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0開戰
安開四年秋,華朝大舉發兵進攻北理,三線齊下,連拔三郡。遙遠的海域之上,十座浮堡大船浩浩蕩蕩開向東海,預期不足一月便能抵達,屆時,將會掀起新一輪戰爭。
井關鎮屯兵遊騎三萬、步卒十萬、精騎二十萬,其中有萬數兵力值守在風鈴小樓外,無論外界如何喧嘩,全軍上下兀自巋然不動。
謝開言站在廊道上,看著雪鎧守兵站得筆直的身軀,不禁伸手掐住了自己的掌心。
逃不出去,她便恨不過。
軟禁在井關鎮的近二十天裏,她都細細地算著日期。葉沉淵聽從她的勸解,用一紙軍令派出汴陵任職的卓王孫,命他趕赴天階山采集烏珠水,此後,水6兩運督促之事便落在了宇文家身上;再次,她從左遷口中試探出華朝軍出征的日子,配合著郭果發來的消息,她便一天天推算卓王孫應該走到了哪裏,在華朝進攻北理之後,她是否來得及截住他,將他挾持到連城鎮。
所有事情都在有條不紊進行著,她的計劃並沒有發生任何偏差。即便是她計劃帶走卓王孫,耽誤他兩三日行程,也不會累及嗔念丹的配置。
除了一點,葉沉淵極為警覺,將她困在此地,讓她寸步難行。
井關鎮占地寬廣,左右連接山野,軍情戰備強於連城鎮。若論排行,還得屈居封少卿所占的蒼屏鎮之下,可見封少卿統領的銀鎧破天軍力更是厲害。
樓底黃沙滾滾,掠過一隊又一隊疾馳的騎兵。謝開言紋絲不動站了兩個時辰,細細數出葉沉淵派出精騎竟有十二萬之多,心底更加急切了。
果然不出所料,暮時回轉的騎兵隻有數百,表明大隊人馬已經駐守在新占領的城池裏,隻需副將回軍衙複命即可。
葉沉淵自然坐鎮軍衙調兵遣將一天,再也不曾上樓探望過謝開言。
不斷有馬蹄及兵士呼喝聲繞樓而過,向來隨意的胭脂婆都忍不住跑出房來,凝目瞧了一會底下的動靜。
“殿下果真不講理,把你帶出了北理,就開始攻打人家。”她撇撇嘴說道,“還提前了進攻的日子,這下好了,北理的守軍來不及做好防備。”
謝開言手扶廊柱,歎道:“以眼下來看,聶公子他們的防守的確有些吃緊。”
“那他們守得住國土麽?”
謝開言沒有應聲。不是她對胭脂婆有防備之心,而是這個問題確實難以回答。胭脂婆陪著她的幾日,反戰之心日趨明顯,甚至是倒戈站在北理民眾這一方,譴責起葉沉淵的霸行來。
胭脂婆著意親近謝開言,私下相處時,從來都是直呼名姓,謝開言也不以為意,任她躲在一旁盤算著小心思,有時見她還愁眉苦臉,對天喃喃自語,猜想她正在進行著激烈的思緒鬥爭。
今夜,暮色風聲流動,持續傳來人馬喧嘩聲,震得樹葉亂抖。
謝開言極想打聽到兩國之爭的傷亡情況,才提裙步下幾級梯階,就發現轉角及站台處密密麻麻跪滿了侍從,均低著頭,屏聲靜氣。
“這是做什麽?”她冷眼問道。
侍從頭目回道:“殿下生怕太子妃有了一點閃失,命令我們好生陪著太子妃,不能讓太子妃走錯一步,傷著磕著哪兒了便提頭來見。”
謝開言恨聲道:“他在外麵打仗,還想在裏麵困死我?”
侍從不回答,齊齊磕頭作響。
謝開言喚眾人起身,見他們不動,便一個個伸手挽起來。眾人遂作罷,退到了一樓廊道裏。
胭脂婆看到謝開言慢慢踱回來,臉色緊得發冷的模樣,笑了笑:“你若想走出去,還需多布置門道,至少,那些隨從先要安頓好,不能讓殿下抹殺了他們的性命。”
謝開言悶聲道:“我煩心的便是這個。”
胭脂婆驚異:“聽你意思,這棟小樓還困不住你了?”
“有你在,我能走。”
胭脂婆詫異地挑了挑眉,問不出什麽,隻能提裙去了軍衙,在外堂外苦等半個時辰,才能送進謝開言的囑托:請殿下保重身子,按時辰進膳。
葉沉淵走出來,雪袍凜然,不染纖塵。他坐了一日,容貌亦然冷淡。胭脂婆見他出現,又惶急地說了一遍謝開言的囑托,他卻笑了笑,說道:“她那意思,怕是要我問,她可按時進食吧?”
