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0預置,十年沉淵,五度言情

烏幹湖冰雪皚皚,白熊王從冰窟裏探出頭,嗅著謝開言手裏的糟肉餅。

午後,謝開言在烏衣上多套了一件皮裘,甩開一眾隨從,獨自踏上茫茫冰原。喂過白熊之後,她摸著它的頭,與它話別。“不知以後能否再見到你,乖乖地,嗯?見到獵人要跑遠些,別貪嘴……”

回程中雪霰已停,冰原露出玉色肌容。謝開言駕著雪車走了許久,來到東側的伊水河畔。北理經過一次次戰亂,民生維艱,百姓們更是成群結隊地來到母親河邊,舉行齋祭,請求天神眷顧國土。謝開言靜靜站了一會,已看見大批民眾將一罐罐的石龍子傾倒入水裏,順應北理開國之初的那個石龍子化龍、海龍又吐日的傳聞。

她驀地又想起了自己的那一條茱碧,飲過她的血之後,被宮女團喜放得不見蹤影。她向來不在意身體隱疾,即使以前吸入的舌吻蘭香沉毒馬上就要她的命,她也沒想過去解毒,大有順其自然之意。隻因她相信,溜過手邊的東西,那便是無緣,不用再追。

轉眼看到對河的民眾已放生了許多石龍子,謝開言轉念想到指派團喜來使絆子的閻良娣,眉頭不由得皺起。假如她不可避免要回到太子府,勢必會與閻良娣相見,到時難免又要陷入一番爭鬥。她可以不去招惹閻良娣,但閻良娣會放過她嗎?

謝開言茫然站了一刻,身後突然傳來極大的動靜,引得對河的北理民眾伸頸觀望。

原來是侍從跟不上謝開言的腳步,害怕不過,將消息傳給了尾隨出行的封少卿。封少卿連忙請動烏幹湖石頭城裏駐守的烏爾特族親王,親王二話不說,帶著大隊族兵套車遊遍整個雪原,不出一個時辰就找到人了。

親王駕著四隻高犬的雪車呼呼跑過來,濺起的雪沫子盡數撲在謝開言衣裙背上,她默然向河站著,並不躲避。身後還有幾輛車跟著猛衝,停不住勢頭,徑直撲進了冰河裏。親王一邊罵著“羊頭馬哈的”,一邊走到謝開言跟前說:“太子夫人亂跑,不好。沒地方玩了,去石頭城打獵。”

“殿下已將烏幹湖送給親王了?”謝開言退開一步問。

親王點頭,麵有喜色。為了邀功,他親自送謝開言回連城鎮。

鎮內廣闊的校場裏,葉沉淵正在裁決兩營騎兵的馬球大賽,聽到封少卿報告的消息,他將令旗交給封少卿,吩咐道:“替我一會兒。”

封少卿躍上馬跑向校場,兩隊人見主君離開,打得放肆多了,圍著封少卿一陣瘋搶。封少卿吐出被騎兵球杖刮進嘴的沙土,慍怒道:“銀衣軍營的,你們長官輸了俸祿,所以找機會來報仇吧?”

正說著,傷勢好了大半的左遷帶一隊人從井關鎮趕來,聲援本部軍士的比賽。他甚至來不及先向主君通報,直接衝向了賽場。等揪住封少卿分出個高低後,他猛然記起此行最大的目的,忙拍淨沙土,向主廳走去。

親王部下站在院子裏曬太陽,廳堂上,葉沉淵穿著錦青長袍,負手站在謝開言座椅旁,用烏族語與親王交談。謝開言大多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麽,似乎與馬匹有關。每當她不耐地起身想走時,葉沉淵便伸袖輕壓她的肩膀,將她送回座椅裏。

葉沉淵用烏族語問了一些引胡馬入邊鎮訓軍的方法,每隔一刻,就低頭詢問謝開言是否饑渴,無論她應不應,他都喚來侍從擺滿一案幾的糕點茶水,可謂殷勤備至。

親王看得心奇,不顧禮儀,用手搶過那些糕點食用。左遷走進來行禮,葉沉淵擺手將他閑置一旁,又用烏族語對親王說道:“華朝日後不動兵,也要加強操練,親王不如入我軍鎮來,幫我訓馬練兵。”

