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瑤依的身後,知羽靜靜地舉著芙蓉眼。那一大片白影毫不猶豫地撲向芙蓉眼的光澤,似乎要把它吞沒。知羽冷靜地盯著那片空虛的白色,他的另一隻手上捧著鐵砂。

原本一動不動坐在原地的賽蓮慢慢站了起來,她不再看向知羽和瑤依。“我的最後一句話是對你說的,這連我自己也不敢相信……”她苦笑了一聲,對瓷娃娃歎了口氣,“誰知道呢?不管是那個世界,都無法容下我的瘋狂,哪怕是小小的瘋狂。在簽訂血盟的那一瞬間我曾以為從此永遠不會有人值得我去珍惜,謝謝你向我證明,我錯了……”

這番話雖然充滿悲傷,卻說的從容,這和周圍的混亂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瓷娃娃專注地看著賽蓮的麵容,一時間百感交集。

賽蓮是看準了時間的。天窟窿打開的巨大震動和時間之塔的最終坍塌重合,就在她起身的一瞬間,廢墟上的一切亂石都在飛速化為流沙。那扇通向塔底大廳的門如同大火中的一羽流雲,風一樣地消融在空氣裏。紅眼睛掙紮過的地方又出現在眾人眼前,那一片觸目驚心的焦灼,盡管暗淡淒涼,卻比烈火更能刺痛人的雙眼。

那些驚慌的冤魂擦著身側飛過,賽蓮淡淡一笑,向正在化為灰燼的塔底走去。

一直不知道該做什麽的小棉抱起了瓷娃娃。血殺早找好了一個最佳角度,隻要借知羽和瑤依的一點力,他們馬上就能衝出去。小棉、瓷娃娃和血殺一起看向知羽,隻見知羽和瑤依的身影早已在芙蓉眼的光暈裏交融,不辨你我。

小棉覺得口中苦澀,她不知道該怎麽想,不知道該怎麽做。瓷娃娃則盯著那光輝奪目的芙蓉眼。

芙蓉眼,芙蓉眼……

在這個故事裏,芙蓉眼實在承載了太多的意義。它神秘而高貴的身份記錄了龍族和天庭的紛爭,見證了海螺的痛苦和惡毒,牽動著出走龍女幾世辛酸。但在瑤依、知羽和賽蓮的麵前,它又脫去了華麗和飄渺,成了一件實實在在的,流淌著心愛之人體溫的東西。前前後後將近十個人物為它心力交瘁,它此刻恢複了本來麵目,在知羽的手心發光,我們卻仍不知道,在知羽眼中,它到底是三生石,還是焰湖龍珠。

賽蓮離去的背影單薄而冰冷,她沒有回頭看知羽最後一眼。她是把一切都想開了,還是不想看到光暈裏的另一個人影和知羽如此貼近,我們不得而知。

這個時候,賽蓮不經意地想到,也許現在隻有瓷娃娃最清楚自己的心思。她倒忽然覺得很有意思,結局的這一部分顯然讓她有那麽點意外。

“什麽……”塤確實沒想到這一點,“這……這是從何說起啊!”

神龍說,“我早告訴過你,重月知道知羽和賽蓮就是她最後一次還願的對象。在楊家鋪子的時候,她也早就知道了這個——其實這話可以再往前說一說,其實在知羽的前世還在世的時候,重月就已經認出了他。”

“怎麽……”塤更加覺得不能理解,“那時候知羽和賽蓮應該還沒有在三生石上刻字,重月又是憑什麽認出他們來的呢?”

不想神龍卻說,“那時候知羽的前世確實還沒在三生石上刻字,但是海螺已經把字刻在三生石上了。”

事情越發讓人難以理解了,塤沉默片刻問,“難道……知羽和賽蓮是在這一世才認識的?難道他們的前世並沒有什麽來往?”

神龍點頭,“正是這樣!”

“那他們為什麽會在同一塊三生石上刻字呢?”

“這就是所謂天機了,誰也說不清楚的——”

海螺這一世,一大半浸泡在深深的仇恨裏,最後讓仇恨淹沒了自己。她死後並沒有馬上轉世,而是在陰間經曆了很多磨難。這些磨難到底是為懲罰她的暴戾而設計,還是上天本來的安排,到現在也說不清楚了。總之她的最後一道磨難是在離焰湖不遠處的冰井裏浸泡整整一年。這對她來說將是撕心裂肺的一年,但這畢竟是最後的一關了,這一年熬過去,她就可以重新開始。

從冰井爬出來的海螺嘲笑自己竟還有一絲氣力——既然這樣,又何必著急去地府等待轉世?平白聽那些會哭狼嚎的豈不掃興,不如在焰湖邊呆一陣子。正是在這個時候,焰湖水把一塊光滑的三生石衝到了她的身邊。

海螺一世因為當了別人的附庸而命運悲慘,她早就聽說過三生石許願,但出於一種近乎偏執的執拗,海螺不願再別的亡靈刻過字的石頭上留下痕跡。她想,就算要許願,也要找到一塊屬於自己的三生石。她有什麽願望?海螺苦笑,她如此瘋狂地反抗,也不過是不甘心被隨意擺布罷了……不管是龍族還是上神,她不能接受任何強加在自己身上的東西。為此,她便付出了無法計量的代價。

芙蓉眼似乎聽到了她的心願,來到了她的腳下。既然如此,就算是上天在一百一千一萬個為難中給了自己一個順意吧,這也是應當的!

