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沉淵
官差以走失盜賊為名搜檢聶無憂住處,因聶無憂此次便裝來青龍鎮,未領銜使者身份,不可避免就被盤問一番。淩晨他去客棧與謝開言告別,謝族留守子弟告知已出海,他便交代幾句,匆匆離開鎮口。
葉潛卻等在了歸途之上,左手持蝕陽,衣襟飛揚如雪。人不說話,殺氣濃鬱。
聶無憂抽出東華古劍,對著前方冷冷說道:“果然是你做了手腳。”
此刻,他完全明白過來。葉潛定是指使官兵先驚擾他,迫使他離鎮出走,然後等在路旁暗殺。
傳聞中的潛公子除去計算潮汐,即足不出戶,很難將凶案與他聯係在一起。
葉潛不否認,揚劍直劈過來,卷起的風聲刮得聶無憂一眾人臉頰生寒。與昨日武鬥不同,他的劍氣熾烈如陽,完全罩住了聶無憂周身,絲毫看不出有任何的凝滯。
阿駐惶然,不敢輕易切入戰局。
原來昨日葉潛對謝開言曾有意退讓。
想通這個道理後,阿駐聽到聶無憂冷聲敕令隨眾快走,忙縱馬朝來路馳去,尋求謝開言的支援。
謝開言趕來時,聶無憂已身中五劍,葉潛手中蝕陽如春日蓬勃而出,掄起一道絢麗光影,當頭朝聶無憂罩下。
謝開言來不及細想,抓出袖中常置的菱花短刃,傾注十成功力,激射葉潛後背,意圖引他斷開殺招。誰料葉潛竟是不躲避,生生受了穿胸而過的刃刺,掄劍徑直切向聶無憂。聶無憂咬牙一滾,避開殺招,肩膀仍是中了強烈劍氣,頓時濡濡流出鮮血。
葉潛身影搖晃一下,隨即站穩。
剛剛渡海而回的謝開言穿著濕淋淋的衣衫,掠到葉潛正前,攔住了他的攻勢,道:“我正在翻江倒海捕殺黑魚,替公子續藥引,公子卻在這裏狙殺我朋友,所作為未免涼薄了一些。”
葉潛抬眼說道:“讓開。”
謝開言不回頭說道:“阿駐快帶你家公子走。”
聶無憂背依樹幹,忍痛笑道:“妹子殺了他,和我一起走吧。”連阿駐都能看出的隱秘,他自然也能看得出來:心肺俱冷的葉潛竟然不出手對付謝開言。
謝開言不敢回頭,隻慍怒道:“這都什麽時候了,你還玩笑。”
葉潛看了看她的嗔怒眉眼,突然揚劍一掠,再度撲向無路可退的聶無憂,氣勢凜冽。謝開言看得眼急,合身撲上,堵在了葉潛胸前。一陣清淡而飄渺的衣香停駐在麵頰上,像霧一般涼潤,冷意近在咫尺,使她不自知地閉上了眼睛,以為必死無疑。
葉潛提劍轉身離去。
謝開言回頭看看噝噝滲出血沫仍輕笑不止的聶無憂,點了他的穴位,將他塞進馬車,留下傷藥,吩咐阿駐帶著他離去。
前麵的背影走得冷漠又堅定,霧起林間,傷口落下的血水潤在草末葉尖上,一路留下了痕跡。謝開言循著血跡追上去,惶然道:“潛公子,能止下血麽?”
“不準過來。”
葉潛冷冷說完,舉步如常走進青龍鎮,就像每一個等海盜再來的清晨。掌中帶傷,衣上染血,縱使自己動情也不過如此,他想著,不如索性冰冷到底,隻朝畢生所求的權柄之路走去。
然而,謝開言跟在後,並未舍棄他的身影。
連續三天清晨,謝開言躍進海中,到處搜尋黑魚的蹤跡。海水寬廣,越朝下越冷。她忍住冷意,費力網到一隻碩大的魚,裝入馬車中,淅淅瀝瀝滴著水朝葉府趕去。
拍開葉府的門顯然很困難,她躍上杏花林,輕輕喚著潛公子的名字。果然,無人應。
謝開言毫不氣餒,觀望好地形,囑咐隨行弟子砍來數根粗竹做滑竿,竟然將水箱中的魚滑放到院內荷塘中,驚起噗通一響。
廚娘走出來看,謝開言說明理由。
“姑娘,這隻不是黑魚。”
聽到廚娘這麽說,謝開言有點怔然。她回過身,再趕赴海裏,又抓了一條黑色的大魚。如此反複七次,海底凡是黑色、青黑以及深色的魚都被她撈了回來,荷塘裏再也放置不下,魚兒撲騰撲騰拍著尾,盛在瓷缸與露天花盞盆裏,葉府大院變得熱熱鬧鬧。
謝開言全身上下滴著水,嘴唇凍得烏紫,朝內宅逡巡兩眼,又不見葉潛人影。她舔舔嘴道:“可以了麽?”
