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商議,十年沉淵,五度言情

未時一刻,聶向晚走回北理皇宮。街道秩序井然,軍營大門沉寂,不見匆忙行走的人影。兩營禁軍合為謝照騎兵營後,調出四隊驍騎士兵,分別巡邏皇宮四院,掌一方平安。聶無憂派出嫡係人馬守護商秋院及萬象樓,與院外巡邏的謝照兵力相對峙,還未起衝突。

皇帝就居住在商秋院內,由聶無憂作陪。謝照統領一切軍務,安頓各處,使偌大的皇城平息動亂,恢複了往日的樣子,除去昨晚兵諫的那場騷亂,深宮內的一切事宜如常進行。

昨晚,謝照帶兵衝過無極門,敲開皇帝寢宮大門,將聶無憂隔絕在外,向他的父王提出了兩個要求:一是由他統領軍權,二是由駙馬監國。

皇帝先是請出宮中伺候過謝照母妃的老人,核查了謝照皇子身份無誤後,再昏沉沉地靠在床榻上思索很久,才問出關鍵的一句:“立誰為太子?”

謝照兵革未除,抬手行過禮,卻不答話。皇帝拿眼看住他,心裏也有掂量。雖然痼疾纏身,手中又沒兵力,但,皇帝的頭腦是清醒的。

大皇子已死,儲君位置懸空,皇嗣中隻留下了謝照和李若水。北理向來沒有傳位於女的傳統,先前蕭皇後想稱帝,遭到朝臣死諫和反抗,便是教訓。眼前隻有謝照能夠繼任為太子,可是謝照看似對儲位無意,隻推出了聶無憂監國的主張。

皇帝見謝照不答,又說:“櫛風沐雨,親冒鋒矢,平定戰亂,你立下如此戰功,理應立為太子,為何在儲位麵前,你反而回避了?”

謝照淡淡道:“我做了這麽多,不過是為了一個人而已,並非是衝著父王的王位而來。”

“為了何人而來?難道說……是你的母妃?”

謝照不答。皇帝隻覺一陣陣腦痛襲來,皺眉問道:““那你又為何統攝了軍權?將軍權交給父王,不是更好麽?”

謝照淡然一笑:“手握重兵才能對駙馬形成威脅,倘若他不足以成事,我便殺了他,再繼位為太子,也不晚。”

皇帝歎口氣:“何必如此麻煩”

“父王有所不知。”謝照看著皇帝驚愕的眼睛,截口說道,“無論我做任何事,都不能讓她傷心。我既然答應過她,幫助駙馬起勢,便不能失信於她。”

皇帝半晌沒有說話,看著謝照朗然的麵容,在安神香氣繚繞的寢宮內,心智突然清明了起來。“朕又成了傀儡國君麽?唔……這個王位竟然要讓給駙馬……實在是讓朕想不到。”他歎口氣,說道,“駙馬終究不是國君良選,你若是有心,便利索些,將他殺掉,朕傳位給你,才算甘心。”

謝照依然不答應,服侍皇帝睡下,喚進宮人小心伺候著,離開了寢宮。寢宮外,又是一副劍拔弩張的局麵。聶無憂領右衛將軍之職,帶領一千人馬來防守內宮,卻不想被謝照騎軍隔絕在皇帝寢宮外。那一千人馬齊齊拔劍,就待衝進寢宮。好在聶無憂的眼力要深遠些,他看了看四周的兵力布置,就笑著說:“都不要驚慌,二殿下深夜回宮,想必是有些緊要話給陛下說,我們留在外麵,等待二殿下出來便是。”他一招手,命令自己的人堵住了商秋院大門。

謝照出來後,走到一身兵戎的聶無憂身前,淡淡說道:“駙馬大可放心,我向來遵守承諾,餘下之事,一切按照先前的盟約來做。”

聶無憂伸手握住謝照左臂,拉他走開幾丈遠避開眾人耳目,做出一副相談甚歡的模樣。他麵上笑得輕鬆,嘴裏卻低聲說著:“謝郎說話頂天立地,我一向信服。隻是有一點,謝郎做出決策前,需要知會謝叔。這深宮兵亂,謝郎獨大,很難讓我放心。謝郎若是真心助我,可分出一半兵力給阿駐,讓他代我鎮守內廷,免我後顧之憂。”

謝照沉吟一下,借口說道:“謝叔是盟約主持人,依他心意,當是全力輔助駙馬。既然這樣,那便等謝叔來宮廷,我先與他商議,再給駙馬答複。”

聶無憂不敢逼得太急,點頭應好。

一場深宮危機就此化解。

謝照回母妃故宮梳洗,除去甲革,換上輕便長袍。他仔細聞過周身再也沒有一絲血腥氣,才小心佩戴好香囊,提上食盒走向特使別院。

院落冷清,聶向晚寢居大門落鎖,不見主人身影。

謝照將食盒放置在石桌上,坐了下來。不多久,麵色不懌的聶向晚走了進來。

“你去了哪裏?”

