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學生日會的第二天,女孩沒去上學。
白衣少年心裏有些不安,但他勸說自己,能有什麽事呢?也許她是病了,休息休息就好了。
放學的時候,依舊是在那條小巷裏,這一次,是她在等他。
他看見她的時候吃了一驚。她本來就夠憔悴的了,一夜之間女孩幾乎到了崩潰的邊緣,雙眼凹了下去,整個人在風裏搖搖晃晃……
“你是不是病了?你怎麽在這裏?”白衣少年趕緊跑過去。
女孩搖頭,又點頭。
“我送你回家吧——”
女孩搖頭,很堅定。
“你是不是……有什麽事?”白衣少年察覺到什麽,小心翼翼地問。
女孩長長歎了口氣。“我昨天,在生日會上跟你說什麽了?”
白衣少年楞了楞,“說了點你家的事……你當時有點喝高了……”
“那你覺得我告訴你的是真的呢,還是瞎說的?你說實話。”
“我……”
“好了。”女孩盯著他的眼睛,“我知道,你覺得是真的。你當時就特別驚訝吧?現在也驚訝吧?
“我可以告訴你,那些全都是真的,十幾年了,我沒有和別人說過。昨天如果不是喝多了,我也不會告訴你——我覺得你這個人挺好的,但是有的事是應該爛在肚子裏的,就算是對自己的影子也不該多說的……
“現在你知道了,我沒怪你,這全是我的錯,是我沒管住自己……
“我隻是想告訴你,”女孩的額頭上開始冒虛汗,一字字說,“現在你可以很輕易地把我推到火坑裏去,隻要你把那些事說出去,我就死定了。我沒讓你替我保守秘密,你沒那個義務,隻是你要知道,你……”
女孩說不出,她的眼淚下來了。
白衣少年呆了半天,突然大笑起來——女孩驚恐地看著他。半天,他才揉著肚子說,“我以為怎麽了呢,你,你至於嗎你?我都說了我不是壞人,我又不傻,難不成還會害你?”
女孩愣了愣,白衣少年接著說,“你既然知道我不會害你,又何必搞得這麽慘烈?就說一句,‘別亂說去啊’,不就行了?要不就幹脆不提了,說不定我就忘了呢?”
女孩咬著嘴唇,不說話。
白衣少年正色,“你這麽不相信我,我心裏可有點別扭,我倒是還挺相信你的。就算你不能什麽事都相信我,這種事,我拿腦袋擔保,我沒那麽八婆,”聲音一揚,“能不鬱悶了嗎,姑奶奶?”
女孩噗嗤笑了出來,但白衣少年看到她眼中晃過的一絲憂鬱……
是她。
知羽停下。
角落,對,還是角落。他並不意外。那是個牆角,離最近的桌位也有將近三米,半片陰影直直落下來,把坐在那裏的人整個攬進了黑暗中,看過去,隻有一廓不清晰的人影——也許不仔細看,還看不到那裏有人……
知羽慢慢繞過去,陰影一點一點掀開。
一個女子斜靠在沙發上,消瘦而蒼白,皮膚透出一種詭異的青色。她穿著一雙高跟的黑色馬靴,灰色的牛仔褲,上身是有些破舊的襯衫和洗得發白的半長風衣。襯衫從第四個扣子才開始扣,一蔓黑色的玫瑰刺青從襯衫裏一直匍匐到左邊鎖骨下方,在陰影中似乎正蜿蜒舞動,散發著夜的詛咒,烏黑的長發如纏綿的海草,漫過削肩……
知羽看著她,她也看著知羽。她的瞳孔竟布滿迷蒙的白色,象有毒的霧,她在笑,唇邊閃動著兩點細密而尖銳的光華,那是散發著血腥氣息的犬牙……
是的,她在笑。知羽不知道她在笑什麽,他隻覺得心口有什麽東西在翻湧。她不再是那個踽踽獨行的小女孩了,她現在是個魔鬼,她肆意表現著最高貴的邪惡,這成了她存在的意義。知羽知道,他知道,但他麵對她的時候,他才會在心裏明明白白把這句話說給自己聽。
那些舞動的人影,喧鬧的人聲,在她意味深長的笑容中,變得愚蠢和虛無。
“你終於來了。”一言之下,四周一片寂靜。所有莫名出現的東西又一下子莫名消失,隻剩下三人,在昏暗中對質。歐陽賽蓮的聲音略帶些沙啞,平靜得無情:“他們最後還是要找你的,這我知道。”
“是。”知羽深吸了一口氣,輕聲回答。“這是公務。”
“你很敬業啊,看來我想把你當客人,都不行了。”
“算是不速之客好了,如果你能看在往日的交情上,給點方便,我就算臉皮厚到底了。”
“是嗎?”賽蓮悠然,“其實我倒是想先借老相識說話,厚著臉皮跟你討點方便的,誰想到你這麽不客氣,你知不知道你已經把我給得罪了?”
