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沉淵

葉沉淵提筆蘸了朱砂墨,在兵部章文上批示調兵可行的諭令,對宮中傳送的促婚急件不置一詞。左遷暗自揣摩了一刻,道:“中書舍人仍在殿外等候,不知殿下有何指示。”

“讓他候著。”

等候久了,掌侍進奏的中書舍人自然知道看似急切的婚詔,在太子這裏,實際上不成為問題。宮中不斷擬奏,使門下省同意附署,提議給太子廣置姻親,尤其反對來曆低微的謝開言作太子正妻。老臣在朝務上據理力爭,正是預防日後的國母之位落於謝開言之手。

左遷躊躇道:“各省中都有修謬先生的朋友,以前先生出府,就是約定這些老友去茶樓商議妃位事宜。”

葉沉淵不抬頭道:“我知道。”

經過漫長十年,修謬以太子府總管身份,結交一批心意相投的諫議官員,即使他此刻被下放至大理寺受審,他的一派黨羽仍在堅持他的主張。因此,宮中的急件不是一兩次另送到太子府冷香殿中。

左遷如常侍立一旁。

待細致處理完兵部奏章,葉沉淵才抬頭說:“提一名修謬的親友出來,重賞。”

左遷十分疑慮,隱隱察覺有些不對,殿下應該知道修府慘淡,無任何繼承者。

“稟殿下,先生那一脈中已無子嗣或親人,唯獨對昭容娘娘十分親信。”

葉沉淵飲下一口茶道:“那便等昭容回府後重賞。”

左遷遲疑道:“殿下如此安排,可是為了給先生一個交代?”

葉沉淵避而不答,用諭令宣告了他的決定。“下詔大理寺,命寺卿嚴加審理修謬一案。”

左遷躬身受命,不禁滲出冷汗。在保全太子妃與處置前總管問題上,殿下已經做了選擇。詔令一下,修謬定是重判,群議一旦無首,就像是流水被堵塞源頭,儲妃之爭在一段時間內會平息下來。

殿外,一身官服的中書舍人繞著階前轉來轉去。盡得殿下心意的左遷走出來,施禮說道:“太子妃染病,殿下無心聯姻。請大人回奏內部,擬定軼冊通告各省,待太子妃痊愈後,殿下補辦一場婚典,昭示太子妃正妻之位。”

中書舍人呆立:“這……這……與本台省的提議差太多了吧……”

左遷抬抬手道:“殿下心意已決,請大人即刻動身參辦此事。”

中書舍人長長歎氣,甩袖離去,將諭令通報省部,並著手布置婚禮。諫議大夫群策無首,公推中書令閻正普為代表,預備進行第四次言諫。閻正普是前都尉閻海之父,在連城鎮一役中痛失愛子,從齊昭容處輾轉打聽到凶手正是蒙蔽了心智的謝開言,可想而知他的切齒痛恨之情。

前三番諫議下來,葉沉淵逐步加深處理力度,令尚書省出示籍史,上麵列載了華朝老皇帝十年前親筆朱批的諭示,首肯南翎世族之女謝開言入華朝為平民,婚配白衣王侯葉沉淵。這份典曆一出,引起朝政兩派的爭議。太子嫡係自然以葉沉淵的心意為主,頑固派仍然不承認謝開言的身份。

玉牒被毀,太子妃銀印下落不明,除了十年前的一紙公文,連葉沉淵也不能證明謝開言曾經嫁給他為妻。正因為如此,他才要補辦這次婚禮,為謝開言的身份正名。

謝開言才來太子府一日,並不知道此前的朝政爭鬥,花雙蝶是個有心人,每次陪著她遊玩轉悠時,細細說了葉沉淵的為難之處及儲妃爭論。隻是謝開言無法回應,即使聽到了,也隻轉過蒼白的臉,對花雙蝶歪頭端詳著,繼續神遊太虛。

花雙蝶暗暗歎氣,將這些瑣碎小事按下不表,盡心侍奉著謝開言。

左遷外出置辦所有事宜,回冷香殿通報結果。“閻中書打算主持第四次諫議,聲稱太子妃失了心智,不合儲妃風儀,有損於國體。”

葉沉淵查閱奏章,冷淡道:“不急,等他來。”

既然主君不急,作為家臣的左遷也就放下心。他站了會,又道:“修謬先生曾探查出南翎舊黨隱匿在烏幹湖一帶,不知殿下是否要派兵圍剿?”