胭脂婆一怔:“殿下這麽一說,我才想起,太子妃的確一日不曾進食。”
“隨她去。”葉沉淵淡淡留下一句,轉身回到內堂,繼續忙於軍事。
胭脂婆躊躇站在軍衙外堂,細細看了看周圍的動靜。眾多騎兵領隊牽著馬韁留在庭院裏,低聲交談幾句,等待著複職領命的副將出來。不斷有流星馬疾馳而來,送回前方的消息。遊騎兵大步走進院門,向中堂駐守的左遷通報傷亡軍情。
左遷分發下火漆令,委派各營勤務兵長安置傷員,並加置軍醫及醫仆人手。
胭脂婆伸頭瞧了瞧左遷忙碌的身影,二十五六歲的青年將軍臨危不亂,俊秀眉目裏依然流露出溫潤的光澤,就是她看了,也覺得莫名心安。
可她轉念一想,又不開心起來,悶頭悶腦地念:“他為什麽不上戰場……”
左遷身穿戎裝巡查各部傷員,胭脂婆遊魂一樣遠遠跟在後,隻要有人阻攔,她就瞪眼說道:“左大人喚我來的……你不信啊……小心我嫁給左大人之後……整飭你一番……”
她頂著太子妃的頭號扈從及左遷未婚妻兩重身份,突破重圍,慢悠悠轉遍了軍營,大致摸清華朝兵力的傷亡情況。
左遷早已發現胭脂婆尾隨在後,無奈身邊眾將圍簇,而胭脂婆又像是鬼祟毛賊一般,伸頭瞧他一下就隱身在帳篷後,實在讓他難以拉下臉,去將她揪出來。
終於等到隨從少了的時候,他看了眼胭脂婆立在晚風中窈窕的身影,其餘人會意笑著離開,他才走到她跟前說道:“夜裏風大,早些回去休息。”
說著,他拉下披風裹住了她的身子。
胭脂婆直愣愣站著:“這麽吵我怎麽睡得著!”她的嫵媚紅唇掩映在青絲之後,極嬌俏地撅著,無光,也能感受到她的芳澤。
左遷很想低頭嚐一嚐,好不容易克製住了綺思。他咳嗽了下,從懷裏摸出一隻折好的金紙雀,遞過去,低聲說道:“我新做的小玩意兒,比,比太子妃的手法還要巧些,你,你帶回去,放在枕邊,它就是,就是我……”
胭脂婆接過紙雀,奇道:“還能唱歌不成?”
左遷溫和笑了笑,她踩了他的靴尖一下,結果蹭痛了自己的繡花鞋腳板,不禁呼著痛,搖搖晃晃地去了。
謝開言穿著一身素淨的衣袍坐在寢居裏,手捧青瓷缸,眉目攏著一層憂色。她坐在這裏聚力一刻,廣開耳目,卻捕捉不到周圍有什麽細小的動靜。遠遠地,隻傳來傷兵的□,夾在晚風裏,令她聽得不是十分清楚。
胭脂婆捂著心口走進來,驚魂未定地說道:“我剛才回來時,不小心踩到了一個傷兵的腿,不知怎麽地,骨頭就這樣斷了,還流了很多血……我朝前走,看到營帳外麵都是一桶桶的黑血,覺得犯惡心,想吐呢,回頭一看,醫童又抬出個半邊臉的人……”
謝開言坐著不動,胭脂婆推她,好奇地問:“怎麽沒反應?好歹給個臉色啊?”
謝開言回過神,淡淡說道:“你以為這是最難看的?”
胭脂婆皺眉道:“我去的地方都不打仗,子民唱歌跳舞,活得很開心,來殿下這兒,才看到這許多的戰禍,自然覺得難看得緊呀。”
謝開言不置可否,依然木著聲音說道:“我從冰川底走出來,一路親手埋葬了五百七十三條人命,有南翎人、華朝人、農戶子弟,還有我自己的皇子殿下。我知道最終會和他們一樣,所以埋葬他們時,我仔細看了他們的臉,記住了每一張臉的樣子。”
頓了頓,她冷冰冰說道:“最難看的,是沒有意義地死去,然後屍身落在大雨裏,由著汙泥水漿踐踏,偏生他又長得極美麗,賽過鬢角的海棠花兒。”
胭脂婆突然不說話了。
靜寂了極久,謝開言才問道:“殿下折損了多少兵力?”
