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棉一看,忙上來推他,還連聲問:“怎麽不走了?怎麽不走了?怎麽不走了呀?”
“不想走了,爺累了。”知羽心下煩躁,回了這麽一句。誰知小棉一聽,不依不饒地喊起來,“你怎麽這樣啊!還有沒有點同情心?不把我的命當一回事啊!”又說,“你看這台階一直往上,一直爬就能到上麵,爬樓梯一樣的,這麽簡單,你也不幹?要怎麽樣!”
“我們爬了多久?”知羽冷冷地問,小棉愣了愣,沒回答。知羽又說:“你難道沒發現四周並沒有什麽變化嗎?”
小棉猶豫著四下看去。這裏仍然被黑暗籠罩著,她看見在淩亂飄飛的諸多小怪物裏,有一隻巨大的,粉紅色內衣狀的水母,正從他們對麵很遠的地方慢吞吞地沉下去……
“那個……不是……那個……”
“那個東西我們離開塔底的時候剛好從我們旁邊飄過去,它自身的速度慢得不可思議,而我們走了這麽久還能看到它,這就說明——”
“我們始終在一個地方打轉。”小棉說著,臉色變得煞白,“這是鬼打牆……這怎麽辦啊……”
知羽沒有回答小棉,他仍然在觀察這個地方。和小棉交談的短短幾分鍾裏,他已經重新看到了很多東西。就在那隻粉色大水母越沉越遠,卻又忽然從他們的頭頂出現的時候,他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
“我們應該離開階梯,到中間去。”
小棉聽了仍是嚇一跳,她正要說什麽,知羽已經一步邁了出去。黑色空寂如深夜,知羽感到腳下一陣細微的刺痛,涼風在耳邊呼嘯……
他沒有掉下去。小棉也試探著走過來,知羽始終拉著她。
果然,周圍開始出現變化。悠然的漂浮物開始飛奔,這些黑色中的小怪物亂作一團,橫衝直撞。小棉緊緊蜷縮在知羽身旁,不由自主地把小手塞進他的掌心。知羽不吭聲,沉默著等著該發生的一切。
賽蓮,你還是那麽喜歡玩打破常規的遊戲,就像很久以前,看上去總是很疲憊的那個小女孩偏偏就喜歡費力去布各種各樣奇怪的局,你說話都是隻說一半,留一半讓別人去猜。
說實話,那個時候知羽覺得這種小心思還挺可愛的,連他自己也不願意承認的是,當年他認為的那種可愛也許隻是原於他識破那些小伎倆的輕而易舉。
回頭想一想,其實張盤是個起點。從那以後,白衣少年才真的覺得自己走進了女孩的世界。當然那時他還沒發現,自己能能看穿她的小把戲,卻看不透她的人。
那張盤明顯是自己在電腦上錄的,裏麵是三首民謠和兩首吉他獨奏,這些曲子裏當然都有女孩的心血。年輕人很少有不喜歡音樂的,但象饑荒中的人挖野菜一樣四處收集流行歌曲來聽的還是少數人,白衣少年和多數人一樣,通常不過是從那些“野菜挖友”的交談中得到最新消息,碰到有閑的時候照方抓藥地聽一聽罷了。
這張盤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他從沒聽過這樣的音樂,他甚至從沒聽過這樣的聲音。
每一句都那麽平靜,沒有半點浮誇,甚至沒有一點表現的意思;每一句都是再平和不過的訴說,簡單至極,不管是言詞還是旋律都那麽樸素。
話雖這樣說,然而這樸素不是單調,也不是直白。這份樸素反倒讓最平常的一切都變得欲言又止,回味無窮。就象梅花上的浮雪做了滾水衝出的茶,不濃,卻越品越香。
相比之下,倒是那些隨處可見的聲音,就像速溶奶茶,香甜倒是不假,卻甜得諂媚,多想一想就覺得可疑。而那新來的女老師,盡管有著甜美的聲音,紮實的功底,如此一看也不過是副美麗而結實的皮毛而已。
“皮毛又怎麽樣,再可疑也有一大堆人聽。”女孩歎息著說。
“那可能是因為聽到好音樂的人太少了,如果人人都有更好的聽,誰還聽垃圾。”白衣少年飛快地說。
“那要是人家根本就不聽呢?”
“你怎麽知道人家不聽,我不就聽了嗎?”
“你聽了,”女孩笑著說,“說明你不正常——”白衣少年一愣,女孩又說,“就像我們也不正常一樣。”
所謂“我們”當然就是和女孩一起錄製那張盤的人。
“不正常有什麽,不就是和多數人不一樣麽,”白衣少年也笑了,“真理掌握在少數人手裏——這句話所有人都在說,又有幾個人明白其中的道理。”
女孩盯著他看了看,很嚴肅地點了點頭,“果然不正常,我現在相信你是自己人了。”
白衣少年大笑。
那是兩人第一次輕鬆地相處。女孩居然是個待發現的音樂天才。白衣少年就這麽自然而然地知道了女孩最大的秘密。
白衣少年回家以後越想越覺得女孩的話沒有說完。她似乎在告訴他一個隨處可見,卻總被人忽略的事。她沒有說透,似乎是認準了說出來太虛無,隻有讓他自己想到,甚至體驗到,才是真實的。
第二天,他裝出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對她說:“我就不信那麽好的音樂真的沒人聽,說來說去還是你不願意拿給別人聽。”
女孩馬上說:“那還有不願意的,誰讓我不喜歡到處和人打交道呢。”
“那要不然我替你去向咱班同學推薦推薦試試?”
“求之不得。”
“我才不去呢!”白衣少年得意地說,“去了必然是到處碰壁,最後還落個丟人的下場——這我都想不明白,怎麽可能呢!”
