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我,”瓷娃娃笑了笑,“這個時候和你們說這些做什麽……不是要還願麽……”

賽蓮想了想,忽然說,“其實你也不必這樣耿耿於懷,你周圍的人待你也不能再好了,倒是我,雖然父母手足一個不缺,卻沒過過一天舒心日子。”

“我知道,和你比,我是有些不知好歹了。勸解的話別人原先也常說的,我倒從來不往心裏去。”瓷娃娃說,“這大約也是還願的一部分吧……一切皆有前世緣。誰知道到底是誰給誰還的願呢……”

知羽沉思許久,說,“我有幾句大實話,不知道該不該說——”

“這個時候了,還有什麽可絮叨的,說吧。誰還和你治氣不成……”

“那我說了,”知羽看著瓷娃娃,“其實前世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我們誰也不知道的,既然轉世了,就一心想過好這一世。你終究還是為了我們前世的願望來的,卻不想畢竟滄海桑田……我也不知道我們前世到底在三生石上許了什麽願,現在我也不在乎了,我隻想著能讓她……”

說到這裏,知羽隻看著賽蓮歎了口氣,“隻是事情鬧到這個地步,事先誰又能預料得到?你幾世為人還願,從未失信過,你隻當這是應該的,要我說卻是你運氣好。縱然有願望還不了,怎麽見得就一定是你的錯呢?再者,說句傷心的話,我此刻的願望你隻怕難還了,前世的願望我也說了不在乎的,倒不如你自尋了出路離開,還不至於讓我太內疚。”

這一席話說得在場的沒有一個不低頭沉思歎氣的。賽蓮也說,“你常講命中如何,我們兩個命裏隻怕也不該有貴人。再者有很多事情就算天帝來了也是不可能改變的,誰又會怪你呢……”

誰知瓷娃娃搖了搖頭,“你們如何知道,我在人世間走的這一趟也是有憑據有原因的,還願並不全然是我一時興起,再說……”

“再說什麽?”

“再說,”瓷娃娃看著賽蓮,“你們在等著了結你們的事,我又何嚐不是在等我這件事的結局?我龍族又何嚐不是在等那場恩怨的結局?你們等了十幾年,我卻等了幾千上萬年……難道還不該有個結果嗎?”

賽蓮和知羽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麽。

“至於前世如何,你們不管關心不關心,就算是隻知道知道,盡一點意思吧。你們就當那是和你們血脈相連的另兩個人的故事,他們死去活來的不想被人忘記,然茫茫宇宙之大,也隻有你們還能替他們記著了……他們也沒什麽要求,隻希望你們不要讓他們消失得太幹淨,哪怕留下幾縷煙,也算是個痕跡。”

“我早該明白了”塤終於慢慢道,“其實一切都原自我們是龍族,什麽忤逆、什麽串通,本來就該是沒影的事……誰在乎咱們到底犯了什麽罪過呢?隻是拿個話頭來壓人罷了。”

神龍一笑,這個道理塤本也是知道的,隻是此刻再說出來,可聽出他已經別有一番見解。

“我原本還不明白重月姐姐為什麽一定要把自己拘束在那些瓷娃娃裏,去做還願這樣費力不討好的事,”塤又說,“現在,我想我也懂了。”

“是麽……”

“其實重月早就看開了,”塤很認真地說,“我看她比舅舅你想明白的還要早。”

神龍沒有回話。誰知道呢?他想,重月也不是個簡單的孩子,她到底是翼藍龍女的骨肉。

三生石破碎,留下的遍地狼藉沒有人敢收拾,地府隻能悄悄把這些碎石全扔到忘川裏去。先前神龍在焰湖閑逛的時候,就時常從水中拾起那些帶了亡靈刻字的小石頭來看。這一刀刀可都是刻在我們龍族祖先的逆鱗上的,她這麽想著,越發憤懣。

神龍知道,為了龍鱗鑒的事,重月一直很自責。她似乎早已經預知了龍鱗鑒在地府的命運,早早的就說起些很有深意的話來。

這個時候,重月已經逃亡,神龍慢慢知道了她在人間的情形,才想到重月其實並沒有自己想的那樣孩子氣。

重月是個很早就懂事的孩子,是個想的很多很深的人。

“一晃幾百年,再一晃幾千年上萬年……說來天界裏多數人過的是萬年一如日的平靜生活,偏巧我趕上的都是大事,一路折騰了個夠。一開始我也是抱怨,隻覺得自己太倒黴,事事都是磕絆,鬧到最後卻也想到了些別的東西。說到底,我們雖然不是事事都對,卻多不是因為犯了錯才遭難……龍族嫡係是尊貴無比的,尚且有這麽多的煩心事,何況那些普普通通的小仙子小仙人,何況凡間眾生!平常有那些老掉牙的經書蟲到處跟人講什麽因果報應,還說的理直氣壯,卻終究是不懂因果這二字的。誰能保證善舉一定得人好心呢?卻不見多少混賬東西過的風聲水起……”

