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沉淵 12回憶 名 3G 網首發
洞底形如三丈見方的古井,四壁生滿青苔,雜亂岩石堆砌過來,掛著十丈高的斑駁水跡。叮咚一聲,從鍾乳石尖滴下一粒細小的水珠,砸在了地麵的化石身上。成片的煙灰與鹽筍,像是銀白的迎春藤,爬上了化石底座,累積成半尊雕塑。濕濡濡的水漬如菌花散開,侵蝕了塑像,掉落一片一片岩灰鱗。
“姑娘,你走近點。”那道聲音就是從化石堆裏發出,又說了一句。
謝開言借著微光,看清了前麵的景況:一張枯槁的臉長在鍾乳化石裏,睜著兩粒銀黑色眼珠,正一動不動地注視著她。而那尊雕塑,就是老者石化的身子。
這怎麽可能?謝開言聽聞一切,心底浮現起第一個想法。
一個年過八旬的老人竟然風化成半尊泥塑,在這麽靜寂的洞底,在這麽艱苦的地方!
謝開言環顧四周,眼底帶著一絲震撼。聽到老者在喚,她連忙走到兩米開外的距離,盤膝在他麵前坐下。洞頂的乳化石水叮咚滴下,淌開在塑像的臉裏倘若那還能稱之為臉頰的話老者伸出一截細利的舌頭,朝右一卷,蘸到了那滴水。
謝開言觀察到,老者為了汲水,將舌頭拉伸成黑紅的軟鞭,如同蛇吻一般靈活。然而,他的手、腳、臉、舌都異化於常人,可見活得分外艱辛。
謝開言目視蒼老的臉,運氣鼓聲,用腹語說道:“前輩是何人?”
老者後背緊貼在濕潤的石壁上,赫然與洞穴生成一體。一截枯敗的銀臂慢慢抬起,像是冬天披雪的枝椏。他努力伸出手指,無奈隻是動了動,根本不能撼動久積成石的身軀。
“我是謝族族長。”他才說了六個字,卻用了很長時間。
謝開言稍稍抬起眼睫,瞳仁中便傾瀉出微光。據她殘存記憶,謝族百年來沒有正式族長,曆年由刑律堂長老代理職責。因為自謝族在越州烏衣台開創根本起,就立有規矩:族長必須由前一任委以信物,詔令天下,方能行使統領全族之權力。
二十二年前,刑律堂謝飛叔叔力排眾議,上書南翎國君,請了一道聖旨,擢謝族四歲子弟謝一為預備族長。詔令書準備在謝一十八歲生辰上拆開,正式委任她族長一職。隻是後來,她去了華朝,幾經波折來到這裏,中間有十年時光被雪藏,記憶如同煉淵之底的那道極光,慢悠悠地從她裸足邊溜走。
回想往事,謝開言心內震驚,以腹語說道:“可我族百年來,一直沒有族長。”
族長之位懸空百年,所有謝族人都清楚這個典故。
老者吃力說道:“這樣看來,我留在這個山洞裏,已經有一百年了。”
謝開言眼中的訝然之色久久不散,但她保持著安靜,給曆經苦難的老族長一種安詳的氣息。
老族長說道:“一百年前,天下三分混戰不休,我南翎國力衰微,即將覆滅。國君意欲與北理結盟,共同抵抗華朝。依照盟約,我國必須奉上皇子做人質。國君信任我,委派我護送皇子去北理。我帶著不足三月的皇子喬裝進入理國國境,這時華朝追兵趕到。我將皇子交給心腹之人,囑托他先走,去都城伊闕等我消息。心腹連夜奔逃,我帶兵衝進峽穀,掠起煙塵,吸引華朝軍隊來攻。華朝人炸斷山脊,引發泥石衝下,帶動山脈大片滑坡。那石流太過霸道,頃刻間就封住了所有出口,華朝人來不及跑,和我們一起被壓在山下。我抓住馬鞍,隨著石流遊走,被衝到了一個罅隙之中,折斷了雙腿。這一百年來,山體不斷累積,我受困在這方小小洞穴裏,吃青苔喝岩水,吊著最後一口氣。”
謝開言的目光瀏覽在老族長已經風化泥塑的身子上,幾乎不敢與這位滄桑的老人平視。
老族長喘息極久,才說道:“我不敢死。如果我死了,這個秘密就會和我的屍骸一起長埋於地底我們南翎國不會滅亡,理國還埋伏了一支南翎皇族血裔,他們有個特征很好辨認,那就是雙重耳廓。因為隻要是南翎皇族,天生就是重耳人。”
老族長嘶啞地呼氣,聲音像殘破的風箱。每說出一個字,都花費了巨大力氣。他的四肢被困住,動彈不得,痛苦隻能從身上的石灰岩鱗片上滲透出來,稍稍吐納,便落下一片片慘白。
謝開言垂下眼眸,心潮如海翻滾,克製不住,撲地吐出一口血。她抹去嘴邊血,再次端正坐好。
老族長問:“那個孩子,應該平安抵達了北理吧?”