葉沉淵抬頭看向左遷:“烏幹湖遠在域外,出了華朝與北理邊境,不宜派兵圍擊。”

左遷小聲道:“我也是這麽想的。”不過仍然需要他循例一問,為謝開言放寬心。轉而想起仆從的報告,他忙說道:“還有一事需向殿下稟告,是有關於三天前抓到的那名欽犯……”

葉沉淵想了想,道:“少源?”

左遷應是。

“怎麽了?”

“少源已經死了,屍骸隨著冰水飄出東角禦溝,雙耳被他本人撕去,吃進了肚裏。”

葉沉淵不禁停筆,說道:“你將少源關進冰庫?”

整個太子府有三處禁地:太子寢宮、冷香殿、東角冰庫。每處都有特定的人進出,處理各項事宜,這在府內是不傳之秘。三天前的梨園會上,葉沉淵下令讓封少卿抓捕少源,隨後被刺殺,全府慌成一片,少源的處決就被滯留了下來。

左遷羞赧道:“我依照殿下處置的前例,想著重大欽犯都是被收押在冰庫,於是就將他提送到那裏。後麵我去了外城盤查行人,搜尋刺客,遺忘了此事。值守兵士不知情,如往常一樣,給裏麵的欽犯送去迷藥飯食,少源吃了,意誌力抵禦不了幻象,發瘋而死。”

葉沉淵聽後片刻不說話。左遷低頭站立,神情很是局促。

良久,葉沉淵才開口問道:“那聶無憂呢?”

左遷極快回答:“聶無憂仍然關押在冰庫內,抵抗力比少源稍強,並未迷失心智。”

“病秧子的骨頭要硬一些。”

左遷點頭,突然看到掠過來一道寒涼的目光,忙侍立一旁,不再附聲。

“不能讓他死了。”

左遷應道:“殿下的意思是指,從今日起,逐次減少迷藥分量?”

“嗯。”

左遷大膽問了問:“難道殿下想放過他?”

葉沉淵拂了拂袖,遣散瑞獸銅爐飄過來的熏香,冷淡道:“賈抱樸新進府,向我討要藥人試丹藥。”他能請動長期遊蕩在外的賈抱樸來府做總管,也是應承了賈抱樸的諸多事宜,比如設廬煉丹、種花釀酒、研習怪病等。賈抱樸不關心是誰充作了藥人,隻關心那人吃了丹藥之後,會突發什麽症狀。

左遷即刻了悟應是。

這時,殿外傳來花雙蝶極惶恐的聲音:“殿下,太子妃受驚。請殿下賜奴婢死罪。”

葉沉淵馬上起身走出殿外,揮袖卷起跪立的花雙蝶,問道:“出了什麽事?”

花雙蝶落後三步,低頭陪著葉沉淵朝雲杏殿暖閣走去,細細說道:“太子妃醉酒入寢,奴婢守在外殿,替太子妃縫製衫裙。等奴婢再進去添香時,發現太子妃已爬出窗欄跌落花草內。奴婢差人去扶太子妃,太子妃推開仆從,搖搖晃晃走向苑外。奴婢心急追了出去,太子妃瞧著像是酒醉未醒,不住繞著水榭轉圈。此時又有兵士抬過一具屍首,麵色慘碧,雙耳隻剩下兩個黑洞,太子妃看了一眼,突然叫了起來,轉身跑向花園,無論怎麽哄都不肯出來。”

