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沉淵
歲月如水,悠悠滑過兩載。
謝開言蟄居的令羽村曾遭遇過土佐幕府的五次攻擊,所耐島石迷離、村落隱蔽,幕府武士上得山來,胡亂搜尋一番,用石炮火箭炸開了幾座藏糧洞穴,再也沒有對謝族人造成更大的損害。
謝七帶著眾弟子加強防守,四月末,藤原家派出使者登島。
藤原悟池消瘦極多,手持畫卷向謝開言討教對策。他徐徐展開她所作的薩摩郡至京都長卷,和聲道:“這幅畫描摹出本國諸多州島民生,越到海邊,越顯艱難。其實在三年前的畫作中,老師已提醒過我,幕府據城養兵,勢必會危害皇廷及子民。我將畫卷送給皇上看了,皇上隻是讚歎老師的氣度,沒有囑咐其他之事。直到今日……”他頓了頓,抬眼看著端坐不動的謝開言,苦笑道,“幕府勢大,迫得皇上下令,要我藤原家族解決此事。”
謝開言替藤原斟了一盞茶,道:“公子今日前來,是什麽目的,請直說。”
藤原拜禮道:“我知老師族人本領大,想請動你們助我破敵。”
謝開言看了一眼旁坐的謝七,謝七立刻接話道:“我等漁民隱居在深山之中,不想過問外事,請公子諒解。”
藤原長拜苦勸。
謝開言冷顏問道:“依公子之意,我族還需為前鋒軍,替藤原家兵開道?”
“是的。”藤原微微低頭,誠懇說道,“隻要破除了幕府勢力,皇上可應承謝族任意一事。”
當晚,謝七召集全族人進行商議,謝開言不作任何指示。最終,他們統一了意見,決意出村剿滅幕府勢力。
謝開言提醒群情振奮的族人,說道:“不可冒進,先作部署。”既然她開了口,族內弟子自然聽從她的建議,唯她馬首是瞻。
深夜,藤原悟池獨立樹下,看著謝開言屋舍內燈燭熄滅,仍然不舍離去。天明,空太郎從沙堆裏醒來,喝過溪水,跑到藤原身前叫喚。
藤原看著它說道:“你還記得我麽?可她已經當我是陌生人了。”
空太郎拍翅叫喚,引得雞鳴狗吠。
藤原苦澀說道:“我知道,我知道,是我母親攆走了她,怨不得她心狠。”
空太郎昂首跑開。藤原枯站許久,見謝開言始終不露麵,走到她的屋舍前,隔著竹籬說道:“你在聽麽?這兩年來……我時常覺得後悔……如果初次見你時,我不存那樣的傲慢心思,好好待你……你會不會,喜歡上我?”
他的傲慢表現在不屑一顧的眼色上,後又多次刁難她,提出考查學識,當時的她應該是看得出來的。
屋舍內無人應聲。
藤原失望離去,臨走前說道:“既然你不願見我,下次我會派使者來商談戰約。”
坐在窗前的謝開言闔上《海外異誌》圖冊,轉眼看到桌案上描金匣裏整整齊齊擺放的懷紙素箋,又微微一歎。
懷紙染檀香,佐以淡色底印,一旦從封函中抽出,必然會散發清新氣息。吸引謝開言心意的,倒不是紙張考究的質地,而是素箋上畫了整整二十四則花木鳥獸小圖,對應了兩年每一月的景色,筆力堪稱冠絕古今。
投遞者隱而不現,隻是通過月初與令羽村交換補給的漁民送進信函,沒留下一點可追溯的痕跡。這份沉篤若定的心意及功力,無端引得謝開言驚異。
謝開言抽出紙箋,一一瀏覽圖畫。紫桐、紅櫻、白檀、青橘……花色鮮豔;山錦、蔦蘿、榊木、讓葉……樹姿秀頎;鸚鵡、水鷁、金雀、百合鷗……羽翼各異。畫上鳥類穿透在花木間,扶疏相應,美境不可言傳。
她覺察到,作畫的人似乎懂得她的心意,為她特意呈現海外諸物風情,填充畫冊內容。
她有時想起藤原悟池,忍不住猜測,到底是誰,知道了她對藤原說過的“投其所好”,將此法轉回來放在她身上?
