他會給出這樣一個無厘頭的答案。我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回答他。
我幾乎快要天真地相信了他的話,他卻突然盯著我的臉,戲謔地笑起來:“嗯,就是這個表情,是不是完全被我感動了呢?我早猜到會是這樣的結果啦。”
不知道為什麽,看著他的笑臉,我突然鬆了一口氣。
嗯,這個人,仍然是我認知中的那個永遠沒有正經的人。這樣更好,我反而有點兒害怕他哪一天突然一本正經起來。
“其他什麽都可以,唯獨這個要求我不能答應你。”我不容置疑地拒絕。
花子尹仿佛早料到我會拒絕,他甩甩頭,無所謂地笑著說:“那麽,你隻剩下僅有的一個選擇。”
我安靜地等待著他的“宣判”,我早該知道的,他絕不會輕易放過我。
然而,他卻突然沒頭沒腦地說:“四句。”
“什麽?”
“你和我,初中三年,高中兩年半,同校五年又六個月,說過的話加在一起是四句。”花子尹低著頭,細碎的頭發垂下來擋住了他的眼睛,我看不見他的眼神,但他嘴角那抹上翹的弧度清晰可見。
我不知道他又要玩什麽把戲,隻能沉默以對。
“不回白沙學校也可以啊,反正我已經來炳輝學校了。”他露齒笑起來,一副春光明媚的樣子,“如果你能準確無誤地想起你和我說過的四句話是什麽,你的秘密,我就當作不知道。”
我詫異地說道:“就這麽簡單?”
“簡單嗎?”他抿緊嘴唇,扭頭專注地望著窗外。
他說對了,這個問題其實一點兒都不簡單。因為我搜腸刮肚,卻連一句話也記不起來。事實上,我完全不記得在過去的五年又六個月中,我跟他說過話。就像他說的,原本我們就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兩個人啊。所以,我敢認定他提這樣的條件絕對是故意的。
“所以,你是說,你從另一個城市來到這裏,手中握著我絕不可告人的秘密,要求卻隻是讓我複述我們曾經說過的四句話?”
我不等他回答,便斬釘截鐵地下了結論:“神經病!”
“沒錯,我就是神經病。”他轉過頭來冷冷地瞥了我一眼,眼中仿佛有殺人的冷光一閃而過,“而且,我已經徹底放棄治療。”
他說完,抓起書包,丟下我轉身就走。
我一頭霧水。等我好不容易回過神來時,花子尹已經騎著自行車從窗前快速掠過,一轉眼便消失在巷子深處。就好像這一切都是一場夢一樣,就好像那個知道我所有不堪秘密的人,從來沒有出現過一樣。
但我知道,這一切都是真的。
我從咖啡店出來的時候,雨已經漸漸小了。大雨過後的空氣清新凜冽,我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來,仿佛要借此將所有不好的情緒驅散。
小巷兩旁屋簷上的積水落在青石板小徑上,“叮咚”作響,悅耳異常。
我站在這個陌生城市的一隅,看著麵前縱橫交錯的小巷,迷了路。
此情此景,仿佛正是我十七年人生的縮影。
我站在人生複雜的路口,手足無措,不知道哪一條才是我的歸路。有些錯,犯下了,便永遠不可抹去。它們不是測驗時隨手寫下的錯誤答案,隻要用橡皮擦一擦便了無痕跡;它們是刻在你人生路上的醜惡印跡,消不去又見不得光。
但是,宋鶴雪,不要怕,以虔誠贖罪的姿勢背負起它們,一步一步勇敢地走下去,或許有一天它們會變成你人生路上美麗的雕花。
【三】
等我從迷宮一樣的巷子裏繞出來回到家時,已經差不多晚上八點了。
路過廚房的時候,胃條件反射般地疼起來。近來我的胃仿佛成了一個無底洞,隨時隨地都有可能餓得疼痛難忍。
我走進廚房,為自己煮了滿滿一大碗麵,一個人坐在空****的家裏埋頭吃起來。
嚴格來說,這裏並不是我的家,我的家在遙遠的另一個城市,那裏有我的爸爸媽媽,有我曾經就讀的白沙學校,而這裏隻是我逃避現實的臨時避難所。
有時候,我很慶幸我有那麽通情達理的爸媽,他們雖然不認同我現在的所作所為,卻又給予我最大的理解和包容,而且他們始終堅信,總有一天,我會回到家鄉。
可是,爸爸媽媽,怎麽辦?我好像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到過去了。
我低著頭,怔怔地盯著麵湯發呆。“吧嗒”一聲,有東西滴進麵湯裏。我伸手摸臉,才驚覺,不知道什麽時候,自己已淚流滿麵。
門鈴就是在這個時候響起來的。我用手背胡亂地擦了擦眼淚,去開門,小圓站在門外的燈光下朝我笑。
小圓是我在新學校裏唯一的朋友。我和她成為朋友的理由其實很簡單,當初全班同學都嘲笑我的體重時,隻有瘦瘦小小的她是個例外。後來熟悉了之後,有一天,她唯唯諾諾地來向我坦白。
她說:“鶴雪,其實我沒有你想象的那樣好。之前,我沒有嘲笑你,隻是因為在你轉學到這裏之前,我才是全班同學嘲笑的對象。後來,你來了,我……我就特別開心,心想,他們終於不會隻嘲笑我一個人了,我終於有個伴了。鶴雪,我是不是很壞?你……你不會再想跟我做朋友了吧?”