廚娘看她抖抖瑟瑟的樣子,抄過一張毯子將她圍住,歎氣道:“姑娘你走吧,大總管早就不滿意你進到院子裏,剛責罵了我一頓。”
謝開言抓住毯子躬身離開。繞到葉潛書房窗前,突然輕輕一躍,扒在牆頭說道:“潛公子,藥引已送到,萬望醫治好手傷。”
葉府粉牆實在太高,她撐過竹子,又趴在牆頭囑咐了一次。
書房桌案側對窗口,葉潛正在讀書,聞所未聞,也不答話。
謝開言扁扁嘴,道:“下午再來看你。”
因受冷過度,午時起,謝開言額頭便發燙,她喝了一碗藥,沐浴後擁被睡過去。再醒來時,記起承諾,連忙趕到葉府牆頭一看,葉潛已經躺在冰水石棺中閉氣受訓。
月朗星稀,草蟲低鳴。
一絲淡淡的月光拂在水麵,照著葉潛冷清的臉。他沉入水底,眉眼皆蕭索,仿似挑染著一點霜雪。可是那冰水,比他的肌膚還要冷澈。
謝開言下海多次,知道冰涼的感覺。看著他一動不動地躺著,她的心底驀地有些發痛。同齡子弟中,即使還艱辛,也沒有像他這樣活著。
“喂,潛公子,時間足夠久了,出來吧。”
靜寂的夜裏回蕩著清亮的聲音,葉府屋簷靜掃花香,如同石棺中沉默的主人。
謝開言趴在牆頭開始說故事,都是幼時母親哄她入睡時講述的奇聞異誌。
“理國北端有礦山,一天電閃雷鳴,裂出一道大峽穀,村民走進去,發現洞穴裝滿金棺,推開石蓋,有翠羽鳥兒飛出。數百隻翠鳥銜著玉石投入央海,堆出伊闕宮殿。”
一隻草跳蟲從牆頭瓦縫中冒出,引得她伸袖去拍,一時站不穩,掉出牆外。她看到水中的葉潛似乎動了動,忙躍上來,又趴在老地方杵著。
“伊闕右邊有座雪山,傳說由仙女所變。仙女為了情郎流下眼淚,淚水變成雪兔,蹦蹦跳跳下山來。山腳住著一隻狐狸,編了一張網,天天坐在樹樁前等著。隻要是兔子滾落下來,他就接著。如果滾落兩隻下來,他就接住兩隻。如果滾落三隻……哎喲……”
謝開言正數著草叢中升起來的螢火蟲,一枚棋子飛過來,打中她的額角,痛得她險些沒扒住。抬頭去看時,窗口正站著衣袍濕透的葉潛,對她冷淡說道:“以後不用來了,於我名聲有損。”
謝開言細細咀嚼一刻話意,艱難地笑了笑:“總算將你引出水外,早些歇息吧,別再折磨自己了。”跳下高牆離去。
翌日清晨,恢複了元氣的謝開言又走到牆外,以各種新奇手法引葉潛出府相見。
“潛公子,出來放風箏吧。”
“潛公子,杏花都謝了,你還要睡到什麽時候?”
葉潛定力如山,隱匿在宅中不露一絲聲息。謝開言喚來隨侍弟子,與他一起砍斷山竹,搭建一長列站架,圍在牆外。
謝開言躍上竹架,輕便站定,說道:“後山開滿梨花,真的不去看看嗎?”探頭逡視,發覺葉潛不在書房。她沿著竹架走到前院牆頭,果然看見一道白衣身影坐在簷下,無言靜對滿院春景,正焚香煮茶。
謝開言盤膝坐下,說道:“你似乎不喜歡花兒,可是我很喜歡。”
葉潛拈起陶壺,斟茶入方杯,拂起清淡香氣。
“我還喜歡雪山上的兔子,它們的聽力很敏銳,比你還厲害。”
葉潛安靜如故。
“我能叫你‘阿潛’嗎?”
葉潛開口道:“不準。”
謝開言笑道:“你總算說話了。”
葉潛再度沉默。
牆外走來修謬,站在竹架之下,冷冷道:“姑娘家整天爬牆叨擾公子,成何體統?”
謝開言卻道:“你家公子活得太辛苦,你就不能勸他看開點嗎?”
修謬冷冷一哼:“成大事者自然要動心忍性,不用你來置喙。”
眼見他的固執,謝開言輕輕歎息。
修謬揚手要劈散竹架,引得謝開言大叫:“阿潛——!”