親王忙擺手,隻說願意做個石頭城大首領。

左遷見主君商談他事,偷偷向謝開言打眼色。

謝開言仍然握著一支小羊毫筆畫完白熊王的模樣,站起身,擋在葉沉淵麵前,將畫紙交給親王,說道:“這隻熊是我的玩伴,脖頸上係著我做的錦帶,可以將它與同類區分開來。煩勞親王族兵打獵時放過它,不要再傷它了,這天寒地凍的,藥膏也起不了作用。”

親王抓著胡子一愣,半晌不接伸到麵前的畫紙。

葉沉淵立刻說道:“我再送十車藥材、二十車棉衣給親王。”

親王哈哈大笑:“太子殿下是個爽快人,很好,很好。”他忙不迭地招進部下,吩咐將畫紙刷印千張,送到每隊頭目手中,並下令說,不得再獵熊殺熊。

臨出門時,親王又回頭說道:“太子夫人還有玩伴嗎?喜歡狐狸、雪狼嗎?多來冰原轉轉呀。”左遷將他送出門。

葉沉淵喚侍從換過熱茶,又抓起謝開言的手,塞進貂皮暖手抱裏,給她捂著。謝開言一動不動地坐著,任他整飭。他撚了撚她的烏衣衫角,說道:“衣料還是薄了些,不冷麽?”

謝開言的眉目、臉龐、雙手都是冷的,對著他時,仍然沒有過多的言語。

葉沉淵取過侍從遞來的鬥篷,披在她身上,又替她係上了一個精致的襟結。

她想起來了,十一年前毒發之際,她蹣跚走去汴陵太子府,曾小住過一段時間。他照顧她的起居生活,每日替她梳妝,也曾係過這樣的衣結。

謝開言抬手摸上胸口襟結,想起與他的多般孽緣糾纏,不禁又放下了手。

葉沉淵見狀說道:“午後出去遊蕩了一圈,怎麽不見高興些?”

她開口說道:“我想去一趟北理,與聶公子交付一些事。”

他抓住她那冰冷的手,塞回暖手抱裏,想了又想才說:“倘若隻見聶無憂一人,我可以答應。”

“好。”

謝開言起身,就待朝外走。

葉沉淵忙拉住她的手,不避侍從耳目,將她抱進了懷裏。“不用這麽急,我給你安排隨行隊伍。”

她皺起眉:“殿下若是信我,就讓我一人去。我也必然對殿下講誠心,決不會做出讓殿下不喜的事情。”

他所需要的,就是她的誠心。看著她並不躲避的眼睛,他知道她說的是真心話,於是適當地放鬆了手。

“我信你。”

葉沉淵離得十分近,衣袍上的淡淡熏香又侵染了過來。他的容貌俊美如昔,笑起來時,就像解凍了一池春水。

謝開言摸了摸他的臉,幾近癡語道:“多笑笑。”笑起來後,眉目溫和的阿潛就回到了她的身邊。

葉沉淵站著動也不敢動,低下頭凝視著她。她仿似夢醒,遽然收了手勢。

他再接著問先前在意的問題:“你去了北理之後,再有什麽打算?”

“回汴陵。”

無論是前往北理還是回到汴陵,謝開言堅持一人上路,拒絕葉沉淵提出的各種好意。他軟著聲音哄了又哄,她險些冷了臉色,最終是他退了一步,隨她心意來去。

謝開言說走就走,不再多說一句話,已經邁出了主廳大門。

葉沉淵握住她的手腕將她多挽留了一會兒,說道:“既然不要人陪,我送你一匹馬總成。”

侍從牽來葉沉淵的戰馬,白馬識得主人,在葉沉淵麵前低下了頭。它的額上有一抹嫣紅,全身毛發純白無雜,在秋陽晚照裏,披著一層金光。

“騎上驊龍,在華朝沒人敢攔你。”葉沉淵說道。

謝開言久居連城鎮,知道驊龍的名氣。“龍”在古代是純種白馬之祖,額前顯紅便是高貴血統的象征,全天下僅有這一匹,可稱得上是千金難求。

謝開言翻身上馬,葉沉淵持著韁繩將她送出連城鎮外。原野盡頭,沉沉墜落一輪紅日。萬千光輝鍍上她的衣衫,如同對她敞開璀璨的天門。

葉沉淵鬆開手,看她縱馬迎著光跑去,逐漸不見。她的鬥篷不知拋落在哪裏,隻剩下烏黑的衣衫蕩在風裏,遠遠掀起一抹亮色。她像是衝向了九天勝境一般,顯得那樣無拘無束。

葉沉淵目送謝開言離去,兀自站了許久。左遷見唯一能勸服主君的人也已遠去,隻能硬著頭皮說道:“求殿下網開一麵,放過胭脂。”