那時,神龍聽著少女時代的重月說的憂傷而滔滔不絕,心裏竟有些好笑。他問,“這樣看來,唯獨你是懂得因果二字的了,不如說來讓我也長長見識——”

重月知道神龍是要笑話她,壓下聲來慢慢道,“因果還是存在的,隻是未必如人所猜度的那樣進行。比如善舉必定是能換來什麽好處的,這個好處卻未必是人家的好心。到底是什麽樣的好處,誰也預料不到。這樣講來,做事隻要發於心就最好了,時刻將因果二字掛在眼前,時刻想從自己的善舉裏撈些現實的報酬,才是最蠢的。”

這話倒有些意思,神龍說,“不錯,很有些道理。”

想來,其實那時候重月已經把自己日後的選擇告訴神龍了,隻是神龍並沒有想太多而已。“從此她做事就是隻發於心了,”塤說,“比如還願,她早不計較自己從中間能得到多少好處了,我看她隻是可憐那些沒依靠的亡靈,一心隻想做好事的。”

“也許吧。”神龍說,“我們和天庭的一連串糾葛讓她到了太多殘酷的東西,她因此倒變得豁達了,不那麽計較得失。天庭反正是覺得龍族要和他們過不去的,任憑我們如何有誠意也改變不了什麽。他們也終歸是要來找麻煩的,我們雖不該怕事,也該明白這般這不是和人家鬧英勇表決心的時候。天庭連小人都養出來了,我們還要明著鬥,就不怕陰溝裏翻船麽?”

塤有幾分黯然,“這樣看來,我們也要做小人了……倒是重月的這條路反好走些。”無盡的還願,平靜而瑣碎,卻沒有爾虞我詐,沒有那個該死的赤奴。

神龍心想,怎麽,難不成你小子還怕了麽?卻隻說,“重月這樣的性情固然有不少可愛可敬的地方,可我們要是人人都來這一套,龍族可就成了還願水族館了。”

塤卻一笑,“倒也沒什麽不好的,起碼天庭不會再打我們的主意了!”

神龍聽了這話,幾乎嚇了一跳。“說來重月早說過同情那些心願未了的魂魄,卻一直礙於身份禮法,管不起那麽多。現在看來禮法確實不是個好東西,不過就是禮法體麵全不要了,起碼也給咱們留點貴族氣質吧——過的象群泥鰍倒沒什麽,可別真成了泥鰍。”說著也笑了。

又提起重月,塤顯然是思緒萬千,“重月姐姐也算是有著落了,倒留我們在這裏不知道如何是好。”

重月附在瓷娃娃裏過的幾百年光陰,雖然讓不少人哀歎,卻終究是重月自己認可的生活。她注定要以這不甚完美的幾百年撫去過往歲月留給她的愁惱,完結那些來來回回鬧將了上萬年的恩怨。

這樣一說,神龍的神情也凝重了起來。如果沒猜錯,重月現在大約在還那最後一個願了,神龍說,“你不必難過了,一則天庭再有花樣,我們也不至於沒有辦法,小人也不是刀槍不入,隻待我細細說與你聽你就知道了。二則……”

“二則什麽?”

“二則……”神龍猶豫了一下,“二則你重月姐姐也快回來了。”

塤愣了一會兒,沉聲問,“她現在……在還那一樁願呢?我想看看那三生石——”

神龍卻搖頭,“這一塊三生石你是定然看不到的了,要是你能看到,那也不是最後一次還願了。這一塊三生石此刻就在要許願人的手裏呢,隻是他自己未必知道罷了。等還完了願,三生石自然會回到焰湖……”

“難道說……”塤聽出了這中間的深意,“難道說,這一塊三生石就是,就是你交給陶冥使的那個——”

“你猜對了,”神龍點頭,“就是那所謂的‘焰湖龍珠’。那並不是什麽龍珠,而是當年三生石破裂後才現身的芙蓉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