可是這兩天遇上了失魂落魄的藤原,她又不便詢問,隻能將好奇心放在了正事之後。
一旬後,謝開言領職巡山,走得累了,坐在石上看海邊落日。空太郎戴著紅布帽,昂首站在一側,頗有守衛風姿。
夕彩下,不急不緩走來一道修長人影。他的身姿若庭前竹,雖瘦削,卻帶著一股峻挺力道。走得近了,晚風掀起他的衣襟,露出一襲天青色底袍來,恍如雪霽後的晴空那般奪目。
謝開言已經看到他了,出聲問:“閣下可是君公子派來的使者?”
來人應是。
“如何稱呼閣下?”
那人靜默而立,低頭細致看著謝開言的容顏。
謝開言心裏生奇,摸摸臉道:“可是有不妥之處?”來人麵色蒼白,發係束帶,周身氣息溫清,如山巔融化的春雪。她抬頭看他,才察覺到他的臉龐上蒙了一層軟薄皮具,似乎是傳聞中的修麵術。
她醒悟過來,說道:“原來閣下是吉卜族人,失敬失敬。”那人不動,她站起身施禮,和聲道:“我叫謝開言,閣下如何稱呼?”
“李葉,字付君,可喚我字名。”
“父君?”
“付君,‘付君一笑千年恩’的付君。”
“哦。”
山峰上的夕照逐漸落了下去,海水拍打崖壁,鷗鳥清啼,打破兩人之間的寂靜。
謝開言請李葉走入隱秘通道,覺察到身後之人言行始終沉靜,像是斂著一層克製的情愫,不禁微微驚歎,原來海外異族終究與謝族不一樣的,更加持重了一些。
謝七帶眾弟子與李葉見禮,安排李葉留宿在青瓦屋舍裏。住處雖然簡陋,四境落得冷清,李葉依然從容來去,與謝族同處三日,逐漸熟悉各個細節。
清晨雞鳴狗吠,空太郎力逐飛鳥,鬧出的動靜比早鍾響亮。謝開言必定要走出院子,出聲招呼空太郎回來,若不濟,她會給大鳥脖子套上繩索,扯得它一路叫喚,黑羽撲飛開去。隨後,謝七帶人向謝開言問安,神態言辭極恭謹,無奈謝開言仍在與空太郎縛搏,實在是端不起一族之長的架子。
弟子憋住笑,謝七回頭瞪了他們一眼,又咳了下嗓子,喚道:“大小姐先梳洗吧……這外麵還有客人……撞見了多不好……”
空太郎踏足嚷叫,為著謝七助威。謝開言收緊繩套,牽著係索,扯它走回院子。謝七招招手,族內兩名女眷湧進屋,替謝開言梳妝,不多時,便收拾出一個端莊雅靜的大小姐來。
謝開言撫平層層飄落的紗衣裙裾,端坐在椅上,如同一尊瓷玉,矜持得靜美。隻是口渴時,她便目視謝七奉茶。
謝七忙不迭地送上茶水。
謝開言歎氣:“隻是來了個異族使者,你又何必整治出這種排場。”
謝七躬身道:“世族風範不可沒落,早在烏衣台時,大小姐不就習慣了這些麽。”
謝開言再一歎,暗想,他怕是要把吉卜族的聲名比下去,故意又將烏衣台的早禮儀式搬了出來。
李葉穿著玄色狩衣淡紫貫褲入屋,甫一進門,挺拔身姿讓人眼前一亮。他站著看了看四周,淡淡道:“我這是單刀赴會麽?”
謝七恬然:“倘若使臣大人拿不出破解幕府高牆的法子,這早會自然會演變成鴻門宴。”
“閣下的威脅言之過早。”
謝七攏袖,眉眼淡然,再也不接話。
謝開言起身打圓場:“屋子裏狹窄了些,請公子隨我來,去海邊商談一下。”
李葉抬手,稍稍做出延請動作。
謝開言當先出門,緩慢步行到海崖上,站定問道:“公子所持的多是中原禮儀,難道去過中原遊學?”
李葉道:“叫我付君。”
“哦。”
兩人在海潮拍岸聲中靜立無語。
謝開言想起李葉的脾氣,當真又問了一次:“付君能說說其中緣由嗎?”
“一半華朝血統。”李葉一言以蔽之,簡短有力。
謝開言轉身看著廣闊海麵上的春日,心裏有些發怵,不知麵對喜怒不形於色的使者,該如何繼續商談下去。她和聲提起的話頭,他總是一兩句應對過去,讓她無法推測到更多的消息。何況他戴了一層麵皮,雙眸如墨玉,凝神看住她時,才會透出一絲異樣的神采。她與他對視,備受迫力。
“想什麽呢?”驀地李葉打破了沉寂,問了一句。
謝開言隨口應道:“謝七縱情傲物,生出一些排外心,請付君多擔待。”
“你待我好就行。”
謝開言詫異看向李葉,李葉輕咳一聲,轉身走向山崖下的草地,長發隨風拂落,披在衣後,並不掩沒他的清俊之態。她覺得他的背影有些眼熟,正怔忡站著,他已采了一把清香白檀回來,遞給了她。
她遲疑未接,他便說道:“不喜歡花麽?”
