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小離家老大回的老將軍乘直升機走了,這是他53年之後的第二次告別家鄉。

新中國成立這麽多年一直都沒回來,公務繁忙,交通不便,似乎僅僅是借口,不是理由的理由而已。古往今來,多少高官功成名就卻不還鄉,實在令人費解。但其中的難言之隱,卻少有人知。

“富貴不還鄉,如錦衣夜行”,出自愛慕虛榮的項羽之口。在楚霸王看來,一個人升官發財後,如不回故鄉炫耀一番,就如同穿了一件好衣服在夜裏行走一樣,沒有人知道自己此刻的大富大貴。

而勝者劉邦平天下後,衣錦還鄉,回到故鄉沛縣,誌在得意地吟起“大風起兮雲風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直抒胸臆,豪情萬丈。

衣錦還鄉是人之本姓,樹高千尺,落葉歸根。乾坤在握後載譽歸鄉,光宗耀祖,恩澤四方,是何等的愜意。富而思源,造福桑梓,是何等的榮譽。

可是,魂牽夢繞的龍江,卻是老將軍心中的痛!

從革命史上來講,虎林老區無法與井岡山、延安和西柏坡等聖地相提並論。但為了革命事業,為了解放全中國,虎林人民一樣付出了巨大的代價。

正如他幾天前跟虎林縣領導們說的那樣,虎林人民將自己1000多名優秀子弟送來參軍。而今這兩千人裏麵又有幾人歸來?幾人活著?幾人成為高級幹部?這還僅僅是紅軍時期,如果算上抗曰戰爭和解放戰爭,那這個數字後麵還得加個零。虎林縣的母親、妻子,經過幾十年戰爭歲月的苦苦等待,收到的僅是一張張烈屬證。

53年過去了,他們的生活怎麽還是那麽苦!所到之處,家徒四壁,一貧如洗,不但沒享受到革命的成果,反而需要用賣血來維持生活。老將軍的心頭像是被灑了一把鹽,又像是被重錘擂擊著。

上飛機前,淚水從他那風霜蒼蒼的麵龐上滾滾而下,凝視了田大院長好一會兒後,才在大區彭副政委和陳秘書的攙扶下爬上了飛機。

回勞動服務公司的路上,陳紅軍沉默了一許,才不無傷感地說了句:“老爺子知道時曰無多了,除了你之外,他現在是誰也不相信。”

相關部門處理突發事件的方式,似乎都形成了一個模塊化的慣例,無論是礦難還是流行病發生後,總是會出現以下流程:

事發後有關部門隱瞞情況,甚至進行反宣傳式的辟謠;但謠言繼續流傳,並人心惶惶;接著是記者和媒體介入,與有關部門鬥智鬥勇調查並披露真相;然後更高級別的相關部門介入,一些官員被撤職,相關疫情和災情被披露,加大整治和防控力度及信息透明度,最終災情得到控製。

從這套處理模式中可以看出,一些人在處理突發事件時,防消息擴散的力度與願望,似乎比防災情和疫情本身更強烈。真不知道這種荒唐的處置態度,出於一種什麽樣的邏輯?

而龍江的愛滋病疫情,不但關係著地方政斧的形象,而且還牽扯到巨大的經濟和政治利益。就算老將軍能上達天聽,但他這位“政治上的助手和參謀”,也隻能“繼續發揮一定的作用”,而無權直接插手接下來的調查。

想到這位沒有寫出過什麽著作,也不曾抒發過什麽豪言壯語,但從槍林彈雨裏走過來後,仍然鞠躬盡瘁,默默無聞,踐行著對理想信念矢誌60多年老人,麵對著龐大的利益集團和政治集團,竟然也感覺束手無策,隻能求助於自己這個剛入伍的新兵,田文建禁不住泛起了一陣辛酸。

“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如果他們敢高高舉起、輕輕放下,那我就跟他們拚個魚死網破。”田大院長沉思了片刻,麵無表情地繼續說道:“前提是賀教授他們那邊有收獲,如果沒有足夠的本錢,那我也無能為力。”

陳紅軍微微的點了下頭,看著車窗外來回忙碌的機務人員,若有所思地說道:“今天這出聲東擊西瞞不了多久,血樣一到必須立即轉移。大老爺可是扛過將星的人,軍內軍外都吃得開,你是頂不住的。”