知羽苦笑,“我知道,但你要我怎麽樣?車禍之前……”
“你想什麽呢,陶冥使?”賽蓮乜了他一眼,跟著聲音一凜,“誰讓你們進到塔裏來的?”
“你說什麽?”
“地府應該怎麽辦案?秦墨昭難道沒告訴你,外人是嚴禁進入塔內的麽?”賽蓮一字字說,“在你之前的所有冥使,沒有一個敢進來,就算是瑤依也是從塔窗外把穆列拉走的。你要知道,這裏不是你們說得上話的地方。除非我請你,否則你來了,就和那些在地府檔案上消失的亡靈沒有區別。”
所以現在,賽蓮完全可以對知羽不客氣。這是個巨大而愚蠢的疏漏。知羽其實應該知道這個,後館開會的時候閻王說過的……
然而知羽淡淡一笑,“怎麽,你要把我也扣下來?”
賽蓮隻是笑。
“把我扣下來,也是我活該。但是你應該不能把我怎麽樣吧?你又沒有自立門戶,上麵也是有人的。天庭不想惹你的後台,你的後台也未必想惹天庭。到時候你還不是得把我送回去?又何必添這個麻煩。”
賽蓮嘴角輕輕一動,她眯起眼睛,“好。十年過去,你果然不是原來的那個白衣少年了。是我小看了你。”
“十年並不長,但是不是隻有你會改變。”知羽淡淡地說。十年足夠讓一個人學會偽裝了吧?知羽這樣想的時候,臉上沒有一點情緒。
盡管他的心快要被苦澀穿透了,知羽知道,那是悲傷到極點時,眼淚的滋味。
在白衣少年的回憶裏,女孩似乎從來就沒有笑過。這個笑,當然不包括苦笑,這個笑表達的應該是發自內心的喜悅和輕鬆,在他們的同齡人中,這樣的笑幾乎天天都有。
年青人是容易快樂的,即便是像白衣少年這樣讀得太多,看得太多,想得太多的年青人,也一樣。隻有女孩,她的心永遠那麽沉重,她的神經不堪一擊,她時刻生活在不安中。
白衣少年把女孩一直送到她家小區大門。這一路上,他一直在說,說昨天生日會上同學出的糗,說大馬今天被副校長叫去狠狠訓了一頓,說下個星期和隔壁班的球賽……他說得繪聲繪色,不時大笑,引得過往的行人側目。
但是到了分別的時候,白衣少年才發現,女孩一路沉默。
白衣少年有些愧疚,但他不知道該說什麽,女孩善意地擺擺手,走了。
回家的路上,回想在小巷中的種種,白衣少年心裏沒有了一開始的隨意,反而難過起來。他開始明白為什麽女孩會對他眼中的一件小事如此敏感。她一定是長期生活在沒有安全感的環境裏,她的生活經驗告訴她的也許正是不要相信任何人。
女孩驚惶時的雙眼從白衣少年腦海中浮現,他看見兩個深淵,漆黑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