葉潛聲音及時傳來:“先生住手,攆她走。”
修謬拂袖一揮,道:“聽到了吧?請吧。”
謝開言怏怏離去。
修謬走進院內,對簷下靜坐的葉潛說道:“宮中又傳來消息——阿曼遊說皇帝,皇帝已經鬆了戒心,再過一段時日就將兵權交付公子,請公子萬事謹慎,不可被謝一蠱惑了去。”
葉潛冷淡道:“先生放心。”
“按照皇帝往日的手段,近日內必然會有一紙詔令來折磨公子,公子完全接下,才能打消皇帝的最後一點疑心。”
葉潛淡淡應承。被反複折磨十一年,他早就習慣了。
晚上,葉潛入冰水煉身,牆頭又冒出謝開言。她提著兩架傀儡木人,就著寢居滲出的燈光,在粉牆上演示一出戲劇。
葉潛眼鼻觀心,毫不理會。
謝開言便覺得百無聊賴,開始講故事。她的想法很新奇,總是能將南翎的巫祝舞蹈演練成動人傳說,絮絮叨叨說上半夜。
葉潛見周遭清淨無聲,睜開眼一看,原來她趴在牆頭已睡著,指尖拎著的傀儡人迎風滴溜溜打轉。
葉潛擦淨身,換上幹爽睡袍,再朝窗外看去,已經不見人影。他想了想,繞出牆外,果然看到睡功第一的謝開言溜滑在竹架上,找到合適的姿勢,兀自睡得香甜。
他蓋上毯子就退回寢居,天明一切如故。
再一晚,謝開言帶著特製的花炮來到牆頭。點燃火絨之後,彎曲橫斜的杏花樹上會冒出焰彩,芬芳馥鬱。彩光射盡,枝條上留著一朵一朵花苞,粉藍熒熒,映著月色極是美麗。
隻是整枝花都浸過酒水,才能有這般異彩成效。
當第一朵花炮盛開時,醇厚酒香飄入謝開言鼻端,越積越多,終於令她強撐不住,咕咚一聲栽倒在地。
清晨弟子尋來,將醉得不省人事的謝開言搬回客棧,好生守護了她一天。
葉府自然也安靜了一天。
謝開言第六天趴上牆頭,對著書房裏的葉潛說道:“阿潛,出來玩吧!”沒得到理會,她又嚷著:“鎮尾有戶人家院子裏曬了很多瓶子,你幫我調和一碗釉彩,我去刷上花樣。”
葉潛端坐如故。
謝開言傷感說道:“叔叔又來信催我回去,可是,我舍不得離開這裏。”
葉潛抬頭道:“你應該回去。”
謝開言看著他的眼睛,微微失神。
他再度看書不理會她的軟語糾纏。
謝開言忍不住抓起一粒石子砸他:“你明明知道我喜歡你,為什麽一次次攆我走開?你難道不知道我見你一麵非常不容易,還要這樣冷冰冰對著我?”
葉潛抓起書揮開小石子,冷淡說道:“我待人向來如此。”
謝開言紅著眼睛,跳下竹架,找來石塊花枝等雜物,再躍上來,就著牆頭的瓦片,一鼓作氣朝著葉潛那邊丟去。“我走了別後悔……出不出來……”
修謬聞聲趕到,剛要冷麵喝止,葉潛用冰涼的眼光製止了他。
修謬哼了聲,拂袖離去。
葉潛等謝開言發作完畢,揮袖拂去桌案上充作暗器的雜物,站起身,調製一陶碗釉彩,喚廚娘送出去。
“以後不準來了。”
謝開言果然沒有再來。因為她去了市集販賣花瓶,就擺在陶罐店鋪旁,當場鋪紙作畫,描出陶罐上的各種傳說圖像。店鋪老板伸頭探了探,道:“咦,丫頭的畫兒和王夫人的一樣。”
謝開言忙抬頭問道:“哪個王夫人?”
老板歎氣:“兵部從事王大人的第二任妻子。夫人身子弱,一直咯血,生了二小姐後,光景更是不比從前。夫人見小人生計困難,就畫了些繡像,要我拓在陶罐上,還別說,這生意就漸漸好了起來……”
謝開言抑住心跳,說道:“王夫人現在哪裏?”
