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沉淵 24相認 名 3G 網首發
銀月無聲,傾灑沙漠。謝開言放眼望去,起伏山丘如同罩上一層寒煙。北疆風光不同南翎的溫婉,骨子裏粗獷到了極致,像是關外牧馬的漢子。
她掏出短笛,稍稍注入內力,吹奏了一遍《安魂曲》。蒼涼尾音落下之時,還帶來一道沙沙的腳步聲。
謝開言預先服下玉露丸,站在樹旁,麵朝來人微微一笑:“蓋將軍。”
來者正是對外沉默寡言的蓋大,十年前他還有另外一個身份,南翎國金吾將軍蓋行遠。
蓋大麵容全毀,內心的震撼隻能從眼色中流淌出來。他凝目對著謝開言,說道:“我變成這樣,你竟然還認得。”
夜風拂起謝開言衣襟,她斂好袖罩,細細望著他的臉,明朗的目光如同清泉,無形中滌蕩了他的心塵。這樣不回避地瞧著他,已經不是一次了,他突然明白,她看待他,一如十年之前。
“大皇子奉上侍華詔令那晚,南翎多降臣,少男兒。宴席上大家粉飾太平,喝得沉醉。謝飛叔叔令我演奏這曲安魂,我站在熱鬧的人聲處盡心盡力吹響笛子,覺得自己像個傻瓜。大家唱著笑著,慶賀有資格匍匐在華朝腳下,隻有將軍推開桌案憤而離席,讓我知道我們南翎終究還有男子漢。從那個時候起,我就深深記住了將軍的名字。”
蓋大長歎一聲,眼簾垂下,遮住了雙目中的微光。“可是你的謝族,我的家國都滅亡了,再說這些又有何用。”
謝開言眺望遠方,沉思半晌,才開口說道:“華朝土地上隻要還有最後一個謝族人,南翎就不會亡國。”
蓋大沉默,她再問:“將軍可認為我這是無稽之談?”
蓋大佇立片刻,淡淡說道:“不是我要忤逆謝姑娘的意思,隻是這普天之下莫非華朝疆土,普天之民莫非華朝奴隸。南翎子民早就融入華朝,泯滅了南歸的希望。”
謝開言反問:“倘若南翎子民盡是融入華朝,那這塊小小的北疆地盤,為什麽流連了這麽多不願歸順華朝的人?他們在等什麽?他們在希望什麽?難道是自由嗎?”
蓋大再度沉默,站立的姿勢如同一座遠山,既魁梧又冷淡。
謝開言與他一起並肩遠眺,沙丘銀霜上掠過一隻大雁的影子。她看著灰雁飛走,說道:“將軍武功蓋世,十六歲起義兵討伐賊寇,一路追擊千裏,築壇祭天以還,英雄膽氣震鑠古今。在我看來,將軍無論經過多少時年,依然帶有一股磨損不了的豪氣。既然豪氣猶在,將軍為什麽不解開束縛,立誌做出一番事業呢?”
蓋大順著謝開言指向看去,一隻黑鷹振翅飛向峽穀,再也不見盤旋的身影。禽獸如此果決,獵人怎能彷徨。蓋大悄悄握起雙拳,謝開言說道:“蓋將軍,我需要你的勇氣。隻要你把‘勇氣’二字奉獻給我,我就有辦法重振勢力。”
勇氣二字鼓舞人心,但談何容易。
蓋大看著謝開言遠去的背影,兩隻鐵缽似的拳頭緊了又鬆,鬆了又緊。最後他一拳擊上矮樹,將樹身與根係震得兩相分離。銀月無聲罩落肩頭,像是垂憐的母親。他荷荷地低叫著,向著廣垠的沙漠深處衝去。十年了,已經整整十年了,沒有人會認為他還有膽略與勇氣,除了那個堅定不變的謝開言。
他本是世代忠良之後,襲父爵出任金吾將軍。謝族主內,他帶領武將在外征戰,立下赫赫戰功。謝族衰亡分崩離析,他趕回皇廷固守內宮,侍奉國君盡職盡力。才過了半年,國君聽信宮中美人讒言,下令將他的父親斬首,迫使他帶著幼弟連夜出逃。出邊關時,正逢國君張榜搜查“蓋氏餘孽”,苦於沒有通牒文書,他忍痛將自己麵容燙傷,刺傷自己的咽喉,化妝逃了出去。南翎國隨後滅亡,他在馬場苟延殘喘地活了下來,每次祭拜南方時,必定痛不欲生。隻要有南遷子民奔赴北疆,他從來不問來人出身,都會勸告大當家收留下來。漸漸地,馬場悄然生成以他為首的南派勢力,大家都在觀望著,等著他發出指令順從還是暴動,全憑他的一句話。