“隨我來。”

連城鎮馬廄旁有一排低矮的土坯房,存放著廢草料。潮濕的腐爛味道沿著地底爬升上來,快要濕透了句狸的繡花鞋子。旁邊那間黑不見底的小牢房不斷傳來哭泣聲、哀求聲,字字句句撕裂了句狸的心肺,才被暗衛抓來囚了半日,她就覺得全身發冷,忍不住哆嗦個不停。

“殿下……殿下……我眼睛疼……那條蛇已經鑽到我的頭蓋骨裏去了……”

句狸聽出了是宮女團喜的聲音,豎起耳朵偷聽一陣斷斷續續的哭訴,也大致揣摩出發生了什麽事。團喜放走謝開言飼養的石龍子,引起太子警覺。太子徹查一番,抓到團喜放信鴿通報給閻良娣的把柄,一句話不說,將團喜投放到黑牢中。

隻是無人知道,太子到底使了什麽手腕,竟然讓一條活生生的蛇鑽到團喜身子裏,還能到處遊走……句狸一想到那蛇爬過皮膚,吐著冷冰冰的信子,即將也會爬到她的身子上時,再也按捺不住,撲到鐵窗前不住嚷道:“太子殿下您就給我一個痛快吧!”

亂嚷了半日,看到圍牆後真的轉出一道修長身影後,句狸又馬上閉上嘴,絞著衣帶角不說話了。

葉沉淵喚值守士兵打開鐵門,隨後,句狸被推了出來。她抬頭偷看一眼葉沉淵冷冰冰的臉,不待他出聲,她就惶急說道:“殿下不準殺我!太子妃十分喜歡我!我死了她會傷心的!”

葉沉淵回道:“我知道。”

句狸又急著嚷:“那也不準對我用刑!”

葉沉淵淡淡道:“你是我的座上賓,怎會對你用刑。”

句狸回頭看看四周極陰森極冷腥的境況,抱住頭臉一陣跳腳:“殿下是在跟我這個下人開玩笑麽……不如索性給我一刀……”

圍牆後麵的左遷急得伸出個頭,朝句狸猛打眼色。可是句狸還在彈跳,根本沒看到他的暗號。

葉沉淵冷冷看著句狸,直把句狸看得沒了任何火氣,隻能驚慌失措地站在那裏。

“我不追究你私放謝開言的罪過,隻要你能答應我,好好看住謝開言,等我處置完和談一事回到汴陵後,將她交還給我。”

葉沉淵負手說完,句狸就小聲應道:“太子妃是個大活人,又怎會隨我擺布,任我交付給殿下呀?”

葉沉淵不應,隻向後看了眼,左遷已經捧著一個錦緞箱子走了進來。

葉沉淵說道:“這是賞賜,裏麵有你需要的新戶籍和通行憑證。”

句狸連忙接過箱子,打開鎖扣,頓時被一陣寶氣珠光耀花了眼睛。她眉開眼笑地說道:“殿下既然不怪罪我,順便能不能把我的婚事也廢掉啊?”

站在一旁的左遷小聲說道:“殿下說話從不更改,別惹殿下生氣。”

句狸撅了撅嘴。

“那團喜就是例子。”

句狸不禁打了個冷顫。

左遷又極快說道:“你不用怕,根本就沒有蛇,我隻灌團喜喝了一碗迷藥。”

葉沉淵見目的已到,先離開了土坯院子。左遷抓緊機會與句狸說話,他向她釋疑道:“殿下雖說隻給太子妃兩個選擇,任她回太子府或是王大人府邸,但是私底下,殿下總要考慮得周詳一些,將太子妃可能去的地方都提前布置好。太子府的花總管曾經對我說,十一年前,就是殿下將她分派到北疆小鎮裏,以待日後太子妃經過此地,讓她能夠就近照顧下太子妃的衣食。隨後又好像發生了些偏差,修謬先生更改了殿下的傳信,勒令花總管不得過問太子妃的瑣事……總之那些已經過去了,我們做下屬的,也不好去揣測殿下的私事,不過今日這一件,殿下的主張倒是明明白白的,就是要你跟著太子妃,行使花總管十一年前的職責,好生陪著太子妃,將她送回到殿下身邊。”

句狸抱著小寶箱皺眉凝思。

左遷推推她:“你聽到了麽?早些回來與我成親。”

句狸惡聲惡氣地答道:“聽到了聽到了,左大人就慢慢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