“隨王大人上汴陵去了,帶著一兒一女。”
謝開言探問幾句,失魂落魄離開,腳下不知不覺走著,竟然又來到葉府外。
可能是天生的血緣相連,她總覺得陶罐上的圖像過於熟悉,像極了母親講述的那些故事。一問,果然探到了端倪。
母親離開南翎後,竟然已改嫁他人,再生一個女兒,單獨取名為王潼湲。
幼時,母親總是摸著她的頭發,一遍遍講解古書上的字義:“沅有芷兮澧有蘭,思公子兮未敢言。恍忽兮遠望,觀流水兮潺湲。”揚開衫袖,帶著她在燈影下排練巫祝之舞。
母親的笑容和動作極為美麗,是她記憶中的瑰寶。
可是如今,這份珍貴的記憶都要隨著年華逝去,成為她未曾見過麵的妹妹的財富。
春末的雨水下得纏綿,散落竹枝花叢,如雲煙。
謝開言坐在葉府正門簷下,怔忡看著零落的花瓣,雨絲卷上她的鬢發,漸漸滑落臉頰。門扉傳來輕響,一身白衣的葉潛走出,持傘站在她身旁,道:“跟我來。”
他先前走開。
謝開言遊魂一般跟著雪白衣衫走上後山。
沉甸甸的梨花開滿山坡,染晶瑩雨露,如妝粉霞。漫天燦爛的春景之下,布滿殘缺不一的墓塚,有的立著瓦楞,有的疏落扶植荒草,鮮少有完整的墳包。
葉潛收了傘,站在霏霏細雨裏,對謝開言說道:“十一年前,皇帝誅殺葉氏九族,除了我,五百七十條人命全在這裏。”
謝開言的發絲及衫角滴著水。
“皇帝恃惡,不準葉族入土,我將骨灰暗地遷出,再親手埋下,至今,都不能完整寫上碑銘。”
謝開言逐漸回神,看著葉潛不聞喜怒的臉。
葉潛說道:“我和你各要擔負責任,你回謝族去,不準再來找我。”
謝開言突然衝過來抱住了他的腰身,死死不放手。
“阿潛,跟我走吧,忘記這一切。”
葉潛站著不動,說道:“你一直沒有回答,為什麽來找我?”
謝開言在他懷裏搖頭,發絲擦著他的衣襟,染濕了整片胸口,就像代替他們流出了眼淚。
她不敢說,也不能說。
聶無憂喚她盜出紫金軸,再來青龍鎮時已經告訴過她,裏麵分布著南北兩境軍鎮的各項資料。這就預示華朝已經做好了清邊準備。華朝皇帝正在考驗公子沉淵,過後就會交付出首戰軍權。放眼天下,恐怕隻有葉沉淵能統領一切舊派力量,以摧枯拉朽之勢蕩平頑痼,清理過後,南翎或是北理就成為下一個覬覦的目標。
她不敢想象五萬謝族對上五十萬華朝騎兵的局麵,再加上私心,她迫切希望能回避這些戰爭。
葉潛問她為何而來,她回答不出。她喜歡上他,便不能欺騙他,感情裏帶著另一半目的的話讓她說不出口。
葉潛掀開謝開言的身子,執傘先行離開,總是留給她一道淡漠而遙遠的背影。
謝開言坐在樹下,仰頭看著蒙蒙雨絲,一遍遍問自己:該怎麽辦?
傍晚,驛館傳來加急諭令,震動了小半個青龍鎮。
華朝皇帝命葉潛出行雪川,替他尋來珍貴藥引,煉製丹藥。
遙遠的北疆有處天然冰川地帶,終年覆蓋白雪,太過冷清,博得一個名稱,叫做煉淵。
葉潛領了詔令一人上路,舉止應對一如多年前,那時他還是個孩子。
謝開言急切趕來,不顧修謬的阻擋,撲過去,緊緊抱住他的後背,哽咽道:“太傅說你冬天才會去北邊……皇帝為什麽要這樣折磨你……”
“放手。”他冷淡說道,掰開她的手腕。
她再次抓住了他的腰身,一遍遍說著:“跟我走吧,阿潛,哪怕避開幾年也行。”
“我有事情必須完成。”
謝開言悶聲哭泣:“等你完成了一切,就不是阿潛了。”
四周突然極其寂靜,隻聽得見一兩句抽泣聲。
葉潛站了很久,也想了很久,才開口說道:“等你成了我,感受我的痛苦,你就知道除了朝前走,沒有其他的路。”
說完他拉開她的手,閉塞耳目,徑直朝前走去,山道崎嶇且長,重重阻隔天光,他的背影很快融入暗處,在她的淚眼中消失。她並不知道,他還有一句話沒有說出口,那就是:我很喜歡海盜。
修謬走上前,歎息著請她離去。
謝開言抹去淚水,狠狠看著修謬:“看他這樣,你難道不心痛麽?”
修謬淡淡說道:“你不是華朝人,體會不到現在的華朝缺少什麽。再說了,即便你是華朝人,也沒有資格批判公子的事。”拱拱手離開。
謝開言騎著白馬回到烏衣台,昏迷一天一夜,頭腦中不斷回旋著那句話:“你不是華朝人……等你成了我……”
阿照取來巾帕替她吸汗,聽著她的胡言亂語,明白了這個漫長的故事
作者有話要說:特別感謝“閑敲棋子”讀者M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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