聶向晚正低頭想著心事,突然聽到一道冷淡的嗓音,連忙斂了臉色看過去,謝照著玄色衣袍,正徐徐站起。他的領口及袖角,翻出一片繁複的金絲藻繡,衣飾精美無比,襯出皇子風儀。

“皇宮生亂,我送卓公子出宮躲避。”聶向晚簡短答道。

“為什麽不將他扣下來做人質?迫使邊境的華朝退兵?”

聶向晚不答,謝照也不催,隻是淡淡地看著她。她想了又想,抬頭說道:“卓公子對我有恩,不到兵戎相見的那一刻,我下不了手去抓他。”

“怕不盡然如此。”謝照不動聲色地說。

聶向晚走到謝照跟前,看著他的眼睛,神色依然鎮定。她不想落入被盤問的境地,便有意岔開話,問道:“謝郎來這裏是為了什麽事?”

謝照沒說話,拿開食盒蓋子,取出幾碟精致的小菜及糕點。他給她一一擺上金絲蝦球、香蒿糕片、醬汁鯛魚等食物,還摸出一個溫熱的小酒壺,一並放在石桌上。一時之間,南翎國特有的菜色風味又回到她眼前。

“肚子餓了吧?先吃了這些。”謝照溫和說著,又擺上燙過的筷子。

聶向晚看著桌上酒壺有些遲疑:“我不喝酒。”

謝照淡淡道:“我知道,這壺裏裝的是桂花茶。”

聶向晚提壺斟了一杯茶,飲了一口,滿頰留香。她忙碌許久,沒有好好休息和進食,當下也不猶豫,拿起筷子就吃了起來。謝照看著她,眼帶笑意。

“你不吃麽?”聶向晚的嘴裏包了兩個蝦球一片糕,左右鼓動著,語聲顯得含糊。

謝照忍不住伸手拍了拍她的頭:“吃東西的時候不要講話。”

聶向晚大快朵頤了一番後,眉眼舒暢不少,謝照看著她隻是笑,仿似滿足的不是她,而是他這個掌廚者。

侍從走進院子收拾好食盒,謝照替聶向晚斟茶。聶向晚拿著茶杯遲遲未喝,心裏盤算著該怎樣開口,才能不傷及謝照的顏麵,並打聽到諸多事實。

謝照看她安靜下來,便淡淡說道:“不用覺得為難,想知道什麽隻管問我。”

聶向晚放下茶杯,緊緊瞅著謝照,說道:“謝郎把持兵權,與我們先前的商議並不一致。公子心懼,擔憂謝郎有取而代之之意,我極力勸告公子,謝郎斷然不會這樣做,因為在謝叔麵前,我曾問過謝郎,是否願意登基做新皇,謝郎當時應我,完成謝叔心意之後,就此不過問世事不知謝郎是否還記得?”

謝照應道:“記得。”

“既然記得,為什麽又要把持兵權驚嚇公子?”

謝照站起身,徐徐環顧四周被煙霧籠罩的殿宇飛簷輪廓,說道:“你們都想錯了,我不需要驚嚇任何人,因為我反抗的,是整座北理宮廷。”

聶向晚決計沒有想到竟是這樣的答案,看著謝照凜然的背影怔了怔。

謝照沒轉身,隻是清冷地站著,但是他的話,卻字字句句撞在聶向晚心間。

謝照說道:“八歲時,謝叔將我送到謝一身邊,從此後,謝一便是我的天,我的地。在我心裏,沒有比她更重要的事情。她要我離開烏衣台,我便離開烏衣台,她要我反叛狄容,我便殺掉首領,一心聽從她的安排。隨後,我帶兵去了石城,戰閻海、守沙台、平宮亂、退農奴軍,為了什麽?隻是因為這都是她的心願,她不需要說,我就能為她做好一切事。我將她放在身後,小心護著,生怕她有一點閃失。宮變之路艱難,多有齷齪奸汙事情發生,我怕髒了她的手,累她落得弑主犯上的名聲,便先行站出來,聲討皇後、坑殺甲兵,替她掃清一切阻力。隻要她願意,我甚至都能雙手奉上整座宮廷!”

“阿照……”聶向晚的眉眼不住跳動,嗓子間堵滿了酸澀,讓她說不出話來。謝照看出她就是謝一,她並不奇怪,畢竟待在一起久了,她的點滴習慣會讓他找到謝一的影子,那些他為她置辦的洗手乳、發膏便是明證。可是,她沒想到,她對他的影響竟是那樣深。她視他為手足,保留著少女時期美好的回憶。十年分別再見,一旦他有親近之意,她也必然會避開,甚至是喝止他的靠近,但總歸沒有給他留下什麽綺盼,以為他們終究會在廝守在一起。

她有心結,僅是謝飛叔叔一人看懂。待一切完成之後,她仍然想回到烏衣河畔,追隨那投河而死的五千謝族亡魂。謝飛叔叔製止她的這種想法,不準她失意尋死,她兀自徘徊很久,還是覺得回歸烏衣河,才能洗淨她的罪孽。

