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沉淵 45禮待 名 3G 網首發
卓府南邊設有書房,內熏花香,用素淡竹簾遮光,四處落得清雅整潔。卓王孫居上座,背向水墨屏風,阻隔八寶架上傳來的柔和珠光。謝開言坐在另一側,與卓王孫遙遙相對,中間隔著兩丈長遠的紅木桌案。
她始終正身端坐,雙眼輕垂,模樣既恭謙又沉靜。
卓王孫靜靜地看著她,看得有些久了,才開口問道:“你想學習什麽?”
謝開言自幼便有名士鴻儒教導課業,所涉頗多,即使遺忘了十年光陰,沉厚底蘊亦能讓她立足於華朝前列。但她聽聞過卓王孫的學識及聲名,想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便有意藏拙。
“丹青,書法,音律。”
這三項是謝開言幼時的必修課業,其中不乏高深知識,隻是拘囿於南翎一隅,使她無法領略到天下之法、大方之家的精奧。
卓王孫應允,當即在素箋上寫下雪花宣、小鬆香等紙墨硯具,喚人外出快馬采辦。謝開言深知名士講究所用物品的優劣差別,就沒有自帶紙硯,恐怕唐突了卓王孫,引得他人笑話。
書房內熏香渺渺,采光適宜,不時滑入兩聲稚嫩鳥叫,充盈著室內的寂靜。
桌案前的兩人靜坐無言,沉寂一刻,卓王孫首先開口問道:“可用過早膳?”
“嗯。”
“口渴嗎?”
謝開言搖頭。
卓王孫瞧了瞧她安然靜坐的模樣,又道:“除去書法丹青音律三物,是否還有其他想知道的內容?”
謝開言認真想了想,說道:“素聞華朝恪守禮法,敢問公子,何為‘禮’?”
“輔國之義理。”
這種解釋絕對與謝開言熟識的書本教義不同,她不禁抬起了眼睛,直接看著卓王孫說道:“請公子指點一二。”
卓王孫答道:“法從禮入,明刑弼教,是以法先行,禮居後。國家司刑法,推行禮、義,才能長盛久安。”
謝開言聽到卓王孫將刑律放在禮法之前,認真忖度他的心意。她推想,卓王孫既然得到葉沉淵的青睞,以特使身份巡查北疆,其行事風格必然與葉沉淵一體同化。不久之後,葉沉淵登基為華朝新帝,治國之策大約與這類似,或許她能從卓王孫身上了解到一些不為人知的內情。
轉念想到“葉沉淵”這個名字,她下意識地按了按左胸口下側,見無痛楚,便放鬆下來。
“太子殿下也是這種想法嗎?”
卓王孫半晌沒有回答。謝開言心奇,抬頭去看,才發現卓王孫正仔細看著她的麵容,長眉微皺,眸子裏斂著墨玉光華,似是不滿意她的問話。
謝開言靜靜看他,等他開口。
卓王孫冷淡了語氣,說道:“殿下是誰?”
