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笑自己的幸運?這所謂的幸運是秦墨昭告訴他的,冥使的挑選是要經過天庭批準的,而且冥使做夠一定的年限,隻要工作上沒有重大事故,都可以順利晉升去天庭當差。道家說抓住今生也不過就是要追求修仙飛升,而成仙的人至少有一半都向往天庭。這就意味著,瑤依奮鬥一千年也未必能實現的理想,他知羽隻要踏實工作頂多五百年就能實現。但實現了也似乎不能怎麽樣,這畢竟不是他知羽的理想。
也許是笑自己的無知?知羽成長於現在社會,和大多數現代人一樣,他對傳統神話中的東西也沒有什麽過多的興趣。因為小時候奶奶經常用“再不聽話閻大王來抓你啦!”嚇唬他,知羽生前甚至對很多神話人物抱有反感,包括他現在的頂頭上司,閻王。不過和他類似的人倒也不在少數,據說秦墨昭生前還拆過土地廟。
也許是笑自己的命?一個罵罵咧咧,吊兒郎當,從小就被當成道德教育的反麵教材的人,竟然也會被“關鍵部門”認定,非他不要的一天?知羽生前經常嚷嚷不活了,那時候他當然不知道自己死後會吃地府的公糧。實際上,車禍之前的一個星期是他一生中最難熬的一段時間,車禍不來,他的心髒都要發生核聚變了,車禍一來,倒把他徹底解放了——這還不是命運和知羽開的玩笑嗎?
是,真的是命運,除了命運這個喜歡捉弄人的家夥,知羽再也想不出別的。對於知羽來說,想起命運就是想起那個女孩。如果不是命,他不會在高中時代認識她,更不會引出後來那段綿長如南疆雨季的故事……
那和誰他也講不出的故事,不論生前還是死後。
知羽並不象看上去那樣充滿怨恨。他願意忍受那種淒清飄零的痛,哪怕天長地久,隻要心完好地將這一切包裹起來,留給沉默中的自己。他甚至願為此感恩戴德。他不知道,這也是奢望。十年以後,她又出現了。隨之一同出現的可不是什麽美好的東西——豈止不美好,知羽聽到消息的那一刻簡直覺得自己又死了一次。
剛才在後館也許沒有人注意到,實際上知羽每說一句話都心如刀絞。
趴在地上哭訴的亡靈歐陽穆列,看上去並不知道是誰把自己弄成了這個樣子。他所記住的,就是那座陰森無比,卻難以抗拒的高塔……
尋找了三天的瑤依在清晨經過高塔的時候聽到了微弱的呼救聲,否則歐陽穆列隻怕將被一直囚禁在裏麵,針對他的折磨,本還沒有結束……
秦墨昭一直在想,是誰把高塔裏已經困了七個亡靈的事告訴瑤依這個小姑奶奶的,這不是愁死人了嗎……
至於閻王,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麽——領導的心思,誰猜誰吃屎。
隻是知羽的眼前一直浮現著那個瘦弱的身影,那是淡淡的灰色,他心口上永遠的痛,在風裏蹣跚而行。遠處不知道什麽時候出現了那座高塔,和蹣跚的人影重重疊疊,時而錯綜繁瑣,時而堅硬唐突,時而絢麗詭秘,時而淩亂不堪……
秦墨昭的心裏也很亂,開會不全是他安排的,這主要是瑤依在起作用。但是最操心這件事的卻是他。如果不是茗遠真人選中的靈童突然被高塔的人劫去,瑤依根本不會來地府。這個小姑奶奶又怎麽知道,秦墨昭已經為這件事頭疼了快半年了
——最近這兩三個月,尤其疼。
兩三個月前,知羽從他手裏領過新檔案。檔案剛領走,秦墨昭條件反射性地皺起眉頭。這是因為知羽這小子每次領新檔案都要馬上拆開看,看完了定要一撇嘴甩出一句,“媽了個逼的”,而向來中規中矩的秦墨昭每次聽到這句厥詞都要皺起眉來,這簡直已經成了規律。
但是這一次,隻有一聲“啪”——
秦墨昭完全愣了,隻抬頭盯著知羽,知羽青筋爆起,半天才說:“什麽時候開始的?”
“……第一次出現是兩個月前……”
“都快半年了?我最後一個知道!”知羽大吼,一掌砸在秦墨昭眼前,竟把桌角都震飛了一塊。秦墨昭死死抓了兩把椅子扶手,才慢慢說:
“地府的規矩你又不是不知道,九位冥使分配檔案都是隨機的,隻有在上一個人七天內一無所獲的情況下,檔案才會自動轉接給下一個冥使……當然,轉交給誰也是隨機決定的……你,最後看到這個檔案的是你,也很正常……”
“那聊天的時候我為什麽沒聽別人說過這事?”知羽冷笑,直盯著秦墨昭的眼睛。
為什麽?還能為什麽,當然是上邊讓大家保密。冥使的檔案當然也歸地府管理,閻王定然清楚知羽生前的一切經曆。這宗檔案分離出來的時候,秦墨昭被閻王專門叫去談過,就是讓他們快點,隱蔽點把問題解決了,然後就當沒這事,別把知羽這個二踢腳給刺激了。誰知道八位冥使五十六天都沒有什麽實質突破,最後檔案還是到了知羽手裏。
秦墨昭欲言,知羽卻長歎一聲,語氣一下子極淡,“我知道你們可以隨便查冥使的個人經曆,我在你們麵前沒有秘密。”搖了搖手,“無所謂,反正你們做事從來就不征求我們的意見,要不然活得好好的有他媽幾個人願意來這兒當差……”俯身撿起被砸在地上的檔案。
“都算了,哥,你知道我這份差事幹不了太久,好多事我也不想羅嗦,我今天隻跟你說句掏心窩的話,這案子我堅決不查。”知羽把檔案輕輕放在桌上,轉身走了。
秦墨昭的腦袋開始嗡嗡作響。
地府所有的人都知道秦墨昭是個老練中庸的人,這主要是因為他怕麻煩。而他的麻煩其實就是知羽。
秦墨昭不知道知羽為什麽會被選進地府。他自認為對知羽沒有偏見,但也堅持認為這個年青人不適宜在“體係”裏幹活,秦墨昭相信知羽如果活下去,也不會進什麽公司或者機關之類的地方。這小子眼裏總是霧茫茫的,就跟不會聚焦一樣,成天不知道在想什麽,說話從不看場合對象,走路也晃來晃去,反正就是不象個正經人。秦墨昭不能否認,知羽是個很聰明的人,做事從來不用操心,但是工作隻是上下級相處的一部分,甚至不一定是最重要的那部分。
知羽太與眾不同了,這樣的人不該是個螺絲釘,而不是螺絲釘的人往往具有毀滅性——這宗案子的出現,在秦墨昭的心裏嘶嘶作響,就象個剛點燃的導火索……
晚些時候,他又翻開這份檔案。知羽未必知道,就在這小半年的時間裏,已經有七份檔案被列入等待調查的範圍,而這隻是第一份。另外六份已經提交機要部門,隻有負責調查這件事的冥使帶著第一份檔案去機要部門提出要求才能拿到全部資料。
這是一隻紅色的檔案袋,這就是說,檔案裏記錄的人已經死了,而且是意外死亡。如果是正常的陽壽已盡,檔案袋應該是藍色,而正常生活在陽間的人,檔案袋應該是青灰色的。
這是不是說,人活著日子過得灰不溜秋的,死了反倒空靈幽藍起來?死於非命倒是血濺繁花,氣壯山河了?秦墨昭自嘲地搖了搖頭,翻開第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