小圓說完,便用一雙大眼睛可憐巴巴地望著我,眼睛裏水霧迷蒙,仿佛隨時都會落下淚來。
我連忙安慰她:“不會啊。胖子和‘老末’才是一對嘛,我們要做永遠的朋友呢。”
那時,其實我已經知道小圓為什麽會向我伸出橄欖枝,也知道她那個外號的來曆。無論怎麽努力,每次測試成績總是排在末位,因此被嘲笑為“老末”的她,和因為體重被嘲笑的我,有什麽區別呢?
在這個冰冷的世界裏,如果我們都不相互取暖的話,那就實在太冷了啊。因此,從那以後,我和小圓便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
“鶴雪,原來你在家啊,我給你打了好幾個電話呢。”小圓站在門外看著我,聲音輕輕的、細細的,好像任何時候都擔心驚擾了別人一樣。
我從衣兜裏掏出手機,才發現不知道什麽時候手機被設置成了靜音。
“小圓,對不起,手機設置成靜音了,沒聽見呢。這麽急找我有事嗎?”
“沒事啦。”小圓跟在我身後走進來,“我就是想來告訴你,你讓我打聽的事我都打聽到了。”
小圓拉開書包拉鏈,獻寶似的將一遝資料捧到我麵前。
我的手下意識地伸出去,卻又在觸到那遝資料的瞬間,像是被蛇咬了似的猛地縮了回來。我低著頭,慢慢握緊拳頭,告訴自己,我並不是害怕,我隻是在心裏確認,宋鶴雪,你確定要這麽做嗎?
因為,有些事要麽不開始,一旦開始就再也不能停下來。
而結論是肯定的,是的,我要那麽做!
當我抬起頭來時,小圓正詫異地看著我。
她盯著我的眼睛,問道:“鶴雪,你的眼睛怎麽那麽紅?你……沒事吧?”
“沒事啦。”我不想讓她擔心,便逗她,“因為回來的路上沒有買到想吃的烤鴨,氣哭了,所以才……”
她輕易便相信了我,笑著從書包裏拿出一盒小小的蛋糕:“嗯,你最愛吃的。”
我接過蛋糕,鼻子突然有點兒酸,卻仍然嘴硬地假裝埋怨她:“幹嗎總給我吃這種很容易發胖的東西?哼,你就是想讓我永遠是個胖子。”
“不是的!”小圓急得聲音裏都有了哭腔,“不是的,鶴雪,我就是覺得這是你最喜歡吃的……”
我忘了,膽小又敏感的小圓是很容易將我的玩笑當真的。
“我開玩笑的。”我連忙大口吃著蛋糕表示自己很喜歡她的禮物,同時轉移話題,“快說說,你都打聽到了什麽?”
“嗯,這就是炳輝學校現在的校花,連夢莎。”小圓將一張打印的照片遞給我。
照片上的女孩子有一張美豔不可方物的臉,但那張臉上有一雙清澈純真的眸子。美豔臉孔,清澈眼眸,這兩樣完全不搭調的東西,組合在她身上卻那麽和諧,而她臉上綻放出的笑容仿佛能照亮別人的眼睛。
我想起有人曾經說過的一句話——十裏春風不如你。
如果非要用一句話來形容照片上的這個女孩,那便隻能是這一句了。
“特別得讓人一眼就能記住的女生呢。”我將照片對著燈光,仔仔細細地看,“可是為什麽我來炳輝學校之後從來沒在校園裏見過她?”