田文建掏出手機看了下時間,一邊發動轎車往指揮部開去,一邊急切地說道:“如果不出意外的話,省裏的調查組馬上就到,在機場檢驗是來不及了。陳總,我隻能把血樣交給你,你帶著賀教授他們找一個安全的地方檢驗。”

據那個渾身潰爛的後期患者介紹,他們村子裏有很多青壯年都得了一種怪病,發燒拉肚子,接二連三地死去。憑著醫學家的敏感,樂教授意識到盤山已經成了艾滋病流行的重災區。先不說他們村子裏的人有沒有感染艾滋病毒,就確診的那四名患者的配偶和孩子,很可能也是艾滋病毒攜帶者。

但考慮到軍政分開,龍江空軍醫院不能把手伸得太長。深謀遠慮的老將軍,才大張旗鼓的帶著眾人去微服私訪,掩護賀教授等人去盤山縣古廟鄉石橋村采集血樣。一是想做到心中有數,二來也防止調查組雷聲大雨點小的刻意隱瞞。

陳紅軍的擔心也是有道理的,下午走訪時人家就說,“老子不會讓兒子難堪,自家人哪有打自家人的道理”。接下來的調查肯定以衛生部為主,說白了也就是“爺爺來查孫子”,誰知道他們能不能大義滅親?

更何況這件事牽扯到上上下下,幾級政斧和幾乎整個衛生係統的利益。揭這個蓋子,不僅僅是斷人家的財路,而且還要人家的烏紗帽。可想而知,接下來的鬥爭將會有多麽激烈。

轎車剛駛到勞動服務公司樓前,就見許師長、王政委和315廠趙廠長臉色鐵青地迎了上來。三人回頭看了一眼,隨即猛地拉開後門,迅速擠進了轎車。

“調頭,這裏說話不方便。”王政委拍了拍田大院長的肩膀,急不可耐地說道。

一個下午沒回來,空軍醫院的天已經變了。

為了確保空D師和315廠的絕對安全,軍區空軍衛生處當機立斷的接管了醫院。四大病區和機場門診,以及勞動服務公司二樓指揮部,到處都是軍區總院和軍區空軍醫院的人。

早得到通知的田大院長,哪能不明白王政委的意思,連忙打死方向盤,一邊王315廠辦公樓開去,一邊急切地問道:“政委,誰在上麵?”

“石副司令員坐鎮指揮,大區後勤部王副部長、軍區空軍後勤部鍾部長和軍區空軍衛生處陶處長也在。”

“沒我什麽事了唄?”田大院長輕歎了一口氣,搖頭苦笑道。

許師長狠瞪了他一眼,沒好氣地說道:“連我們都靠邊站了,還能有你什麽事?”

“小田,從戰略層麵上來講,我們已經贏了。”趙廠長拍了拍田大院長的胳膊,瞥了一眼麵無表情的陳紅軍,淡淡地說道:“我們三個來找你,就是想問問你接下來有什麽打算。”

不等田大院長開口,陳紅軍驀地回過頭來,掃了他們一眼,冷冷地問道:“你們三位是什麽意思?見好就收嗎?”

“陳總,不是我們想幹什麽,而是我們能幹什麽?”

王政委抬起頭來,針鋒相對地說道:“大區和軍區空軍的態度很明確,要求我們把所有病人和病曆全部移交給地方政斧。作為軍人,我們隻能服從命令聽指揮。”

地方上的事部隊不能多摻和,而且這事還涉及到上層的政治鬥爭。軍區和軍區空軍作出這樣的決定,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田大院長沉思了片刻,拍了拍陳紅軍肩膀,點頭說道:“陳總,你不是還有事嗎?你先忙去吧,昨天一宿沒睡,我也該歇會兒了。”

辦大事要緊,可不能讓下鄉采集血樣的賀教授他們自投羅網。陳紅軍反應了過來,一邊推開車門,一邊若無其事地笑道:“既然大功告成了,那我的人也該撤了。三位,咱們回見。”

看著陳紅軍大搖大擺的往315廠大門走去,王政委不放心地問道:“小田,他沒事吧?”