胭脂婆馬上應道:“兩萬多騎兵。”
謝開言推算,北理的傷亡應該更大,至少有四萬人。因她知道,華朝騎兵向來勇厲,有連城拔寨之能,在未出動封少卿的銀鎧破天軍的情況下,以一敵二的傷亡數目還是保守估計。
胭脂婆再稟報他事:“北理軍丟了三座城後,一起結集在鴉翅坡前,不管華朝這邊怎麽叫罵,他們都不出來迎戰。”
謝開言低頭回想鴉翅坡的地理位置,記起它就在沙台之後、橫斜的七座邊鎮之旁,再朝後退,便是巍峨獨大的風騰古府,裏麵配備有三宗遺留下來的塢堡。
胭脂婆低聲問:“北理閉門不戰是什麽道理?”
謝開言如實答道:“這是聶公子給我的訊號。他要求我早些趕到連城鎮,解決王衍欽的軍力威脅,可我現在被殿下看死了,無法脫開身。”說完,她徑直看住胭脂婆,眼底帶有希冀之色。
胭脂婆咬了咬唇,福福身子說道:“這個我可幫不了你。我是奴籍出身,契約捏在了殿下手裏,殿下應我,隻要完成井關鎮的侍奉差事,就放我天高水闊逍遙去。我算了算日子,隻要再熬過十日,我就是堂堂正正的正二品身階的華朝人,盼著這種好處在前頭,所以我才忍著不逃婚哩。”
謝開言看著一派神色無憂的胭脂婆,冷不防說:“你早就念叨去那什麽扶桑小島,還會記掛著殿下給你置辦的籍貫身份?我猜你是看中了左大人,所以才舍不得離開此處吧。”
“你說什麽?我會喜歡那頭呆驢?”胭脂婆像是被踩中了痛腳一般,跳了起來,“我害怕殿下的追殺不成麽!不到萬不得已,誰會去得罪黑透心的殿下!你莫再說了,再說我就咬你!”
謝開言張了張嘴,果然不做聲了。
胭脂婆轉身憤憤奔出:“呆驢為什麽不上戰場?真是討厭死了!”
將近子時,巡查完畢的葉沉淵走進寢居,雪袍染了些風霜,有淡而暈的月光,還擔在了他的肩上。謝開言手捧空瓷缸坐在窗前,素衣黑發,安靜得像是一泓秋水。
葉沉淵直接問:“要說什麽?”
謝開言什麽都沒說,隻對月坐著。
葉沉淵沐浴淨身,再走回來,摸摸她的頭發,說道:“睡吧。”
她將空瓷缸捧給他看,說道:“我的豬不見了。”
“明天再喚人給你捕一隻。”
“那隻喂了我的血,皮膚變紅了,你看得見吧?”
葉沉淵當然看得見,隻是小小的一隻石龍子,無法進入他日理萬機的繁瑣事宜中。他的應對很直接,接過她的瓷缸放在一旁,抱起她的腰身,將她按在床上,並蓋上了被子。
“好好睡一覺,明早起來就有了。”
半夜葉沉淵伸手一摸,身旁沒有了謝開言。他走到美人榻前,果然看到她依舊對著空瓷缸出神。
他掀開衣擺穩穩落座:“說吧,那隻石龍子又有什麽名堂。”
她釋疑道:“我養的那隻稱之為‘茱碧’,滴血入食,可將它培養成藥引。你若不信,可查看天劫子的《北水經》,裏麵列述了相關記錄。我在你府裏居住時,遭昭容嫉恨,吸入了她種下的舌吻蘭香。那毒香沉浸在骨血裏,沒法拔除出來,積澱久了,必然損奪我的性命。據經書所說,茱碧天性陰涼,可破除血內異結,若是多捕來幾隻,煎成藥水讓我服下,便能救我一命。”
葉沉淵冷淡瞧了謝開言半晌,她都是麵色沉靜地對著他,涼淡的月光落在她手邊,映著空空如也的瓷缸。
他開口說道:“不騙我?”
她輕輕搖頭:“難道義父不曾對你說過,我身體裏藏著毒血,雖不至於殞命,長久下來,也是個禍害。”
“他提過一次,說得極含糊。”
謝開言緩緩頷首:“那便是了。義父怕你,又是個半吊子,決計不敢在你麵前直接說,我的壽命不長久。”
葉沉淵抬手摸摸她的臉:“有我在,你死不了。”
她卻抓住他的手誠懇說道:“我若死了,你不能再傷心。”
他突然冷下臉看她,目光陰鷙。她連忙將話頭岔開:“喚人幫我多捕幾隻茱碧吧。”
葉沉淵在心中推究事情是否可行,說道:“賈抱樸習得一手醫術,也斷言過舌吻蘭無藥可解,你現在喚我支開仆從,怕是暗地又有其他打算。”
謝開言淡淡道:“賈總管可看過《北水經》?”
“沒有。”
“他與天劫子相比,誰更甚一籌?”
自然是注釋過《北水經》的主人天劫子。
葉沉淵已知答案,便不再回答。第二日起,他吩咐侍從去山野捕捉金鱗綠皮的茱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