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枝看著端坐在椅子上的裴淵,下意識地問道:“要去哪裏?殿下明日不上朝了嗎?”

裴淵笑著應道:“這梨花春是使美人醉,怎麽一覺醒來竟然糊塗了幾分。”

梨花春?

刹那間,在明月樓醉酒後失態的記憶瞬間充滿了她的腦海。

她竟然還扯著裴淵,又哭又鬧,甚至還讓他當自家的贅婿。

想到此處,明枝的身子一抖,餘光悄悄瞟著內室中的男人,正巧撞上了他揶揄的眼神。

瞬間臉色變得爆紅,宛若小鼠一般把自己埋在了被中。

裴淵見狀,無奈地搖了搖頭說道:“莫要再害羞了,你還去不去威武將軍府了?”

明枝聽到此話,猛然從床榻上坐起,著急地穿上繡鞋,就連發髻也是隨意地輕挽了一個簡單的款式。

“妾準備好了,殿下我們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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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是夜色降臨,但城南的中欒街仍是一片燈火闌珊,星星點點的燈籠照亮了這片街道。

而緊挨著中欒街的威武將軍府仿若被黑色的幕布遮蓋著一般,已然早早地熄滅了燈光。

明枝扯了扯身上的衣衫,小聲說道:“殿下,我們這算不算賊?”

這黑色的衣衫實在是太過醜陋,但更重要的是,這顆樹真的好高。

想到此處,她緊緊地環抱著樹幹,腿腳都在止不住的顫抖。

她甚至都不敢向下看,而身旁的裴淵卻是環臂站在樹枝上,一副鎮定自若的樣子。

“噓。”

裴淵仿若尋到了他們的去處,橫抱起明枝便朝著一處荒蕪的院落中行去。

雖是秋日,但此處的落葉已然鋪滿了整座院落,甚至都沒人來清掃。

而在院落中的一處棗樹下,還有著一個新修的秋千。

難不成這威武將軍已然有了妻女?

明枝的心中滿是忐忑,她求助似地看著裴淵,話還未從口中說出。

砰——

一股巨大的掌風從屋舍的內部猛地推開了房門。

裴淵攬起明枝,側身點地躲開了掌風所產生的漣漪。

“何等宵小,竟然敢來此處。”

明枝心虛地看著裴淵,她白日隻聽他說晚上自有法子進去,卻沒想到是當這不速之客。

要是被抓住,明日他們會不會就被押到官府?

好丟人。

忽然裴淵溫熱地氣息傳到了明枝的耳旁,輕推著明枝,他低聲說道:“去吧,他不會對你怎樣的。”

若是他沒猜錯,此處便是舒暖兒曾經的住處,雕刻著四季百花的木窗,還有那垂花門都是一副祥瑞之兆。

盡管年久失修,但仍能從中看到了舒將軍對愛女的殷切祝福。

而明枝卻不知曉此事,被推至門前,她緊張地扯著衣角,磕磕巴巴說道:“那個,我,你。”

一向話多的明枝卻不知說些什麽,摩挲著袖口的物什。

她張嘴欲說些什麽,但又咽回了肚中。

心中卻是滿是焦慮和悲傷,不論如何介紹可能都會被李汝趕出門去。

隨後明枝側目看向了裴淵,就那一瞬仿佛堅定了她心中的勇氣。

環顧四周無人後,她深吸一口氣,端莊地行著世家貴女的禮儀說道:“前英國公慕千盛的嫡孫女,慕明枝求見李將軍。”

聽到此話的裴淵瞳孔一縮,他沒有想到明枝為了求見李汝竟然會暴露自己“罪臣之女”的身份。

更沒想到的是,她竟然會毫無顧忌地也告訴了自己。

裴淵一愣後,便又恢複了平日溫和的假象。

此事,忽然一道彈響使得正房中的燈火都亮了起來,隻聽裏麵那人硬氣地說道:“慕千盛的孫女來見我作甚?白日的那張花箋是你送來的?”

明枝應道:“是,她臨終之間還有話要對您說。”

屋內瞬間便陷入了寂靜,在明枝以為又要被趕走時,便聽李汝的聲音仿若更疲憊了些:“進來吧。”

李汝明明還不到不惑之年,頭上的青絲已然白了一半,就連額角也有著一道深至眉骨的傷疤。

盡管英雄遲暮,但他猛得抬眼看向明枝,她的後背竟生了幾分寒意。

隨後他不屑地看著裴淵說道:“三殿下為了見我一麵,也不必這般大費周折,你們走吧。”

明枝卻瞪大了雙眼,焦急地說道:“不不不,是我要隨著殿下來尋你的。我五歲進宮後,便被舒姨母養在宮中。”

而裴淵仿若真的就像明枝說的那般,他款款行禮後應道:“那我就不打擾兩位了。”

深諳朝堂險惡的李汝自是知道裴淵心底的陰險,但他麵前的這個姑娘卻是被他的假象欺騙了。

在屋內隻剩下他們二人時,李汝的聲音便溫和了幾分:“小丫頭,三殿下與你是什麽關係。”

“我是他的妾。”

李汝聽完後,臉色一沉憤恨地把茶盞摔落在地上。

這朝中眾人重文輕武,因著那皇帝老兒心底的一番忌憚就要把武將趕盡殺絕。

若是英國公府還在,所謂一家有女百家求,不是高門望族的媳婦,便是那朝中新貴的當家主母。

何至於此,何至於此啊!