她仍然費力回想他的神態,他又問:“還是忘記了什麽?”
謝開言接過花道謝,李葉說道:“島上的食物過於清淡,你吃得慣麽?”
謝開言怔道:“這句話應該由我這個東道來問……”
李葉聲音發出笑意:“那你問吧。”
謝開言從善如流,一一將衣食住行問了個遍。李葉隻應兩個詞:好,習慣。
謝開言又無話可說,李葉便說道:“我新近學了一道烹魚手藝,你要不要試試?”
這次換成謝開言輕咳一聲,摸了摸臉,極力回轉正事話題。“付君來島,應是商議破敵之策——”
“食膳才是天下第一大事,先解決此道,再談破敵。”
“付君如此鎮定,可想是已有對策?”
“沒有。”
謝開言微微一歎,轉身再看海麵。李葉道:“這裏風大,先回去吧。”
回程之上,李葉步伐輕便,隨意看了看草籽樹花。謝開言不便讓客人滯留在後,兩次停下來,等著他走近。他的神色是看不清的,不過眼裏始終蘊了一層笑意。她耐心將他送回居所,才轉身走開。
午膳時,空太郎不見了,李葉也不見了。
謝開言一陣尋找,終於在青瓦屋後發現了這一人一鳥的蹤跡。李葉將海邊采集到的草籽花種撒在空太郎腳下,仔細辨認它的口味,再調些精糧進去,不過短短兩個時辰,他已然與它混熟。
隨後,空太郎不斷地拜訪李葉屋舍,謝開言愛鳥心切,自然也要跟過去勸阻它的行為。
黃昏時,李葉站在溪邊,取出一囊花葉皂角,替空太郎擦了一次澡。空太郎服服帖帖地站著,啄食岸上的草籽。待謝開言尋來時,它的羽毛已經透出了一股清香,那高昂的脖子似乎在宣示著,它變成了可供豢養的珍禽奇獸。
謝開言看了好笑不過,將空太郎拉回院子。
燃燈後,沙堆柵欄裏不聞聲響,謝開言出門一看,果然不見了空太郎。她不便再去尋找,沒想到李葉手持一盒棋,帶著空太郎踏月而來。
謝開言不知該說什麽,李葉輕輕呼哨一聲,空太郎乖乖走到自屬地裏休憩。
“下棋麽?”李葉問道。
謝開言站在門口進退兩難,應道:“天色已晚,付君還是請回吧。”
李葉將棋盒放在石桌上,從容轉身。空太郎突然又鬧出動靜,似乎要尾隨跟去。謝開言忙說道:“付君若不嫌棄,就將太郎帶回去飼養吧。”
李葉回來坐在石桌旁,淡淡道:“我十分嫌棄,隻想和你下下棋,打發一些時間。”
謝開言索性請他進屋,挑亮了燈盞,在窗紙上映出兩人影子。坐定後,她問道:“付君喜歡五獸棋?”
李葉擺開木刻地圖,放上兔子鬆鼠等獸棋,請謝開言開局。“我想你應該喜歡這種遊戲。”
謝開言抓抓眉角,為難道:“我忘記怎麽下了。”
李葉隨即說了說規則,麵無異色。
謝開言遲疑挪動兔子棋,試著跳過兩步,避開了陷阱。更令她驚異的是,不管她怎麽跑怎麽跳,最後居然都贏了獵人,將李葉打敗在坑洞底。
李葉笑聲傳來:“你果然是五獸棋裏的高手,規則有無,對你來說,根本不成難題。”
謝開言有些汗顏:“我可是按照付君的規矩下的棋。”
修麵術下的李葉似乎仍在笑:“有可能在以前,你長於亂衝胡跳,打得對方措手不及。”
謝開言更是汗顏:“有麽,我是真的忘了。可是你又如何斷定,我以前下過這種棋?”
“猜測可知。”
謝開言一陣回想,神情有些恍惚,李葉靜靜看她,似乎在等她記起什麽。她搜刮記憶一氣,未果,又問道:“你還要下嗎?”
“早些睡。”李葉起身安靜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