可是義字當頭,他沒法越過馬一紫的救援之恩,隨謝開言光明正大地奔向自由天地。謝開言離去時,神色沒有絲毫不懌,似乎對他動蕩不定的內心,她比他看得更加透徹。
第二天天明,謝開言站在沙丘下,一直打量著落地休憩的大雁。她在石院山頂曾聽聞過秋蟲之唱,喁喁低鳴,似乎在說盡了物華將盡的寂寥感。初次來到關外,鴻雁布陣南征開闊大氣,精神勢頭令她振奮不已。
她悄悄走近,伸手摸向頭雁翅膀上的斑紋,棲息的雁陣興起一絲**,頭雁警覺,回過頭來啄向她的手腕,她連忙跑到幾丈遠外站定。
蓋飛走過來,笑得上氣不接下氣。“這是大哥訓練的灰雁,冬天就會飛向南方。”
謝開言垂眸,忖度蓋大意圖。
蓋飛嗤笑:“別看大哥像個悶葫蘆,他心裏其實都明亮著。他放開這批雁,帶消息回南方,暗中可以聯絡到很多散落在華朝裏的南翎人。前幾天他還對我說過,咱們的二皇子被葉沉淵抓住了,丟在清倌館裏,等著三個月後翻牌。”
謝開言隻覺咽喉沙啞,運了運聲,道:“蓋氏與我皆是南翎舊民,皇子有難,我們當施以援手。”
蓋飛擺擺手,滿不在乎譏笑:“別提那個了,我不認識什麽皇子。就是我哥,也縮著手腳躲在馬場裏,好好地盤成一個烏龜殼。”
謝開言見他瞪著圓溜溜的兩粒眼珠,飛揚著少年郎特有的跋扈模樣,忍不住笑了笑:“你如此形容兄長,該打板子。”她的笑容滲透不出唇角,肌膚如同瓷玉,襯得質地有些僵硬。蓋飛突然上前兩步,將她的臉頰扯了扯,拉出一絲笑紋來。“這樣好看多了。”
謝開言並未避開。
“大膽!”遠方傳來蓋大驚喝的聲音。蓋飛撇了撇嘴角,在蓋大訓斥下,躬身向謝開言賠禮。謝開言虛抬衣袖,托起蓋飛下拜的身子,道:“小飛笑話兄長隱忍於世,不知蓋大哥有什麽解釋?”
蓋大沉默一刻,才歎道:“他時常譏笑我隱忍苟活,卻不知現今這世道的艱辛。先不說馬場主待我有知遇之恩,就是這十年來我隱姓埋名,逃脫華朝勢力的追捕,也是極為艱難的事情。”
謝開言問:“難道葉沉淵在搜查你的下落?”
蓋大回道:“國破那日,南翎眾多將士自刎於高台,追隨國君英魂而逝。葉沉淵放大夫及文人出城,卻一一清點武將之名,凡有不降者立即斬殺。聽南歸流民傳說,他特意尋找了文太傅及我,所以我猜測,他大概對我們兩人起了殺心。”
謝開言閉上眼睛,兀自站立良久。一片混亂思緒中,卓王孫清冷的語聲驀地從記憶中浮起,清晰地衝刷她的頭腦。“南翎國破,但多謀士,前謝族族長流亡在外、前金吾將軍連夜出關、前太子太傅隱居市林,這些都是殿下必須提防之人……”
原來,在山頂石屋旁,卓王孫早就提醒過她南翎舊臣的處境,無論他是何居心,葉沉淵對上述三人的忌憚是少不了的。今天蓋大再次提起,也說明了蓋大實在是有必要謹慎做人的道理。
謝開言暗暗吐納氣息,平複心潮波動。
蓋飛聽聞兄長說起慘痛往事,一時也靜默下來。
三人圍聚一起,謝開言首開岑寂,說道:“依照時間來推算,卓王孫快到連城鎮了,蓋大哥在此人麵前需低調行事,因為他是葉沉淵的特使。”
既然她能找到這個地方來,據她推斷,那麽武力心智不低於她的卓王孫自然也會找到這裏。
蓋飛叫:“卓王孫怎麽又要來?”
蓋大盯了他一眼,道:“你搶了使臣的彩禮,難道還要他空手回去交差?”
蓋飛踢飛腳邊石子,撅起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