葉沉淵加快腳步,雙袖蕩起一陣寒風,掠得花雙蝶顏麵生冷。他沒說什麽,花雙蝶抬頭看看他凜然的背影,咬了下唇,更加小心地候著。

葉沉淵未曾看到少源死狀,終日在太子府遊蕩的謝開言卻真真切切看到了。

少源的雙頰透青,兩眼大睜,似乎是被幻象驚嚇而致死。但他撕去了雙耳,隻留兩個凝結了黑血的耳朵,豁在麵皮上,極為觸目。額前那點相思淚,也滲出一抹紅沁,猶如他說不出口的隱痛:無耳,無雙耳,痛至死……

正因他抵抗不了迷藥,發起瘋來,扯下耳朵吃掉,左遷才將他列為失心瘋一例。謝開言才堪堪掠了一眼,眼皮就猛跳,令她轉身避走花園,無法再麵對他的屍骸。他要訴說什麽,神智比常人愚鈍的她似乎已經懂了。

因為雙耳為聶,重耳也為聶。

聽到通傳的葉沉淵循跡找來,看到謝開言抱住花樹不撤手,軟聲道:“那人喝醉了酒不小心掉進湖裏,你不用怕。”

謝開言扯著花枝輕輕顫抖,沒有應答。

葉沉淵取過仆從手中的鬥篷,替她披上,又說道:“去看看杏花開了沒有,好不好?”

謝開言怔怔道:“酒……”

葉沉淵連忙說道:“還可以放風箏。”

可是謝開言念念不忘第一句話裏讓她感興趣的字眼:“酒。”

“蕩秋千也可以。”

“酒……”

“喜歡看皮影戲嗎?”

“戲……”

葉沉淵摸摸她的頭發,道:“嗯,這次對了,是戲字。”總歸不是酒了。謝開言被他牽著怔怔朝外走,眼神裏透著一股迷茫,他回頭看看她那如燈花逸散的眼光,忍不住笑了笑:“一口酒換你一天的神智,還和以前一樣。”

常在皇宮內行走的太醫已經等候在雲杏殿內,準備替謝開言號脈。他見到葉沉淵也是陪侍一旁,細心查看謝開言的神色,馬上跪了下來,湊近拈住她的手腕。

謝開言的脈象一如既往地混亂,時跳時緩,像是溪水躍入山澗。太醫臉色慎重,斟酌著言辭:“太子妃病情未加深,也未見好轉。微臣開個補血化瘀的方子,想來能紓解太子妃顱內血塊堵塞的症狀,令太子妃早日好轉。”

謝開言的右手被拈住,她就伸出左手扯了扯太醫的官帽。

太醫的話語一度中斷。

葉沉淵抓下謝開言的手,淡然道:“她是受了驚嚇,不是顱內積瘀。”

太醫明顯鬆口氣,說道:“那我給太子妃開點安神助眠的藥方——”

謝開言突又扯扯太醫的胡子,太醫不敢掙脫,就著她的手湊近了臉。

葉沉淵連忙抓下她的左手,低聲道:“別亂動。”

謝開言的右手一旦沒看住,掙脫開來,就薅上太醫官服上的扣絆,一拉,讓太醫失了半邊肩衣,也呆滯了半邊臉。

葉沉淵托住太醫手臂請他起身,喚人置辦馬車送他出府,安撫了一句。

偌大雲杏殿隻剩下兩人。

葉沉淵坐定,將謝開言抱在懷裏,見她仍然有些掙紮,**起她的手臂握緊,讓她動彈不得。“不喜歡那個大夫?”他慢慢問了一句,她沒有反應,隻踢著裙子吐出一字:“戲……”

“皮影戲?”

“戲……”

“那叫聲夫君。”

“戲。”

“叫夫君。”

謝開言安靜了下來,半閉眼睛,似乎要睡著。葉沉淵抱著她不動,她呆愣一會,終於念道:“父君。”

葉沉淵啃了下她的臉頰,揚聲道:“來人,好生陪著她去趟戲館。”

太子府裏沒有置辦戲班,一是因為人多口雜,擾了清淨。二是因為謝開言愛神遊於外,即使請進來,她也會推開一切,直愣愣朝著街市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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