謝開言無從得知,她正努力抑製住內心的悲傷,氣息一層層湧上,如烈焰,如寒雪。
老族長嘶啞地說:“我的那個心腹,為人機警,應該不成問題……”
謝開言強吞喉邊血,極力放鬆身心,沒有說話。
實際上,她也說不出一句話。
老族長並不知道,南翎之所以沒亡國,是因為這一百年來它或者與華朝為敵,或者依附華朝作傀儡子國,苟延殘喘地活了下來。南翎偏安一隅,沒逃過華朝人的野心。七年前,葉沉淵開始崛起,一舉收複前朝散落疆土,並攻克了南翎三郡,將皇族及後宮嬪妃三百多人趕出首府定遠。直到數日前,南翎最後一支護衛軍被全部殲滅。至此,華朝疆域再無南翎一說,所有亡國人飄零於中原,無處可依托,如秋風中的寒葉。
謝開言垂下頭,大口喘氣。
記憶如同遠古洪荒,一下子衝殺出來,將孱弱的頭腦踐踏得轟隆作響。她捧住額角,大粒的汗珠從指縫中滑落,染濕了她的布套。老族長似乎說了什麽,她聽不見。她隻能定住頭,不讓它顫抖個不停。
她怎麽能忘了,所有痛苦的根源在哪裏。盡管腦海中混沌,不分天清地白,但往事總像傾瀉的天光,一點點打破了她的黑暗。
她的痛苦,最早由南翎國賜給,當真印證了一句話:謝族人生來是南翎精魂,至死方休。
十年前的那場宮宴,歌舞升平,萬人歡享,國君不思進取,一味對華朝退讓,甚至希望以百宴千燈的奢靡場景來締結華朝使者歡心。那一晚,南翎少男兒,多降臣。大家浸漬在靡靡之樂中,笑得合不攏嘴。她看著滿堂圭笏,滿殿富貴,眼光那麽冷淡,仿佛已經預知一曲盛世華章終究會降下帷幕。
她幾乎要拂袖而去,但謝飛叔叔牢牢拉住了她的手。他看著她的眼睛,清楚地說:“無論南翎如何昏聵,你必須做家臣。”
謝族人生來是南翎國的精魂,起定邦輔助功用。國君可以放棄南翎,但謝族子弟必須守重責。她不甘心做兒臣,質問謝飛叔叔:“怎樣才能讓國君收回成令?堂堂南翎為什麽要臣服在華朝腳下?”宮宴上,南翎大皇子率眾拜服在華朝使者跟前,恭敬宣讀“奉戴皇父,慈眄臣子”,將華朝那個腐朽貪婪的皇帝尊奉為父,她可聽得很清楚。
嘩啦一聲,終究有人看不過去,推開漆金桌案,憤而離席。謝飛叔叔沒說什麽,置身於殿下廊前,雙袖攏著一層淡月光華。她沒得到答案,也追隨那道魁梧身軀而去。
“金吾將軍,請留步!”皇宮內,她低聲喚止。
應聲轉過來一張年輕而方正的臉,黑甲銀蔽,器宇軒昂。他看著她,躬身施禮:“見過謝姑娘。”
她試探幾句,他請她移步密處,推心置腹交談一刻。兩人親眼目睹國政聵敗,並不繞彎,直接探討到了核心問題。金吾將軍蓋行遠話不多說,尚有顧慮。她抬眼問道:“怎樣才能讓將軍打消顧慮,痛快發兵扣住華朝使者,迫使國君重新考慮降服一事?”
蓋行遠沉吟不語。
她又道:“隻需將軍緊守皇城四門即可。我此刻上殿,拿住使者,手起刀落,或許能效仿班超斬匈奴使之故,改寫我朝曆史。”
她靜靜地站在花木重影裏,等了許久。
最終,蓋行遠點頭稱好。
待她起步走向正殿,蓋行遠趕去通知了謝飛叔叔。似乎在南翎士族裏,大家承認的還是刑律首堂的地位。不出意外,她被謝飛叔叔強壓下來,鎖進了祠堂裏。
五天後,餓得奄奄一息的她走出來,已經看到南翎陰霾滿天,日月之色被遮蔽得幹淨。
她不甘退讓,她不願做兒臣,於是她向謝飛叔叔告別,踏上了華朝土地。
那時,在東海之濱,有道纖塵不染的身影。他麵向海潮,算計著潮汐起替。傳聞,華朝的白衣王侯譽滿天下,隻要戰勝了他,想必國君更能青睞於她,重新考慮謝族子弟定國安邦的能力吧?
“葉沉淵……”
謝開言再次記起這個名字,痛苦地抱住了頭。這三個字如同透骨鋼針,紮進她的記憶裏,迫使她想不下去。每當念及他的名字,腦中的回憶就要斷裂,隻剩下一張冷漠的臉殘存在角落裏。
前去華朝發生了什麽,她已經無法記住。無論悲傷歡喜,往事的足跡行至葉沉淵麵前,也必須止步。
謝開言掙紮在地,趁著神智尚未渙散前,嘶聲道:“族長,我帶你出去好麽?”
“傻孩子。”她聽到他似乎在歎息,“我已經走不動了。”
謝開言控製不住全身的痛楚,將手指摳進岩灰地麵,生生抓裂了一塊花崗石。老族長攢氣說道:“快快劈向天靈右前五寸處!”那聲音有如風箱破敗,卻給她注入一線天機。她不再懷疑,起掌拍向自己右額,朝著那塊熱得發燙的地方傾注全力。
眼前如同天花彌散,一股烈焰之氣被截擊回來,激蕩在頭顱中。她慘叫一聲,倒下了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