“因為這段時間她正在備戰國際奧林匹克數學競賽,所以除了上課,基本不會出現在校園裏。”
“哦,原來又是個‘學霸’。”這倒讓我有點兒意外,“性格呢?看照片是個很好相處的人。”
“才沒有。”小圓小聲嘟囔,“她外表看起來純良無害,實際上,校花該有的壞脾氣全都有,囂張、狂妄、不可一世。不過,人長得漂亮,家境好,又是‘學霸’,有點兒脾氣也是正常的吧。”
“是嗎?”我笑了,“如果真像你說的那樣,那倒好辦了。”
“你要幹什麽?”小圓揪著衣服下擺看著我,突然緊張起來,“鶴雪,你千萬別得罪連夢莎,真的。雖然她表麵看起來整天笑眯眯的,但是大家都怕她呢,背地裏,大家都叫她‘女王陛下’。”
“誰說我要得罪她啦?”我笑道,“我隻是想跟她做朋友啊。你知道的,如果有個校花朋友,應該就不會被人嘲笑啦。”
“做……朋友?”小圓一臉的難以置信,“可是……她應該……不會……”
我朝她眨眼:“放心啦,我自有辦法。”
“可是……”小圓仍有些顧慮。
我伸手拍拍她的肩膀安慰她,順勢從她手中的資料裏抽出另一張照片。
前一刻還目光暗淡的小圓,在看到我手裏照片上的人那一瞬間眼睛突然亮起來。
她指著照片上的人說:“嗯,這就是傳說中連夢莎的男朋友——許韻,C大民商法專業一年級學生。”
照片上的男生背光而立,金色的光芒照在他的頭頂,夢幻又神秘,黑色風衣的領子高高豎著,擋住了他大半張臉,隻露出一雙漆黑深邃的眼睛,可是單這一雙眼睛便可攝魂奪魄。
我饒有興致地盯著照片上的人:“為什麽說是傳說中的男朋友?”
“因為連夢莎從來沒承認過啊。”小圓輕歎一口氣,滿臉羨慕,“其實很般配呢。”
“不承認?為什麽不承認?連夢莎不喜歡許韻?”我追根究底。
“當然不是啦。”小圓少有地激動起來,“許韻那樣的男生誰會不喜歡呢?據說因為兩家是世交,許韻雖然沒有拒絕過,但是也從來沒有主動承認過是連夢莎的男朋友,所以……連夢莎應該有點兒賭氣吧!你知道的,身為校花有時候必須要保持校花應有的尊嚴。”
是的,我知道,我太了解那種分明心裏很渴望卻為了那一點點可憐的所謂的尊嚴而假裝毫不在乎的別扭心理了。
我的目光慢慢對上許韻的眸子,嘴角上翹笑起來。
小圓也湊過來,看了看照片上的許韻,又看了看我說:“鶴雪,其實說起來,許韻應該算是你的學長呢!我查了,他也畢業於白沙學校。你沒聽說過他嗎?”
我的指尖慢慢摩挲著照片上那雙深邃的眼睛,笑容自嘴邊慢慢漾開。
聽說過的,當然是聽說過的。
許韻,熟悉的陌生人許韻,就要見麵了呢。
小圓走後,我在**輾轉反側了很久,好不容易迷迷糊糊睡著了,卻又陷入了可怕的夢境。
夢裏我墜入冰冷的河裏,冰涼的水瞬間湧進鼻腔,窒息感隨之而來,我無法呼吸、無法動彈,甚至無法張口呼救,隻能恐懼地等待著死神慢慢逼近。
不知道為什麽,這種恐懼感卻讓我的大腦越來越清晰。我睜開眼睛,自水下往上看去,便看見了那個漂亮女生的倒影。她美麗的麵孔微側著,滿是鄙夷和不屑。
她說:“宋鶴雪,你以為像我這種人真的會和你那種人做朋友嗎?別天真了!你不過就是我的一個小跟班而已。”
她說的一點兒也沒錯。白沙學校高高在上的校花又怎麽會和人人口中的笑料宋鶴雪做朋友呢?
這個世界真是寒冷啊。
夢裏的我認命地閉上眼睛,任由黑暗侵襲而來。可是,這一切終究沒有那麽容易結束。我從夢中驚醒過來,渾身黏膩,才發現這不過是我眾多噩夢中的一個而已。
我拿出枕頭下的手機,時間剛好是淩晨三點。我再也睡不著,夢遊一般從**爬起來,習慣性地赤著腳來到書桌前,打開抽屜,拿出最裏麵的那個日記本。
無數個從夢魘中驚醒,惶恐不安的夜晚,唯一能讓我心緒平靜的事,便是一遍一遍地讀這本日記。
翻開日記本的封麵,映入眼簾的是再熟悉不過的幾個大字——宋鶴雪2013年2月於白沙學校。
我用手摩挲著紙張,閉眼默念那一段早已爛熟於心的題記——
聽說,有一種星星是不能自己發光的,隻能借助反射太陽的光芒才能在漆黑的夜裏表明自己的存在。如果說,我是那種卑微的星星,那麽無疑你便是我的世界裏太陽一般的存在。謝謝你,羲和,謝謝你願意和我做朋友,讓我知道這個世界並非如我想象中的那麽寒冷。
——宋鶴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