田大院長掏出香煙,給三位領導散發了一圈,一邊點上,一邊慢悠悠地說道:“投資成功,就等著收益,他能有什麽事?”

王政委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隨即從公文包裏掏出一份命令和一枚軍功章,微笑著說道:“小田,這是你被樹立成正麵典型時的三等功,我們一直壓著,現在該物歸原主了。另外,彭副政委和石副司令員對醫院為人民服務的行為很滿意。不出意外的話,一個集體二等功是跑不了了。除了這個三等功之外,你小子又要再立新功了。”

趙廠長瞄了一眼軍功章,似笑非笑地說道:“小田院長,人無完人這個詞兒,在你身上體現得是淋漓盡致啊!三個處分,兩枚軍功章和一個優秀士兵,正好三比三平,人品五五開,就比[***]差一點點。”

在田大院長的認知範圍內,優秀士兵就是水到渠成,沒什麽可說的;三等功理論上還是能混到的,但需要人品和機會,據說重金也可搞定;至於二等功那就是個傳說,一般人拿不到,拚命能拚來也算你本事;一等功那是傳說中的傳說,聽聽就好了,拚死了能拚來也算你沒白活。

剛經曆了一個震驚而又痛苦的發現,田文建感覺自己正向地獄沉落,對這些立功受獎的事,哪能提得起半點興趣?把軍功章順手往口袋裏一塞,抬起頭來,淡淡地問道:“師長、政委,這算是封口費嗎?”

“剛才陳紅軍在,一些話我不太好說。”

王政委深吸了一口香煙,吐著淡藍色的煙圈,凝重地說道:“據彭副政委介紹,首長的癌症已進入晚期了。這次回301化療,不知道還能不能出來。這些事情你懂的,我想就不用我提醒了。”

王政委剛剛說完,許師長接過話茬,緊盯著他的雙眼,急切地說道:“小田,我們是軍人,我們無權幹涉地方上的事務。空軍醫院發展成現在這樣,你已經履行了你的承諾。大家都很敬佩你,對醫院的現狀也很滿意,就不要再節外生枝了。”

調查需要時間,老將軍一旦撒手歸天,就意味著沒有人盯著這事,至少說上層沒有。沒有上麵的支持,那空軍醫院什麽都不是。與其鋌而走險,還不如老老實實的享受勝利果實。

“龍江是J省第二大市,這件事一旦傳出去,必然會搞得人心惶惶,直接影響到招商引資,影響到龍江的經濟發展。”

趙廠長沉思了片刻,扶著車窗,繼續說道:“再說這個病又無藥可治,如果消息擴散出去,那些感染者就會有一種報複心理,就會想方設法地去傳染給其他人,上麵也有上麵的難處,我們得顧全大局。”

“三位領導,是不是有什麽人給你們打招呼了?”田大院長想了想,突然問道。

“你也太看得起我們了。”

許師長給了他個白眼,指著勞動服務公司二樓方向,沒好氣地說道:“就算人家打招呼也輪不著我們,之所以跟你說這些,隻是看醫院能有今天太來之不易了,不想讓它卷進接下來的風波。”

對一些位高權重的領導而言,出了這麽大問題不調查是說不過去的,肯定會組織一個陣容強大的調查組過來調查。穩定壓倒一切,從大局出發先封鎖消息。衛生部門聯合公安部門打擊幾個血頭,紀檢監察部門處理幾個“領導”,規範一下采漿站的行為,然後一切照舊。

很顯然,眼前三位肯定也想到了這些,不然絕不會在這個時候找自己談話。

印尼排華的消息沒有抖出去,那是因為就算抖出去也沒用。但眼前這事必須要公之於眾,不逼得他們沒有任何退路,那他們就絕不會重視這個問題。

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

隻要賀教授他們那邊的行動有進展,那完全可以通過其他渠道透露出去。田文建權衡了一番後,重重的點了下頭,說道:“請三位領導放心,我不會給你們再惹麻煩,更不會連累空軍醫院。”

“小田,要相信黨和政斧能妥善處理好這件事。”

王政委這才鬆下了一口氣,輕拍了拍他肩膀,搖頭歎道:“忙活了這麽長時間你也累了,我放你幾天假,趁這個機會好好休息休息。”

(未完待續)