“你……思考了?”女孩問。
“我每天都思考,”白衣少年長歎一聲,“我每天都在關心藝術的前途,大眾的審美滑坡,時代的浮躁,藝術家的走投無路……”
“行了吧你——”女孩一拳打過來,白衣少年差點沒躲過去。
“下節是音樂,敢不敢跟我逃課?”
“有什麽了不起,逃就逃。”
再不如意的生活裏也是有樂趣的,女孩笑起來其實很可愛。白衣少年覺得也許有的時候,她也能忘記不如意的生活,其實天才是需要磨難的,也許這正是上天的考驗。白衣少年想到生活既然有明朗的一麵,時常看一看,總能讓另一麵顯得不那麽猙獰。
可是……
不那麽猙獰,是哪麽猙獰呢?
“我們還要等多久啊……”
“就等這麽久。”應該夠了,知羽看著周圍的變化越來越小,那些漂浮的小怪物不是遲緩地匍匐在了牆上,就是落在他們附近,堆起來。
石階已經散落,四周一片混沌,哪有什麽往上去的路?小棉覺得一陣惡心,簡直有些分不清上下左右……這一步究竟是怎麽走的啊!他們到底要怎麽上去?
知羽突然捂住小棉的嘴——
就是剛才,他聽見了一個聲音,那聲音很輕很輕,在外麵興許隻有貓頭鷹才聽得到。他記得從踩上石階到現在,除了他和小棉的交談,這裏還沒有任何聲音。
那聲音越來越大,赫然是一個男人在幹啞地笑……
知羽閉上眼睛,凝神屏息。半晌,他的目光落到了他們左側那一大堆扭曲的鍾表上。知羽慢慢走過去,那笑聲在他的耳邊來回搖晃,他聽到他破碎的字句……
“嘿嘿嘿嘿……五百……萬……嘿嘿……溫泉別……墅……嘿嘿嘿……法……拉利跑……車……嘿嘿嘿嘿嘿嘿……女……人……嘿……”
知羽的手飛快地襲出去,一條肥大慘白的胳臂被拖了出來……
小棉隻看了一眼,腿就軟了。
這是一個極臃腫的男人,說臃腫而不是肥胖,是因為你分不清楚他到底是胖還是浮腫。他就像是一大坨在水裏跑了幾十年的肉,已經發得看不清鼻子眼睛。
知羽神色不動,問:“你看得到我嗎?能說說你是誰嗎?”
那人喃喃地說著什麽,也不知聽見沒聽見。
知羽想了想,大聲問,“你認識歐陽賽蓮嗎?”
那人一下子不吭聲了。知羽又問了一遍,“歐陽賽——蓮——,認識嗎?”
“認識……”那人又笑起來,嘶啞的聲音裏滿是得意,“她死了……我知道她想要什麽……她什麽也得不到!”
知羽心裏閃過什麽,他接著問:“她想要什麽呢?”
那人卻說,“我……不告訴你!我告訴……你……幹什麽呀?你是……誰呀?”
“那……那我問你,你想要什麽呢?”
“你想賄賂我呀——”那人得意洋洋地說,“你是個什麽東……西,我是誰……啊我什麽都……有了,就憑……你?就想賄賂……我?”
“我還真不知道你是什麽東西。”知羽笑了,“你知不知道,愛吹牛的人我見得多了,你這樣的又不是第一千零一個。”
那人一下子就急了,語無倫次地嚷道:“別看不起人……你……我車女人別墅……我錢……我有,都有,多……想不出來做夢你都!”
“那你這麽多好東西,都在哪呢?”
“……”
“眼見為實,要不你還是吹牛!”
“胡說!都在塔……外麵……”
他知道自己在塔裏?知羽心中一動,跟著問:“那你怎麽不去外麵過好日子,呆在這裏幹什麽?”
“你……缺呀……在這裏……有大錢賺!”
知羽愣了愣,那人以為他不信,又艱難地指了指上麵說,“上麵的傻瓜……會往下掉錢,的火一滅……他們就走了……我就沒錢賺了……我也走。”
知羽不再說話,隻盯著這個人看。
毫無疑問,這個人就是第一個被賽蓮囚禁的亡靈。知羽想起賽蓮在塔底說過的話,麵對這樣一個人,他其實早有心理準備。
很顯然,被賽蓮關在塔裏的都是他們兩人的熟人,這也就是說,知羽是認識這個人的。可是這個人到底是誰呢?知羽心裏浮現一個名字,但是他不敢肯定。
或許他可以再換一種問法,知羽這麽想著,故意重重歎息了一聲。
“唉——,你是挺有錢的,但是我知道一個人,比你有錢得多!”
女孩和白衣少年第六次一起逃音樂課的前一天。
女孩一大早來學校的時候提了一個很大的口袋,書包也顯得異常沉重。音樂課上,他們跑到主樓最頂上往屋頂去的半層樓梯上。
“你得幫我個忙。”女孩盯著白衣少年,一字字說。
“你說。”
“我把所有的樂譜和盤,還有幾本和聲學的書都帶到學校來了。你今天放學把它們都帶回家。”
“帶回我家?”白衣少年吃了一驚,他不知道她要幹什麽。
“對,帶回家。”女孩飛快地說,“一定幫我保存好,過幾天沒什麽事了再幫我帶回來——一定一定要保存好……”
“媽——,她在這哪!”
一個聲音突然響起,女孩和白衣少年都嚇了一跳。白衣少年一轉頭,看見一個漂亮至極的少年穿著對麵街的重點高中,一中的校服。少年饒有興味地看著女孩,女孩的臉色一下子變得很不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