謝開言道:“不可妄議殿下名姓。”
卓王孫又道:“既然你喚他為殿下,即是承認他的儲君身份,那麽同理不可妄議朝政。”
謝開言欠了欠身,忙道:“是我僭越了。”
對禮不對人是她的道義,然而她沒想到卓王孫的內心並不是像現在一樣,看起來那麽冷淡。她揣度不了他的想法,見他眉眼索然,似乎有些不懌,立即起身說道:“不敢打擾公子清思,我先行告退。”
“坐下。”許久未開口的卓王孫說話了。
謝開言在他的雙眸注視之下,無奈坐下。
卓王孫默然一刻,說道:“日後要來我這府院學習,必須不提‘殿下’二字。”
謝開言無意探究緣由,隻要能穩住卓王孫,她都願意答應。
“好。”
花雙蝶捧來溫熱花茶,殷勤勸著謝開言喝下。謝開言喝了幾口,身體變得暖和了,在桌案下暗暗動了動手指,意態輕鬆了不少。
卓王孫發覺她的目光越過他的身形,看向珠光玉色的屏風後,不動聲色地說道:“華朝禮法多用於日常百姓生活之中。”
謝開言收回眼光,順意說道:“哦?願聞其詳。”
“初次拜訪,幼對長行禮,卑對尊行禮,下對上行禮,賓對主行禮,稱為見麵禮。除此,還有更高道義的禮節,用以表示尊敬。”
謝開言暗想,見麵禮的“低級”道理她是懂的,就是不知道卓王孫所說的更高道義是個什麽意思。
卓王孫將她的疑慮看在眼裏,緩緩說道:“但凡賓主見麵,必然贈送禮物,以示尊重對方。”那麽可以預見的就是,禮物越貴重,越能表示贈送者的敬意。
謝開言有點詫異,隻是不在麵色上顯示出來。
卓王孫目視一旁侍立的花雙蝶,花雙蝶自送來茶水後,察言觀色,就沒有離開過室內。她急步走到屏風後,捧出一個雕花案盤,上麵覆蓋著一層緞布,也不能遮掩盤中物的寶氣瑞光。
紅緞揭開後,一尊栩栩如生的兔偶靜臥絲絨禮盒內,通身玉質清透,散發異彩。
謝開言仍是端坐如斯,眼神卻被牽引了開去,瞟了一下玉兔單尊。她知道這隻兔子的來曆,也知道它價值連城,名義上,卓王孫就是為了這對貢品來到連城鎮,向馬場主討要被劫的彩禮。
“這對兔尊已是我的賞賜,現送你一隻。”卓王孫看著謝開言說道。
謝開言忙拒絕:“禮物過於貴重,不能取。”
卓王孫淡淡說道:“不是白送你,不用擔心。”
“……”
“禮尚往來,你須回贈。”
謝開言微微垂首,沉默以對。
卓王孫又道:“這是華朝禮儀。”
謝開言微汗。她雖然坐著沒動,但在內心考慮過回絕卓王孫的後果。同時,她也搜刮過自己記憶中的角角落落,再次肯定隨身沒有攜帶任何貴重之物能做“見麵禮”,送給卓王孫。
卓王孫似乎看出了她的意圖,隻是說道:“取隨身喜歡的物品即可。”
花雙蝶捧著兔尊笑吟吟站在一旁,看著她的臉色變幻。
謝開言抬頭道:“玉兔貢品過於珍貴,的確不能接受。”
花雙蝶抿嘴一笑,道:“先前那隻糯米兔子也是理國貢品,聖上賞賜給了卓府,公子又托我轉贈給謝姑娘,謝姑娘還不是收得好好的,當個寶一樣?”
謝開言忙道:“花老板當時並未說明兔子來曆,不知者不怪。”
花雙蝶始終笑著,說道:“謝姑娘既然來公子這裏學習課業,就是公子的貴客。貴客配貴禮,理應如此。謝姑娘要是再推辭,惹得公子不快,餘下的教習就難以進行,還望謝姑娘三思。”
言至於此,謝開言被主仆二人徹底擊潰警防心理,不著痕跡地歎了口氣:“好吧。”
卓王孫一直看著她,她醒悟過來,起身摸了摸隨行斜掛的布褡,捏到墨盒,想了想放下。再在袖罩裏摸索片刻,手指越過手帕、小彈弓、碎銀,掏了許久,隻能掏出一朵殷紅的海棠花。
“哪裏來的?”卓王孫問道。
狐狸頭上掉下來的,她撿到了,但她不能說。
海棠花瓣凋零了兩片,妝顏尚是嬌麗。隻是殘花不能送名士,何況對方還是個世族公子。要獲得他的首肯,必須出新意,送些高雅禮品才能入他法眼。
謝開言要求告退,好在卓王孫沒有為難她,直接喚花雙蝶送她出府了。
送什麽見麵禮才是正確的?
謝開言帶著這個疑問回到小木屋,結束了第一天的課業。
簡陋木桌上孤零零地站著她親手縫製的布包兔子,取代了糯米團子的位置。她將玉兔尊放在布包旁邊,看著它們倆,有些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