在這之前,她會好好陪著謝飛,完成使命,應對一切事。可能與葉沉淵再相聚,看著他如水澹淡的眉眼時,她才會一次次不自覺地去尋阿潛的影子,找到往昔的熟悉感,然後閉上眼睛,貪享片刻的歡愉。

她的這種愚笨,竟然與謝照的做法如出一轍。麵對他的深情,她隻覺內疚,卻難以承受。

“阿照,我欠你太多……無論如何,我都回報不了……”聶向晚看著謝照的背影,說得極為艱難,“隻是,我將你當作謝族人,當作我的手足,決然沒有……蠱惑你替我做任何事的心思……”

“我知道。”

院子裏分外安靜,秋風吹動落葉的聲音無端變得響了起來。

謝照背向而立,低聲說道:“我不需要你虧欠我什麽,我甘心為你做任何事。”他才說了一句,發覺嗓音在微微顫抖,又立刻抿緊嘴,不再言語。

聶向晚看著他平息了肩膀的輕顫。

過後,謝照轉過身,不顧她驚愕的眼光,執起她的手腕,用指尖輕輕拂著她的斷指處。“我很小便知道皇宮是個髒汙的地方,包藏了各種禍心,還有外人難以想象的爭鬥。北理已經腐朽,便是從皇宮開始爛起。你要推翻它,我樂意之至。即使要我殺掉父王,我也不會皺下眉毛。但我舍不得讓你吃苦,更不說讓別人傷害到你。”

他蹲下身,平視她的眉眼,低低說道:“謝顏斷你一根手指,我便還你一座宮廷。兵權如今在我手上,擁立誰,處罰誰,全憑你一句話。”

聶向晚驚異:“阿照兵諫,用武力控製了整座皇城,做得如此決然,難道是因為我的斷指?”

謝照並不否認,隻緊緊握住她的手,說道:“有了足夠強大的力量,我才能保護你。”

聶向晚震驚,半晌才能說道:“我便是我,不需要任何人的保護。”

謝照揚手摸了摸她的頭發,沒有說話。

聶向晚坐在石凳上,看著膝旁半跪的謝照,發狠說道:“如果你真的聽任我的主張,那麽將兵力交付一半出來給阿駐,讓聶公子安心。”

“好。”

聶無憂聽到消息時,才明了,聶向晚的一句話,勝過謝飛對謝照的督責。他先來找聶向晚,言明他的難處,推動她去勸說謝照,看來正好走對了一招棋。

酉時,皇宮禁軍按照祖製分編為東西兩營,皇帝下詔擢升聶無憂親信聶重駐為左羽林衛大將軍,統西營軍力,蓋行遠入宮,拜為右羽林衛大將軍,與聶重駐一並管理西營。

東營禁軍仍掌管在謝照手中,他不放,沒人敢要。

酉時一刻,鼓樓敲鍾。謝照著皇子禮服,與戎裝未除的聶無憂雙雙走向皇宮正門,恭迎謝飛的車駕。謝飛下了馬車,一身黑袍漸染風塵,雖落拓,但難掩氣度。

聶向晚在鼓樓轉角處伸頭看向來路,一看到謝飛走過來,便小跑著過去。近身了,她突然想起此處不是烏衣台,她也不是那個任性驕傲的謝族大小姐,忙捺住腳步,躬身施禮道:“見過叔叔。”

謝飛容顏蒼老不少,身形清瘦不勝風。他看了眼聶向晚,淡淡道:“不用多禮,叔叔有話要問你。”

謝照調撥出一座別院供謝飛居住,配置二十名宮人。他請謝飛稍作休息,拉住聶無憂先退了下去。謝飛看著裏屋散發著熱氣的浴桶,喚退宮人,動手清洗。待他除去外袍及中衣,回頭一看,屏風外還站著聶向晚的身影。

他揚聲道:“叔叔要洗澡,你一個大姑娘家,還杵在這裏做什麽?”

聶向晚將一套新衣搭上屏風,吞吐道:“叔叔不是有話要問麽?”

“走遠些,等我洗完再來。”

聶向晚躊躇一下,依然站在屏風之後,任宮燈拉出一道陰影。

謝飛奇道:“你大概又做了什麽錯事,耍賴不走,想我不責罰你,是吧?”

聶向晚回道:“不是。”

“那是為什麽?”

“我將要告訴叔叔的事,叔叔聽後一定會生氣。若在浴桶裏,叔叔便不會跳出來劈我一掌。”

“謝一,你皮癢了是吧?”

聶向晚見謝飛的聲音變大,連忙說出葉沉淵勸降的主張,將他對她說過的話一字不漏轉給了謝飛。謝飛聽後冷笑:“他打的倒是如意算盤,我且問你,你信他麽?”

聶向晚搖頭:“不信。”

“那便是了。”謝飛閉目沉思一刻,說道,“你少時讀史,看過哪一位君王為了自己的妃子,在當前利益下,能停止兼並戰爭?更何況,那葉沉淵為了全線攻打北理,做了長久的準備。”

聶向晚的影子微微點頭。謝飛冷哼:“這場仗一定要打,打不贏再議和,一樣來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