他抬眼看著明枝怯生生地看著他,心底的怒火便熄了幾分,語氣也稍微溫和了些,淡漠地說道:“她進宮那年,給我遞了書信,說要與舒家斷絕關係。我曾在歸朝後,還潛入雲翠宮悄悄看過她一次,她卻緊閉房門,不願見我一麵。”

縱使是拚上舒家滿門的榮耀也要讓她從宮中出來,但舒暖兒卻不願。

每每想到此處他便心痛不已,他自是知道舒暖兒不願連累舒家,但舒家已然就隻剩他們兩人了。

在她進宮沒多久後,他的義父舒山將軍便死在了西南邊陲的戰場上。

明枝看著李汝雖然嘴上說著不在乎的樣子,修長的手指卻緊緊地攥著椅子上的雕花。

她從懷中取出一個藍色的布包,小聲說道:“雖然她沒說要給您,但我覺得應該是給您的。”

李汝脾氣一向急躁,但他從明枝手中接過布包的時候,卻帶了幾分猶豫。

布包打開,裏麵赫然放著一件繡著龍鳳呈祥的正紅色蓋頭和一對牛皮縫製的護腕。

他顫顫巍巍地拿起那個小牛皮的護腕,上麵儼然還刻著他們之間的約定的小符號。

若不是明枝的口音隨了她一貫是那江南吳儂軟語的語調,他定是不信這個布包的東西。

而那個紅色的蓋頭卻是分外的晃眼,李汝感覺自己的眼裏分外酸澀。

此時他的聲音已然不複剛開始的強硬,如今卻帶了一絲哽咽:“我記得她是不會繡這些的。”

“因為姨姨在這宮中總要打發時間啊。”

明枝仍然記得她那時眼裏滿是悲傷,幼時的她卻隻是羨慕既會武功又會刺繡的姨母。

如今回憶起來卻滿是哀痛。

而聽她講述完的李汝剛毅的臉頰上滑過幾滴淚水,倏然間,他筆挺的肩背似是彎了幾分。

伴隨著幾分痛徹心扉的嗚咽,他的嘴角便滲出了幾分鮮血。

明枝見狀慌張地拿起手中的錦帕:“您,您沒事吧?”

“無事,可以給我細細講講她的事情嗎?”

明枝曾經以為這個紅色的蓋頭是贈與她新婚時的禮物。

因著每日思慮過重,鬱結於心,舒姨母在繡這個紅色錦帕的時候身子便愈發的不行了。

就在繡完之後,便陷入了昏迷,久久都未能蘇醒。

直到冬至那日。

京城冷冽的寒風夾雜著漫天鵝毛的大雪,舒暖兒醒來了。

她的臉頰已然凹陷了下去,但眼睛卻是分外明亮,她衝著貼身侍女雲挽說道:“把我的帕子拿來。”

明枝自是知曉她已然到了彌留之際,捂著嘴唇不敢讓自己發出任何的聲音,淚水卻順著臉頰不停地在往下流。

舒暖兒見狀,努力地勾起嘴角安撫道:“枝枝莫哭,過不了幾日我便要去尋我爹娘了,還有你娘也等了我許久。”

明枝隻得嗚咽地點著頭。

舒暖兒蒼白到毫無血色的手指,緊緊地攥著那個鮮紅的錦帕,似是想說些什麽,但又咽了回去。

“罷了,本來是打算隨我入土,我這一生終究是沒有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這個留著也無用了,燒毀吧。”

隨後她久久地注視著西南方向的天空,輕聲說道:“那人的心思一向重,隻怕待我死後,他仍未娶妻,枝枝你若見著他,便讓他放下吧。”

舒暖兒的神智似乎越發的不清晰,她的嘴裏又開始呢喃道:“你什麽時候回來,我等著你來娶我。”

隨後在葬禮上,明枝偷偷藏下了那個喜帕,她覺得那人應該知道舒姨母在宮中的故事。

明枝的話已經講完了,但李汝卻深陷在回憶裏無法自拔。

那是他最後一次見舒暖兒,彼時春日的微風夾雜著細碎的微雨。

兩人的情意卻久久都未能宣之於口,結果卻等來了西南蠻夷攻打邊陲的消息,

因著威武將軍府一向管理嚴苛,兩人隔著一扇垂花門訴說著少年少女的情意。

舒暖兒一向大膽,但是此時卻是分外羞澀,她鼓起勇氣,湊在門前,小聲說道:“你什麽時候回來,我等著你來娶我。”

愣頭青一般的他還沒能回話,裏麵的姑娘便羞怯地拎著裙子跑開了。

李汝沒有想到這句話竟然是她臨終的最後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