海螺不再猶豫,俯身用顫抖的手刻下,“不問半生無慮,但求一世不屈。”

這個時候,知羽的前世,一個倍受崇敬的老者正看著夕陽回憶自己走過的日子。他是個被人羨慕的成功者,人們想破腦袋也想不出他有什麽不順意。隻有他自己知道,他這一世不過是在按照好孩子、好學生、好員工、好丈夫、好爸爸、好領導、好爺爺等等一些的套路而活,一大把歲數了,他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誰。

就如那隻跟隨獵人的雄鷹,就是在威武,也不過是別人肩膀上的一點風光罷了,他從未為自己而活,他活著就是在為別人眼中的自己不斷調整。他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活過——這樣的思考讓他難過至極,終於,他得了絕症。

即便是到了地府,他仍然無法停止思考這個問題,無法停止難過。他問自己,如果再活一世,是否真能有衝破世俗框架的勇氣,他問了幾千上萬遍,卻始終不敢作答。

於是當他在偶然中看到那塊帶著海螺刻字的三生石,一種夾雜了欣羨、感動、敬佩和慚愧的情緒將他淹沒。他在海螺的刻字邊刻下,“若注定不能與你同行,就讓我用一切守護你天真的倔強。”

塤一下子明白了許多,他又沉默下來。

神龍說,“你現在該知道了,其實瓷娃娃早就在為他們還願了。他們的願望是漫長而苦澀的,是很難說清結局的。這個願望到底算不算還上了,隻能由他們兩個人說了算。我相信重月早早地就開始做著各種準備,卻還是出生入死。”

塤沉吟著說,“不管怎麽說,賽蓮已經和血殺簽訂了血盟,這算不算屈服呢?而知羽……他前世的那個許願本來就虛無縹緲。說來賽蓮走到這一步,早已不是他想守護就能守護的了!”

神龍說,“與其說是老天難為賽蓮和知羽,倒不如說是老天在難為重月。”卻又說,“但重月也不簡單,豈是隨便難為一下就能被打敗的?”

早在重月很小的時候,神龍就察覺到,這個小龍女有著一種特殊的預感。她就像是一隻容易被驚嚇的小雪夜狐,對危險有著與生俱來的直覺。

“誰也不知道她的那些預感到底是從哪來的……她不用法術,也不用刻意求索,總是在一個瞬間忽然感覺到什麽,然後就堅信她猜到的會發生。事實證明,她是對的。焰湖裏有成百上千塊三生石,該給哪一塊上的刻字還願,她從來是按直覺去挑選,誰也不知道她的標準。重月和我說過,‘越是不經意的感受越接近玄機’。我也不知道這是什麽道理,但這的確是對的——至少在重月的經曆中,這是一條真理。”

自然,就是憑著這說不清楚的真理,重月預知了知羽的前世將會在海螺的刻字之下留下他的筆跡,然後她就找到了他,那個老者。

周圍早已經亂做一團。耳邊不斷有風聲掠過,賽蓮也不知道如何去辨別那些交錯在一起的聲音。這是嗎?這是我的耳朵嗎?她忽然很諷刺地想到自己原是個音樂天才,又緊跟著更加諷刺地想到自己早就死了,耳朵都不知道爛到哪去了。

罷了,就這樣結束,還是很不錯的。完美並不存在,即時存在也是要以巨大的代價來交換的。

有一件事情現在可以說了——賽蓮一開始不知道自己和知羽曾在同一塊三生石上刻字,她也不太清楚瓷娃娃在整件事中的角色。一開始就很明白的是知羽,而她不過是在後來的觀察中慢慢結合自己往常的見識,推斷出了一切。如果不是這樣,瓷娃娃剛一在塔頂出現的時候也不會說那個不完全是謊言的謊言。

破碎後重新被拚接起來瓷娃娃當然不完全是時間之塔這個特殊空間的產物。當然,是時間之塔的特殊之處讓本已成了碎片的瓷娃娃重新出現在賽蓮麵前,但如果重月的魂魄沒搭上知羽的這趟便車,再特殊的場景也不能讓賽蓮和瓷娃娃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